作者:弗拉基米尔·索罗金,徐振亚 日期:2015-03-09 19:44:37
本书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故事发生在数十年后的俄罗斯,君主制复辟,国王效仿伊凡四世,成立了臭名昭著的特辖军,直接听命于他,处理大大小小各种事件。特辖军看上去是一群乌合之众,愚蠢、残忍、贪婪、效忠于国王。作者描述了一个特辖军军人一天的见闻——去贵族家抄家、收受贿赂、审查音乐会节目、在海关敲诈外国商人、砸反对派歌手的场子……作者借未来世界的一幕幕荒诞景象鞭笞了现代社会的不公平制度,加上令人瞠目结舌的魔幻元素,完全颠覆了读者对俄罗斯文学的刻板印象。
作者简介:
弗拉基米尔格奥尔基耶维奇索罗金(1955-)
俄罗斯小说家、剧作家,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曾获得安德烈别雷奖、人民布克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蓝油脂》、《四个人的心》。曾获“安德烈·别雷奖”、“自由奖”、“马克西姆·高尔基奖”等。索罗金采用卓绝的文学技巧在小说中巧妙地插入了大量对苏联时代的隐喻。标题和特辖军24小时生活描写的结构让人联想起索尔仁尼琴的《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然后索罗金小说中的意外转折却表现出苏联、甚至旧式俄国的意识仍旧残存至今。——《纽约时报》克里姆林宫音乐厅始终让我惊叹不已。二十六年前,我跟随已故的父母第一次看“天鹅湖”,在幕间休息时吃抹红鱼子酱的薄饼,用爸爸的手机从小卖部给朋友巴什卡打电话,在宽敞的厕所里小便,看到穿雪白的裙子、谜一般的芭蕾舞女演员——这一切的一切,都曾让我惊喜万分。即使现在,当我两鬓已经染霜的时候,我的感觉依然如此。
美轮美奂的音乐厅!里面的一切都显得庄重,一切都是为了庆祝国家的节日而安排的,样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在这个大厅的舞台上,并非始终做着正确的事情。罪恶也渗透到了这里。当然了,我们的职责就是要维持秩序,镇压谋反。
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的右侧——导演。左侧——保密部的审查员。前面——内务部的索巴金公爵。后面——文化部的科长。都是严肃认真的人,国家官员。我们审查即将公演的节日音乐会。一开场就不同凡响,气势磅礴:歌颂国王的歌声震撼了半明半暗的大厅。克里姆林宫合唱团的歌声美妙。在我们罗斯大家都会唱歌,如果发自肺腑,那就特别动人。
这首歌唱完了。穿花衬衫的小伙子们鞠躬,穿萨拉凡戴头饰的姑娘们鞠躬,色彩鲜艳的麦束鞠躬,河岸上的柳树鞠躬。真实的太阳发出明亮耀眼的光。好。我通过。其他人也全部通过。长头发的导演十分满意。
下面一首歌是俄罗斯颂。这也没有问题。是一首精心打磨的好歌。接下来——历史题材:伊凡三世时代。严酷的决定国家命运的时代。为年轻的、尚未稳固的、刚站稳脚跟的俄国的领土完整展开了一场严肃的斗争。舞台上雷声隆隆,闪电大作,伊凡大军的将士们勇敢冲锋,都主教在战火中举起十字架,要征服叛逆的、破坏俄罗斯统一的诺夫哥罗德,俄罗斯的叛徒们纷纷跪下,但是伊凡瓦西里耶维奇大公仁慈地用剑去触碰那些有罪的头颅: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不是你们的死对头,我是你们的领路人,是你们的父亲和保护者。是你们和伟大的俄罗斯全国人民的庇护者。”
教堂的钟声响彻云霄。诺夫哥罗德和整个罗斯的上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天上的鸟儿在欢唱。诺夫哥罗德人纷纷跪拜,感激涕零。
好。正确。只是那些军人的肩膀应该更宽阔些,都主教的个子应该高一些,应该魁梧些。后台不必要的动作太多。鸟儿盘旋得太低,会分散注意力。导演同意这些意见,一一写在记事本里。
下一个节目——不太久远的、混乱的、悲惨的历史。莫斯科连接三个火车站的广场,该诅咒的白色动乱的岁月。普通老百姓站在那儿,他们是被那动乱的狂潮从自己家里裹挟到广场上来的,他们迫于无奈,准备有什么卖什么,只要能赚到被那些罪恶的统治者剥夺的一块面包。我幼时的记忆中还保留着那个腐败的时代。白色溃烂的时代,毒害了俄国熊的时代……俄国人站在广场上,手里捧着茶壶、锅子、上衣、肥皂和香波。站在那儿的还有难民和遭了火灾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流离失所,纷纷涌入莫斯科。站在那儿的还有老人和在战场上下来的残废军人,老战士和劳动英雄。看着这一群人心里就难过。天气阴沉,寒冷。乐池里响起悲伤的乐曲声。接着,就像一抹微弱的希望之光突然划破阴黑暗,照亮了舞台中央:三个无家可归、被世界抛弃的流浪儿登场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一个手里托着破罐子的邋遢的小男孩。长笛吹起怯生生的希望之音,微弱的声音苏醒了,缓缓向上飘去。阴沉、腐朽的广场上空响起起一曲动人的儿歌:
我听到美妙的远方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早晨的声音,裹着银色的朝露。
我听到了声音,还有那诱人的道路
让我头晕,就像小时候坐旋转木马。
美妙的远方啊,不要对我狠心,
不要对我狠心,不要对我狠心!
从清澈的源头通往美妙的远方,
我踏上这条道路,去美妙的远方
我听到美妙的远方传来声音,
那声音召唤我去奇妙的地方。
我听到声音,它严厉地问我:
为了明天我今天做了什么?
美妙的远方啊,不要对我狠心,
不要对我狠心,不要对我狠心!
从清澈的源头通往美妙的远方,
我踏上这条道路,去美妙的远方
我热泪盈眶。当然,我这是喝多了。但魁梧的索巴金公爵真的流泪了。他有个大家庭,有好几个小孙子。保密部那位结实的审查官坐得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这不难理解,他们都有钢铁般的神经,什么都能应付。胖胖的科长怕冷似的缩了缩肩膀,显然是在强忍眼泪。触到了这些人的痛处。这很好
国王在我们身上唤醒的不仅是为祖国而骄傲,还有对苦难历史的同情。三个俄罗斯孩子站在那儿,从过去,从那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国家向我们伸出双手。但是我们没法帮助他们。
我们一致通过。
接下来——当代。丰衣足食。莫伊谢耶夫艺术团表演伟大的俄罗斯各民族舞蹈。这里有稳重的鞑靼舞,豪放的哥萨克马刀舞,单排手风琴伴奏、手拿树枝的坦波夫卡德里尔舞,下诺夫哥罗德带响铃的竞赛组舞,车臣的吆喝圆圈舞,雅库特的响铃,楚科奇的北极狐皮毛,卡利亚克拉的鹿,卡尔梅克的羊,犹太人的长袍,还有——俄罗斯的舞蹈,热情奔放、激昂快速的俄罗斯舞蹈,能够团结并促使所有人和解的俄罗斯舞蹈。
这个神话般的艺术团没有问题。
还有两个节目:《飞翔的三角琴》和《姑娘急着赴约会》。这是经典节目——都经过精雕细刻,反复检查,打磨得无可挑剔。这不是一般的节目,而是百看不厌的精品。你欣赏的时候那感觉就像坐雪橇从冰山上滑下来一样。审查官鼓掌。我们也鼓掌。国王的演员真棒!
不长的文学性节目:《你好,我的宝贝阿里娜拉季奥诺夫娜!》。这节目有点老,有点拖沓。但是大家都喜欢,国王也喜欢。科长无精打采地建议让普希金年轻些——不那么年轻的演员哈宾斯基扮演普希金已经演了十二三年。但我们知道——不会采纳的。这位演员是王后的宠儿。导演耸耸肩膀,摊开两手:
“我没有权力,先生们,请你们谅解……“
我们谅解。
最重要的一个节目。反映现实的新节目:《没门,什么也得不到!》
大家绷紧了神经,正襟危坐。舞台上很暗,只有风在呼啸,冬不拉和单排手风琴发出轻微的叮咚声。月亮钻出云层,洒下黯淡的光。舞台中央——三号西部输气管。就是为了这条输气管,最近一年半不知闹了多少纠纷,进行了多少次斡旋,操了多少心。输气管横贯整个舞台,中间穿过俄罗斯的森林和田野,在昏暗中闪着亮光,一直到达西长城脚下,通过标有“关闭”字样的阀门穿越西长城继续向前延伸——通往西方。西长城上有我们的边防射击兵拿着激光枪在放哨,用望远镜监视着西方。突然,冬不拉和单排手风琴奏出惊恐的曲调,响起了低沉的警报声——阀门旁边的地里冒出了一群鼹鼠。一眨眼功夫——从那群鼹鼠中爬出来一只戴黑眼镜的搞破坏的家伙,鬼鬼祟祟地朝四下张望,东闻闻西嗅嗅,跳起来抓住阀门,用尽全身力气拧,用大牙齿咬——眼看马上就要拧开阀门放天然气了!突然——从墙上射出一道致命的光,将鼹鼠斩为两段。鼹鼠的肠子哗啦啦淌了出来,这贼尖叫一声就断了气。灯光亮了,三名勇敢的边防战士从长城上飞身跃下,连翻几个筋斗,嘴里还吹着口哨,动作干脆利索。他们一个手里拿着手风琴,另一个拿着铃鼓,还有一个拿着乐匙。他们都背着精准的百发百中的自动枪。边防战士边跳舞边唱歌:
我们关上了阀门,
那是国王的命令。
可是敌人却决定,
照旧偷我们的气。
我们坚决说“不”,
我们擦亮了眼睛:
“欧洲燃气”是寄生虫,
吸够了俄国的天然气。
那些冻得发抖的家伙
巴不得还要大捞一票。
一条条支线就像毒蕈,
在西长城下生长蔓延。
他们是那么厚颜无耻,
你们可要记住:我们
能够提供这样的毒气,
让你们一下子就咽气!
一名边防军人打开阀门,其余两名迅速跑到输气管顶端,用屁股对着管口大放臭屁。强劲的臭屁轰隆隆沿着管道穿过西墙……只听得西方一片嚎叫和哀号。乐曲声渐渐停止,三名战士跳到输气管上,凯旋似的举起自动枪。大幕降下。
贵宾们活跃起来。大家都看着索巴金公爵。他捋着胡子,沉思了片刻,说:
“说吧,各位先生,你们有什么意见?”
科长:
“我发现有明显的下流成分。尽管这东西有现实意义,还带点‘火气’。”
审查官:
“第一,我不喜欢把敌人派遣的特务打死,应该活捉。第二,为什么边防军人只有三个?据我所知,每一个岗哨有十二人。最好安排十二个人。那样,放屁的力量也就更大了……”
我:
“我同意边防哨所增加人员数量。这节目有现实意义,是需要的。但有下流内容。众所周知,我们的国王一直在为舞台的纯净而斗争。”
公爵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然后说:
“请问各位先生,我们英勇的边防战士放的硫化氢能燃烧吗?”
“能燃烧。”审查官很有把握地点头。
“既然能燃烧,”公爵捋着胡子继续道,“那西方何必惧怕我们的臭屁呢?”
内务部的人就是厉害!一眼就看到了本质!俄国人的臭屁也能为欧洲的城市供热!大家沉思起来。我怪自己脑子笨: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从另外角度看——我学的是文科……
导演脸色发白,神经质地清着嗓子。
“是啊……自相矛盾……”审查官摸着下巴说。
“剧本有问题!”科长举起一个粗大的手指,警告说,“作者是谁?”
大厅阴暗处,出现了一位戴眼镜、穿托尔斯泰式衬衫的瘦个子。
“亲爱的,您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天然气这个题材都老掉牙了!”科长问他。
“我错了,我改正。”
“那就去改吧,去改吧,亲爱的。”公爵懒懒的打着哈欠。
“你可要记住了,后天是总排练!”审查官口气很严厉。
“来得及,肯定来得及。”
“还有,”公爵补充道,“你的鼹鼠被光切成两段后,肠子淌了出来。多了些。”
“什么,阁下?”
“肠子多了些。这里的自然主义描写不妥当。老兄,你把肠子减少些。”
“遵命。我们修改。”
“下流内容怎么办?”我问。
公爵侧身瞄了我一眼:
“这不算下流,特辖军先生,而是健康的军人幽默,有助于我们的射手在祖国遥远的边疆执行艰难的公务。”
言简意赅。不用争论。公爵真聪明。根据他冷冷的睥睨的眼神,可以发现他不喜欢我们特辖军。是啊,这可以理解:我们踩着圈内人士的脚后跟,他们的后脑勺能感受到我们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