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西藏有关 日期:2013-06-04 11:38:11
与西藏有关
皮皮 程永新
□:程永新
■:皮皮
□: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跟你聊聊。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我们可以聊得随意些,轻松些。凭我以往的印象,在比较轻松的气氛中你往往会冒出一些惊人之语。
■:气氛恐怖一点也行,人一害怕也胡说八道。
□:你是说胡说八道和惊人之语是一回事?
■:哪里,这不是帮你把气氛搞轻松一点吗,别紧张。
□:那我先说了。据我所知,人们是从你的《渴望激情》和《比如女人》问世后,才开始认识你的。这样,就把你曾经有过的一段历史给抹去了。
■:太可惜了。
□:不过我们现在不搞文革似的揭发,我只是让关心你的读者知道,皮皮不是一个新生代作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枝新秀,更不是美女作家。
■:那我是谁啊?那么多否定词。
□:马上就对你进行肯定了。皮皮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写诗,写散文,写小说。早年的皮皮不如现在走红,但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有力的证据:皮皮是一个有着十多年写龄的年轻的老作家,向老作家致敬。
■:互相致敬。据我所知,你的写龄也不短。
□:还是让我们回到从前,从前是迷人的。那时的皮皮是怎样的,我们只要看看你的第一篇小说的题目就清楚了:《全世界都八岁》!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你写的第一篇小说还是你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都是。这篇小说当年发在《收获》,所以你也是我的第一个责编。
□:我觉得《全世界都八岁》很好,留下的印象很深,因为那里面没有欺诈,没有不公平,没有生存的忧虑,没有情感危机,仿佛在世外桃源。说到底,那时的皮皮是用儿童的眼睛看世界,从技术角度说叫做童年视角。你以后发表的《光明的迷途》、《有天井又带回廊的房子》都是这样的。
■:的确。可惜现在都消失了,就像青春也消失一样。
□:可是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总读这样的小说让人不满足,所以我约你写一个别样的小说。结果,不一个小说里你写了一个老头,可还是童年视角。在这篇东西中,你还有一段议论,好像是关于童年和老年的。
■:对。我说,童年和老年是人生最美好的两个阶段。童年还未入世,还没有染上尘世的污浊。而老年就开始走出尘世,开始往外走。因此,他们都简单的,差不多是透明的,不像中年充满了压力竞争等等,都是生死无法带来和带走的东西。到现在我还是这想法,喜欢童年,憧憬老年。
□:你早年的很多作品和西藏有关。你是哪一年入藏的?
■:八五年。
□:你是怎么想起去西藏的?
■:我没想过去那儿,是被人“吸”去的。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
■:不能说得太具体。大概的就是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在西藏。我毕业时,我们有两个选择,我去西藏有个正式的工作;或者,他把在西藏的正式工作辞掉,回来干个体户,比如卖猪肉什么的。八五年干类似的个体还是少数中的少数,现在看我太没远见了,耽误了他的一个发财良机,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了一个食品加工集团了。他很有经济头脑的,是当年我认识人当中唯一一个看过《资本论》的。
□:这个人就是马原吧。
■:对,就是那个叫汉人的马原。你笑什么?
□:你不是把这句话写进你的新长篇了吗!
■:啊,对不起,那我现在说错了。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当年这句话太有名了。说得也挺好的。
□:请你谈谈西藏生活对你的影响,它对你的生活有怎样的意义?
■:西藏对我的生活发生过很大的影响,所以意义也很大,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之所以能对我生活发生大的影响,我想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我进藏时只有二十多岁,还处在可塑期,周围环境对我进一步的成长肯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另一方面,西藏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它不同于内地的其他省份。在大学时,我去过南方的一些地方,西藏绝对是不同的。我刚到拉萨时,感觉上就像到了国外,不同的人,穿着不同的衣服,说着不同的语言,吃着不同的饭,喝着不同的酒,作为城市拉萨也有和内地不同的气味,它是一个小而美的城市,这一切一下子就迷倒了我。仿佛它把我从校园里直接拉了出来,放到了一个颇为特殊的地方,从而使我和当时所谓的主流社会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我记得当年一个大学同学给我写信,描写了她的婚礼,我就觉得新奇,因为我们(当年进藏的学生)在拉萨的婚礼是完全不同的。
距离在我看来能产生各种可能,那时我们开玩笑都说,拉萨的一片树叶掉下来会砸到两个诗人的脑袋。其实这么说是不夸张的,如果按当年的拉萨的人口比例算,拉萨肯定是人均作家诗人艺术家最多的城市。它强烈地刺激了我在大学时已经开始的写作练习,我觉得自己跟每一个朝佛的老人相通,相连,觉得自己跟每一片秋天变黄变红的树叶关联。这么说听上去很酸,但它的确鼓舞了我的创作。
另一方面的经验跟生活本身有关。当由新鲜感带来的热情消退以后,这个特殊的地方也向我展示了它所具有的另一面:这是一个我无法走进的世界,无论我在那儿另上多少年。我在一篇小说中曾经写过这个。这经验为我今后的异国或异地的生活打下了一个基础,到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基础。我只知道的,它的好处是让我有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我既不能从里面看,因为我不是里面的;也不能在外面看,因为我在里面。表面看这只对创作有意义,其实,它也影响着我的生活。
□:西藏那片神奇的土确实有一种巨大的法力,可惜我去西藏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我想,西藏那片土地如果能影响人,造就人,也许也能毁掉人。你早年的作品始终在探寻隐藏在生活某处的秘密,与马原他们探寻宇宙或者天人之间的神秘不同,你好象更喜欢用疑问的眼神率性地寻找尘世的秘密。
■:也不是更喜欢,也许是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宏观思维能力或者说是宏观构建的能力。作为女作家,我不喜欢过多地把女性的特性带进作品,但我身上很多根深蒂固的东西还是跟着笔进来了。比如像你说的总在尘世寻找秘密,我就是被它们吸引,喜欢这寻找的过程,所以也就记记了宇宙这回事儿。
你说到疑问的眼神,我觉得不错,好像还原了好多我写作当时的感觉。我寻找秘密,描写秘密,但有时候自己却无法揭开秘密。所以有的小说充满了这样的眼神。有的朋友对我说,小说你写得挺精致的,但你想表达什么啊?那时,我还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只能一笑了之。你这一说,我想就该是这么回来儿,想跟读者搞搞神秘,先把自己掉进去了。还是太幼稚了。
□:我曾经读过你的一篇散文,好像是怀念一个死于车祸的女编辑。
■:对,她是我朋友,也是当年很有名的一个女作家,叫龚巧明。你一提这个我又有点难过,一晃,她死了这么多年。她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她比我大十四岁,现在我都快四十岁了。这就是时间。
□:那篇散文写得不错,叫……
■:《九月的叙谈》。
□:简直可以和我的一篇散文《啄木鸟掠过黄昏》相媲美。
■:你把这篇散文拿给我看看行吗?
□: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作文比赛以后再说。我觉得,你之所以对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把握得比较好,就是因为你对生活层面上的东西更感兴趣,这使得你和马原们那样的作家不同。但你和另一些写实的作家也有所不同,那就是你对隐藏在生活背后的东西同样感兴趣,你能就这个话题谈谈吗?
■:人说久病成医,看来这话是对的,你当编辑当久了,也能写东西了吧?
□:在当编辑以前,我就发表过小说。
■:是吗?那我还是先回答问题吧。我觉得生活中有很多能人,高人,方方面面的能人,文学也不例外。我就见过这样的人,口头表达生动极了,甚至比我写得还生动。我常常有这样的压力,总想找到一点特别的东西,让我写现来的东西即使不像他们表达得那么生动,也还有一些别的,他们没有发现或者感觉到的,不然就好像对不起写作这执照似的。当然读者从不跟作家计较这些,但这好像就是我的潜意识。我喜欢找这样的东西,找久了,也就能找到了。
□:某种程度上说,西藏造就了马原,扎西达娃,还有皮皮。在你的新书《所谓先生》没有诞先之前我还不敢这么说,现在我觉得可以说,西藏也造就了皮皮。
■:过一会儿你就想把这话收回来了。
□:为什么?
■:你把我和他们排一块儿了,他们会生气的。
□:为什么?
■:他们比我写得好。
□:那我不是把你排在后面了吗!
■:那好吧,其实,这话我是很爱听的,因为是夸我。
□:我们还是别太关注细节了。我觉得,在你的新书中,有一种生存态度或者说是处世精神与西藏的文化背景暗仓。这个过一会儿我还想专门说一下。现在我想先说点别的。比如说,马原离开西藏后,开始失重,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找不到北。
■:怎么说呐?北在哪儿,我基本上还是知道的。原因有两个:
一、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安排的。如果你跟一个“失重”的人一起生活,他已经找不到北了,那你找不到东或者找不到西的小感觉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马原回到内地后,的确是严重“失重”,所以,他的状态遮蔽了我的感觉。如果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感觉,好像跟西藏没关系似的,整天忙着落实工作,租房子,看孩子等等,生活具体得让人难得喘息。假如一个人总处在听消息的状态下,不舒服是肯定的。
二、许多在西藏呆过几年的人,回内地后都有过类似的“失重”。他们大多是当年拉萨生活中的“主要角色”,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很深入那时的生活。当年,陆续进藏的大学生,在拉萨营造了一个小世界。在这个小世界中文学艺术娱乐这些很精神的东西是主流,大家能一天一天地谈小说,为海明威的一个小说结尾争得面红耳赤差点打起来,当然他们也能一天一天地打麻将打扑克,但这不妨碍大家交流自己的创作构思,成立诗社。你可以想象一下,一群年轻的大学生,所以也很不现实。大多数人没有在那儿扎根儿的想法,所以也没有长远的建设具体生活的打算。一种轻松自由的状态。
这是一个人为的小世界,它无法被嵌进内地的生活和节奏。失重也就变得很必然。
在拉萨的这个小世界中,我不过是个“票友”,人家踢球,我给送送信儿,人家全国发东西,我关门练习,基本是这个状态。后来,西藏有什么文学举动提到我,也是因为当年的这支艺术队伍中女性太少了。在加上我呆的时间也不像他们那么长,所以失重程度差一些。
□: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男人比女人更需要信仰。
■:也许是因为更缺乏。
□:在西藏人们也许会有这样的印象,每一片云都在沉思。
■:太吓人了。
□:八角街的每一张浮动的面孔仿佛都是过客,从前来世。来去匆匆。马原回到内地告诉我,他要稳稳地从空中落下来。我想,这肯定是个艰难痛苦的过程。你也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了吗?
■:是不是类似我不知道,痛苦的过程我肯定没躲过去。感情上的变化对我来说是落差更大的降落,说是从月球上落下来也不是夸张。我想,因为这个痛苦的过程与从拉萨返回内地几乎是同时,所以后一种过程某种程度上被淡化了,就像吃川菜时就品不出粤菜是啥味儿了。但是这个过程我还是有感觉,只不过是慢了几拍。
□:你说的更多是具体生活这一面,在文学上,我的印象是,你的转化过程没那么复杂。你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土地,你向往天空但永远不会离开土地,因此你能写出《渴望激情》和《比如女人》这样的畅销书,而马原暂时还不能。以后能不能还不知道,但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作为中国当代作家拿来主义的集大成者,影响了很多人,你能谈谈他对你的影响吗?
■:你是不是也把马原找来,咱们一块谈得了。
□:下一次吧。
■:因为年龄经验和天赋的差异,在文学方面他对我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对此,我现在依然心存感激。他把自己的许多经验告诉我,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而且也树立了踏实的写作态度。当年文学曾经凝聚过我们,他培养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在已经遥远的许多个不眠之夜,我们把文学都谈枯燥了。当年的这样的师生之情现在还留在我心里,不管此外还发生过什么。我很感激这个汉人。不过现在谈这个怪难受的。
□:在我的印象中,离藏后,你也有个调整的过程,而且时间也不短,当然,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是和另一种痛苦过程一起调整的。在这期间,你好像有几年时间中断了写作,直到你写出《渴望激情》,你能谈谈你是怎样完成这个“蜕变”的?
■:你用蜕变这个词挺说明问题的。这几年过来,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那时我的下落现在想起来还是,还是,怎么说呐,还是挺那个的。你前面说,我是双脚站在土地上的,土地之上是天空,但是土地之下肯定也有另外的空间,不向上飞,不等于说也不向下落。我觉得自己曾经落到地下好远的地方。过去我曾经在小说写过一句话,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都是一样的,这简直是胡说。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怪吓人的,因为自己不是主宰了。
在这个过程中,在最后的出口,我再一次心存感激,感谢上帝的指引,让我明白,这不是我的倒霉,也不是我的“幸运”,只是让我经历了一次,没有理由和是非,即使有也不去论它了,挣扎出来,向前走。我最后获得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点类似宗教情感,我很珍视它,也是从那时,我对宗教有亲近感。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根本无法写作,只为生存挣扎,在电视台服装公司都打过工。但我最后发现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写小说。所以,四五年后,我又重新开始写小说时,几乎什么都不会了。我能做的就是写开头,然后撕掉。恢复写作一点不比学习写作容易。
□:你是怎么想起写《渴望激情》这部书的?当时的策略是什么?我之所以着重谈到这部书,是因为它几乎标志了你的一个转折。
■:那是在我恢复写作之后不久,当时我很艰难地写了一个中篇小说还有一些短文什么的,但写作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
没有什么策略,一切都缘于偶然。布老虎丛书的安波舜有一天跟我说,你给我们布老虎写个长篇得了,我看你一天单位也没什么事儿。我问他写什么。他说,写点崇高的,写点爱情,写得好读些。我问他为什么约我写,他说,你人还不错,也许能写出点儿崇高。后来我才知道,他也就是这么说说而已,所以说的调子很高,几乎是我无法达到的。但是,他的话启发了我,干吗不利用这个动力写个长篇呐!我从未写过长篇,如果能把一个长篇写完,把它的工艺过程跑一遍,写好写坏对我都是经验积累。在心里我根本没重视它,觉得写通俗肯定不难。动笔之后,我立刻碰到了困难。即使写一个通俗的长篇小说,也比我想象难很多很多,这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教训,同时也刺激了我的写作热情。书写完之后,我病了一场。
书出版后,有一次,安波舜还有贾平凹我们坐在一起,安波舜说了实话。他说,当时我跟皮皮也就是那么说说,没想到她还真写出来了,而且还写得不错。贾平凹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儿,你觉得她能干好的事儿,她可能干不好;你觉得她干不好的事儿,她可能还干得不错。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儿了。
□:你觉得《渴望激情》与你早期作品有什么样的关系,它的文学价值何在?
■:我早期作品中的基本功是这个长篇的保障,没有前面的积累,就不会有这个长篇。反过来,这个长篇也让我看到了我早期作品中的许多虚弱之处。比如,从前,朋友说,你小说写得很漂亮,但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我曾经为这样的评价自豪过。写完长篇我又回头看过早期的作品,我还是愿意肯定它们,但同时我也明白了,因为经验的局限,我通过玩感觉,把当时许多我还驾驭不了的部分表达出来了。这当然也是一种方式,可现在我就觉得它虚弱,宁愿选择另外的表达,更结实的表达。
同样,早期作品也让我看到了这个长篇的许多缺陷,于是,我似乎获得了一种可能,在它们之间寻找点什么。我想,这是这个长篇对我而言的文学价值。
当然,这么说对社会性的评判毫无意义。从这方面说,我觉得这个长篇的文学价值是,作为通俗小说,它写得还不错。用我一个朋友的话说,写得很干净,通俗但不低俗。她是搞文学评论的,她这么说的同时也暴露了另外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对通俗文学和纯文学的划定有不负责任的地方,因此使得通俗小说的现状很惨,充满了“质量”低劣的作品,于是让我钻了一个空子,《渴望激情》在没有炒作的情况下,有了反响。
□:你介意别人说你是畅销书作家吗?
■:我介不介意,人家都这么说,所以我找一个省力的办法,就说不介意。其实,如果说介意,也不是因为自己写了通俗小说或者说是畅销书,而是外围,有时候把我和一些跟我根本没关系的现象拉到一切,再冠上这么个称谓,就挺烦的。
□: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被人称为畅销书作家或者通俗小说作家,是很尴尬的事,很多人不高兴让人这么说。现在事过境迁,很多作家为自己的书没有市场没有畅销而感到不平感到愤怒,因此,你要小心了,像你这样书有销量的作家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问题,我为不跟我毫无关系的事动脑筋。
□:你曾经向我推荐过《挪威的森林》这部书,你在写《渴望激情》和《比如女人》这两部书的时候,受过它的影响吗?
■:是的。《挪威的森林》是畅销书中的佼佼者,写得很不错,听说在欧洲也很受欢迎,尽管是个日本人写的。
□:你在写这两部书的时候,还受过哪些作家哪些作品的影响?
■:好多。我不光是没有写作畅销书的经验,更主要的是也没有写作长篇小说的经验,动笔前,我看了很多小说。对我帮助大的有很多,比如,欧文?肖,毛姆,春上村树等等。作品也有很多了,其中有一本书我看了很多遍,叫《一个美国家庭的悲剧》。我认真地希望过,自己能写得像它一样好,可惜,现在还不行。
□:你认为中国现在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作家?
■:我看在慢慢地形成。畅销书作为一种阅读现象,不光取决于作家,其他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还有很多。比如,经济的发展,教育的普及,观念的更新等。在人们口袋里钱还很少的时候,大家光买跟自己专业有关的书,买小说的多数是作家和文学爱好者。经济条件好了,再加上观念的更新,才使畅销书在中国变成可能,原来可以为一段旅程买一本书,之后送给朋友接着看,而不是摆在书架上。
畅销书自身的发展也在逐渐改变着这样的局面,畅销的书不都是这类的,看完不用留下的。许多有价值的好书,看完必须放到书架上的书也开始畅销。
我们习惯了这样的判断,不畅销的书未必不是好书,谁这么说都不会引起争议。但你逆向试一下,就好像你在强调什么。畅销的书未必都是不好的书,你一旦这么说,人们往往会去想你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没有什么潜台词,我觉得,畅销书的概念现在已笼罩不住畅销书的现象,后面发展太快,一眨眼就丰富无比,那我们干吗非得用这个概念去干费力不讨好的事。依我看,还是就事论事好些,省力还合理。
□:《挪威的森林》在日本的销量逾千万册,而日本是个人口比我们少得多的国家。在中国,销量过百万的几乎没有,你怎样看待这个现象?你觉得这是作家自身的问题,还是读者的问题,还是发行体制的问题。
■:这问题太尖锐了,提给出版署的领导还差不多。
□:高见没有,你可以发表愚见。
■:我觉得这是大家共同的问题。从作家自身说,我过去就有过这个的看法,畅销书和通俗读物是划等号的,而通俗的就是不好的。有或者说有过这样看法的作家恐怕不会是我一个人。再加上过去许多年里,作家的作品不是必须面对市场,没有市场这一说。通过杂志作家就可以出名,奠定自己在文学领域的地位,那么在中国读杂志的人又有多少,他们能否形成对市场而言的读者群,这些都是值得怀疑的。
此外,在我前面说到的读杂志的读者群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跟文学有关系的人。他们看杂志很可能是为了了解动态,而他们的真正的阅读食粮是外国文学。这种杂志阅读状况,基本属于老母猪啃猪蹄儿,自产自销的那种。一旦面对市场了,他们都是偶然性极大的读者,不属于买书的基本力量。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哪些人可能成为畅销书的最初的读者。
在他们的阅读中,文学色彩还限制在内容的渗透,你的价值取向,你的道德判断,你的故事悬念等等。而对你的所谓的技术要求,就是最基本的。如果这些悄然地作为前提存在了,那么作家就有可能面对一个是否就范的问题。当然,有人会说,这些都不是我考虑的,我不会因为这个影响我的写作。这是很高的境界,但眼下它也有前提,那就是你得寂寞。在我写作早期作品时,从来不知道读者是怎么回事,也没想过有多少人能看我的小说,能发表尤其能在品位较高的杂志发表就很高兴,再听说谁看了,就更高兴了。《渴望激情》把我一下子推到了许多读者的面前,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找到了客观看待这现象的途径:通过它看自己过去创作中的问题。有了这个角度之后,我觉得挺舒服的,也不会因为突然有了读者而漂起来。那么首先得承认的事实就是,你就范了。《渴望激情》动笔前,我告诉自己,得写得好读,不能像你从前写的那样。
我也听到过有的作家抱怨,认为读者的阅读水平普遍来看太低了,所以,作家如果就范就不能正常发挥。但是,读者的阅读水平是靠作家来提高的,眼下看,还做不到互相补益。假如没人做开头,就可能出现农妇和猪的状态。农妇对猪说,你越瘦我越不喂你;猪说,你越不喂我,我越瘦。
可是,我觉得,如果往前看,就不必太悲观,创作和阅读只要是健康地向前发展,我们就能迎来新的时代,像国外那样,海明威,毛姆,伯尔这样作家的作品也畅销。现在的状况比头两年已经好许多。读者开始成熟,开始在畅销书的阅读上有新要求。这也反过来促进作家的提高和发展,那么读者的数量也会随之而增加的。
除了我上面讲到的原因,发行体制当然也是因素之一,它不能有效地对抗盗版。如果国外有盗版一说,它也发不了那么多。盗版能这么长久地存在,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渴望激情》和《比如女人》相比较而言,我更认可《渴望激情》。虽然在两部书中都涉及了婚外恋问题,都是关于婚姻现状的,都描写了情感冲突,触及了社会热点,因此畅销,但我的兴奋点并不在这里。我不在乎中国是否开始出现了由严肃作家写的畅销书,我更关注的是你在写这两部书时所持的态度。直到现在,你在这两部书所表现出的态度,还被畅销书的习惯阅读所蒙蔽了。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开,不难发现,作家的写作态度被人们普遍地忽视了。我觉得,你这两部书的写作态度恰恰是它们的意义所在。
■:对不起,我得打断你一下,因为我想说声谢谢。
□:别客气。其实有时候回头看好多事还是很有提醒的。从《苏菲女士日记》开始,直至《方舟》、《同一地平线》,以及后来所谓的“私小说”,以及现在鼓噪一时的美女作家的写作,女性作家的写作都没有逃脱男权世界的文化背景和叙事话语。女性心态挖掘得越深入,“怨妇”心态越清晰。越是大呼小叫,召唤人们看女人的内心,女人的肉体,女人的感觉,越是突出了男性主体的强大。在女性文学中,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一场永远打不完的官司。所以,我很看重这一点,你在你的小说中,没有进行这样的纠缠,你力求公正地客观地来看待这个世界中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矛盾。这是女性文学的一大进步。
■:我也感谢所有能够这样读这两本书的人。虽然,我没在这两本书中写我自己的经历,但它们体现了我经过感情波折,以及在这之后往外挣扎过程中,我所付出的努力还有上帝的指引。时间帮助了我,如果没有时间的沉积和磨砺,我也出不来。以前,我也因为这个说过,为获得这样的变化,我虔诚地感谢上帝,感谢老天。因为它不仅仅对写作有意义。
□:我想,这是一种宽容精神,在你这两本小说中的许多细微之处,都能看见它们的闪现。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间摘地反映了你西藏生活的某种内涵,不是一味地抱怨命运,而是以宽大的态度去包容现实,也包括包容男人。
■:我好像有点不安了。我觉得,好多时候,事情一具体起来,我也宽容不起来了,好多事,我都是事后反省,然后才获得这样的态度。我们换个话题,还是接着谈书吧,别谈我,不然过一会儿该把我谈漏了。
□:那好吧,我们接着谈书。写完《渴望激情》和《比如女人》,你好像变成了一个情感问题专家。
■:可惜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我还有情感问题不知道找谁解决呐。
□:所以,当人们用怀疑的目光注视你下一部书的时候,你摇身一变,不写情感了,换了位置,就像围棋说的“腾挪”一样,避开了情感,用男人的视角写出了这部新书《所谓先生》,你能谈谈它对你的意义吗?
■:意义重大。首先,这个秃顶的男人作为意象在我这儿已经存在好久了。我很喜欢奥康娜说过的一个意思,她说,写小说有时候不是从你有了故事开始,而是从你脑袋里有了一个意象开始的。那意象有可能是一顶帽子或者一个手杖,如果类似的东西带给你挥之不去的感觉,顺着它们你也能找到故事。这个秃顶男人作为类似的意象,跟了我十几年了。我总想写个以他为主人公的故事。去年我为他找到了故事,完成了故事的四分之三,虽然把结尾像一个OPEN的回程机票扔在那儿,心里还很慰藉,毕竟有了故事的大概。
其次,写完前两部畅销书之后,我又把从前十几年的短篇小说集到一起出了一个集子,叫《全世界都八岁》。当我对自己两个阶段的创作做了纵向的比较之后,在我发现两个阶段的局限之后,我有了一个愿望:把两个阶段的优点光大光大,把两个阶段的缺点改正改正,试试走出一个第三条路。
最后,我的尝试虽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但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我已知足。
所以,我说意义重大,对我而言。对读者来说,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们根本不喜欢这个“第三条路”。
□:估计这种可能性比较小。一个读过稿子的人跟我说,这是他多年来读过的最好的一部书。更有人认为,这是继钱钟书《围城》之后一部不多见的充满机智幽默的作品,填补了新时期中国幽默小说的空白。你能就这部书的这个特点,谈谈初衷吗?
■:开始写的时候没想过幽默的,我倒是想把它写成一个很悲的故事,不是悲惨,是幻灭般的。后来写着写着,就有点闹了。然后我调整了一下,决定顺着故事自身的特性走下去,看看能不能就闹着写下去。结果,这么一弄,我倒是比开始时更兴奋了,所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当然,这么写跟我自己的性格变化也应该是有联系的。虽然我是东北人,但我对幽默,尤其是东北式的幽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缺乏感觉。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好像老是绷着脸,不苟言笑,用现在的话说可能是“装酷”,那时候的天气也的确是比现在冷,还没有厄而尼诺现象呐。
三十多岁时,我的性格发生了变化,但爱走极端这一点没变。开始走向不苟言笑的反面,见谁“泡”谁,尤其是男同志。(泡就是东北话,作弄了,开玩笑之类的意思)弄到最后,我最要好的女朋友不得不提醒我,再这样下去,我就找不到对象了,那是在我离婚之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不想把男同志都吓跑了,可惜成效不大,但我也得到了好处:了解了幽默,它是生活中最好的几件事情之一,并把它保持下来。在写《所谓先生》时,我放纵自己朝这个方向去,写有很愉快,居然减轻了写作的辛苦。但是,写完这个长篇之后,我和孩子一起回到东北,看他学赵本山,我笑坏了,发现他们的幽默更厉害,于是窃喜,亏我抢先把《所谓先生》给写了,要是赵本山们先写了,就没我的戏了。
□:你现在好像又回到写作状态了。
■:是吗,那我得注意了。
□:当初,你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个长篇的写作动因时,你也像书中的黑丽一样描绘了一番这个男人的样子,他怎么弯腰,那缕长发怎么垂落下来,露出他的秃顶等等。但你的叙述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看不到可能生发出的前景。
■:这就是想象力的差异。
□:我后来看到你的初稿时,尽管它还十分凌乱,我还是被吸引了。我发现你谈到这个细节带出了一个滑稽恢谐的故事。而从这个故事的埋伏的潜力,我开始想象它最后可能呈现的经典作品的面目。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把它改出来。
■:这是一个很大的鼓舞,我一听你这么说,就激动了。决心把它改好,可一动手改,又害怕了,怕把那点儿可能呈现的经典作品的面目改没了。最后,小林和你给我提的相当具体的修改意见,帮了我太大的忙。尤其是小林给我提的意见,她很懂小说,我都劝她去写小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进去。
□:不过,你最后完成的稿子我们都很满意,能否成为经典还有待于时间和市场来认定。
■:你怎么这么快就把刚说的话又收回去了?
□:我没收回去啊,可我说得不算,或者说的不全算。
■:原来是个圈套啊!
□:即使是个圈套,你也受益了。你不还是从中受到鼓舞找到力量,在经典二字的指引下,在最短的时间里,用全部的力气,把《所谓先生》改出来吗!
■:我的累劲儿现在返上来了。
□:请你再坚持一会儿,让我们把这个访谈搞完。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要把畅销书写的更好。但我从这部书里似乎看到了你另外的“野心”,试图把文学价值和畅销因素嫁接起来。你是不是想用这部书把你的纯文学阵地重新夺回来?
■:你都快把我给说入伍了。但你说到野心,我想,聪明的作家不会把野心瞄准外部,我想,它只能在作品完成的过程中实现。然后,外界怎么说,我有时候把它归于运气。当然,运气决定不了一切,实力还是很重要的。但是,堆到眼前的文学现象中,也不乏只有运气没有实力的例外。被哄起来的作品中,有很多不那么可人的;而被忽视的作品中也有佳作。
□:人们说,皮皮的小说不会没有爱情,这部《所谓先生》也是如此。这部小说的主线围绕单位分房,在中国这是一个牵动人心的热点。在这条线的描写上,充满了幽默和智慧。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塑造了一个叫刘托云的有些神经质的女性,通过她和男主人公的爱情,又使得小说充满了温馨。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女人身上,体现出了女性对男人的包容和理解;也正是在这样一位女性的帮助下,精疲力竭的男主人公才实现他的最后的甚至有点了不起的“撤离”,离开官场,离开婚姻,离开城市……我想知道,通过这个女性人物,你要实现什么样的警世理想?
■:你的意思是,我把正面的美好的描绘放到了一个神经质的女人身上,企图通过这个表现一个类似思想的东西?或者用你的词儿说叫警世?
□:差不多。
■:差很多啊。我没有这个警世理想,因为通过这个小说的人物,它是无法完成的。现在的人群,包括我包括你,比鲁迅那时所面对的人群强大很多,自信很多。我们有科技撑腰,即使愚昧也是泊来的,谁还敢警世?想搞人间指南吗?那先问问自己南在哪儿!
电脑,手机,纳米科技,维生素,六年后癌症有望根治,那么艾滋病的死刑还远吗?缺水我们可以调,缺粮我们可以买。过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钱能使磨推鬼。化肥让粮食高产,催化剂让蔬菜水果的生长期缩短,防腐剂让贵的水果摆上一个月不烂。口蹄疫把鸡鸭宰了埋了,疯牛病把牛杀了烧了……都能搞定!过去我们相信人定胜天,现在我们相信科技。过去我们后面有主义,现在我们旁边有电子。上网,变成了大事儿,著名作家史铁生说,知道上帝想用这网干吗?一网打尽。南京有个叫王玉北的人,他说,电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也能终结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们相信电脑,就像我们不相信人一样。我们还是不谈什么警世吧,人太小了。
□:我愿意谈谈《所谓先生》的节奏。这部书的节奏比较快,给人明快流畅的印象。但它同时也可能产生负面的效果,那就是一泻千里,没有回味的余地。但是,你在这部书中的明快有曲折,有张力,常常在不经意之处有绝笔,你认可我的分析吗?
■:认可。所有表扬我的分析,我都认可。
□:你的情绪看上去好多了。都是警世这个词儿惹的祸,现在我们说点日常的,一般访谈中都要涉及的。请你列出你推崇的三个外国作家的名字。
■:我的推崇老有变化,我现在说的就是我最近推崇的。
□:可以。
■:艾略特,狄更斯,鲁尔弗。
□:再列三部书,怎么样?
■:也说最近的感觉吧。《人间喜剧》(萨罗扬),《迷惘》(卡内蒂),《童年与故乡》(古尔布兰生)。
□:中国作家你比较偏爱谁?
■:肖红。
□:为什么?
■:写得干净结实还美。
□:张爱玲曾经说过,她最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苏青的名字放在一起。你最愿意把名字和哪位中国作家放一起?
■:肖红。
□:再给你一次机会呐?
■:年轻时的刘索拉。
□:假如我们筹划一个收获文学大奖,每年颁给一位华人作家,奖金一百万,奖给既有文学价值又有市场销路的作品,你觉得怎么样?
■:在中国,一百万的奖听上去都悬乎乎的。你说奖给既有文学价值又有市场销路的作品,其实后者不是很必要的因素。得了奖的作品肯定有销路。
□:你觉得第一年应该给谁?
■:给谁都行。
□:你有信心参加角逐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评委是谁?
□:请你对男人说句忠告。
■:这不是害我吗。
□:随便说,不用负责任。
■:那好吧。女人都差不多。
□:再对女人说一句。
■:男人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