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力雯:在生死之间隐居写作 日期:2013-06-04 11:39:30
申力雯:在生死之间隐居写作
作者:张翼 彭琼
申力雯,北京著名女作家,所著《京城闲妇》一书再版11次,至今畅销不衰。作家、京城闲妇、国家注册医师,这是人们对申力雯的惯常称谓。但人们不会知道,她竟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死亡的病人。慢性肾衰竭,20余年抗争,高危的生命指数,死亡如同一个巨大而恐怖的黑影越过高山向作家压过来,压过来。申力雯说:“很长时间我无法战胜这种恐惧。”
9月15日, 记者走进京城闲妇的家,对早已向媒体高悬“免访”的申力雯独家专访,倾听一个女作家、一位重病病人关于生死的心言剖白。两个多小时的对话访谈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结束,临别,申力雯赠书记者,并在扉页上写道:“人道的采访。”
9月21日晚, 记者打电话给申力雯女士,她在电话里说,“我正准备死呢。化验结果出来了,非常糟,非常糟,我不幸言中了,你是我接待的最后一位记者。”
申力雯获奖作品:
《女性三原色》荣获“当代文学奖”,并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制成广播剧参加柏林世界广播剧展播;
《梅太太的宅院》荣获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奖”;
《五十岁的男人》、《牙买加灯火》分获第一届、第二届“特区文学奖”;
《危险的年龄》获第六届“北京杂文奖”。
《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崔道怡:申力雯的小说在局限的框架之内,提供出尽可能丰富有力的思想容量与美感契机,如《外婆的小村庄》在叹惋连年离乱的清苦的小村庄里,包容下一幅历史深远的画面。仿佛一首凝重的轻音乐,它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配乐广播,颇受好评。
北师大中文系主任程正民教授:活在申力雯笔下的都是普通人、普通事、普通的感情,这些作品也许缺少一种轰动效应,但却有一种永恒的魅力。
文学博士王利芬:我是读了申力雯的散文《女人四十岁》而喜欢上她的,我觉得她更适合写散文,这个感觉来自于作者作品中的真情。
“人重要的是活着,活在现在比什么都实际。”
———京城闲妇申力雯语
———京城著名女作家申力雯心言剖白
“隐居,因为我对人绝对的失望”
记者(以下简称“记” ):《京城闲妇》自2000年4月出版以来已再版11次,每每在夜班地铁里,我常见或年长或年少的女子聚精会神地捧读你的书。的确,你的书成了今年书市的一大亮点,“闲妇”的生活状态似乎也成了物欲社会里女性追仿的理想模式,您为什么要过这样一种宁静、淡泊、远离人群的隐居生活?
申力雯(以下简称“申”):我生活得很简单,我希望越静越好。任何一个隐居的人她一定喧嚣过,一定热烈过,最后才归于平静的。我这人比较敏感,我不一定多么喧嚣过,好像也喧嚣过,我不一定怎么热烈过,好像也热烈过。“闲妇”有种自嘲意味。隐居不是从某一天开始的,而是逐渐一点一点的渗透,越安闲越觉得幸福。对生活,我有一种很轻视的风情。因为,我确实已看透了人世,因为我对人绝对地失望。但是我又不会蔑视得太彻底,因为我的骨子里对生活、对生命依然充满柔情。我觉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使用,而在于享受,在于我按照我的意愿生活了。我就是喜欢独处,喜欢听音乐,我最大的幸福是有一间面对风景的屋子,每天站在高高的大大的阳台上,迎日出送日落,眺望北海的白塔和夕阳中的远山,我觉得特幸福。京城闲妇活着,却又在生活之外,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介入任何圈子,不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不争房子,不争职位,不争功名利禄,远离名利场,为了心灵的自由,给生命放假,做自己生活的主人。对生活保持距离,有保护,保护我不受伤害。
记:社会的“大我”是躁动的物化的,现实境况中的“小我”———你,却是安逸、静谧、闲适的,你的处世抉择———隐居,是对你已绝望的社会现实的反叛还是逃避?
申:既是反叛又是逃避,同时也是我生理、心理的需求。保持适当的距离,因为我觉得生活本身太粗糙了,适度远离生活后,在我的心灵会蒙上一层保鲜膜。距离会把粗糙的现实打磨得很柔和,使生活看上去有种朦胧美,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享受生命,尽览周遭的风景,隐居就是自我保护。我以为世间最大的污染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人,我是绝对不敢信任的,除非我们有生死之交,与人交往我分主次,这样可以减少污染。
记:你酷爱独处,“闲妇总是适当地拉开了与生活的距离,她虽然喜欢探索人的心灵,但却不喜欢与任何人频繁地交往,这会令她恼火和烦心。”闭门谢客,潜心修炼的隐居生活是否影响你的创作?因为生活毕竟是创作的惟一源泉。
申:隐居不影响我的创作。我也不觉得隐居和写作有什么关系。我需要隐居这样的生活,隐居并不意味着完全彻底地排斥现实,对生活我不麻木,时时保持一种新鲜感,一种热情。我隐居,但并不是完全不生活。我写小说,得“当代文学奖”;我写散文,我更写杂文,犀利、针砭时弊的杂文,用心灵的泼辣。我的写作一切随意,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不是创作,而是玩,打车去苏州街、去颐和园,沿苏堤漫步,看远山,看湖水……我不认为创作多么重要,我不是要利用我的生命,而是在享受有别于正常人的更为有限的生命,创作是我灵魂的一个突口、出口,是语言的歌唱,是心灵的呐喊。
“谁能同情我一个随时都会死亡的病人?”
记:在人生最灿烂的年华,你不幸染上了终生难以痊愈的肾病。约访的电话里,你说你随时都可能死亡,这让所有喜爱你作品的人都很痛心。请问您现在健康情况怎样?
申:非常不好,非常糟糕,慢性肾功能衰竭,特恐惧,身体虚弱得很,今天跟你聊了这么多,我要在床上躺两三天。你觉得我像一个病人吗?
记:不像,您很达观,对生活充满深爱,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
申:每次取回化验单,我都胆战心惊,直到夜里12点也不敢看,长期的肾病折磨严重地耗损了我的躯体,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我。谁又能知道我是一个病人?谁又能同情我是一个病人啊!(失声啜泣)出版社,只是一味剥夺你。应该慎重选择责任编辑和出版社,因为责编是出版社的形象大使。出版社用我的书赚了钱,可当我让他们按合同支付稿酬时,我是那么被动、无奈,好像一个乞丐,他们好像在施舍。这种对人尊严的凌辱已渗入骨髓,所以我不敢出书,至少不敢再和哪家出版社打交道,我怕了,我不敢再写书了。什么事都得自己扛着。在这个世界里,我惟一能保护的人就是自己。
这本书(指《京城闲妇》记者注)的成本是我付出的,策划是我自己做的,所有文章都是现成的铅字,出版社捡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元宝。他们打发我就像打发一个乞丐。我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出书的过程比较漫长,这个过程严重地损害了我的健康,惟一庆幸的是,我拥有了那么多热爱我的读者,这是无价的。
记:时时都要面对死亡,恐惧过吗?
申:每个人都不能躲避死亡,这是最残酷的。生与死的问题是我必须直面的惨淡现实。我常常会思考死亡,这并不是说我已厌倦了人生,相反,正因为我知道自己生命的有限和不确定,所以我总是热烈地拥抱着生命中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生命是一种消逝的解构。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一片银色的沙滩;什么是生?生就是沙滩上用沙子盖出来的房子。生的基础就是死,一生中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以生命的丧失作为代价的。这就是一个事实。生是以无穷大的死亡做分母,其结果必然是无穷的小。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因为我是完全自由的,精神完全独立的,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我常把生命的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当作生命的节日,把这一天过得充实愉悦,每天如此,犹如永生。我不会为自己的死亡忧愁,当死神亲临的时候,我将微笑而去。我给你透露一个秘密:如果到最后非要做透析的话,我将选择自杀。生死之间徘徊了这么多年,我还活着,我庆幸。
我有自己关于生命的感悟:生命是一笔上帝给每个人放在银行里的储蓄,究竟它有多少?没有人在生前知道,但有一点是真实的,我们都在一天天地消费它,直到有一天生命出现了赤字。人的生命用减法,钱财功名用加法。随着时间的递减,人的金钱、功名会天天地增加这是加法。有一天当这两条生命的轨迹交叉时,生命的符号就出现了零,零×任何数=零。其实人人都知道这一公式,但对它的认识却只停留在知道而缺乏真实感,只有死亡与自己发生了必然关系才能恢复。人重要的是好好活着,活到现在比什么都实际。昨天是使用过的支票,明天是未发行的债券,只有今天才是现金,才可以使用。好好活着就是每时每刻都感觉心灵的快乐。假如我的生命还有三天,我不会流泪,相反或许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会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泡个热水澡,吃上一顿自己包的素馅饺子,听一曲《秋水伊人》,然后坐飞机去北欧,去看那里的山峰、森林,我去远游了,身边一个亲人也不要,一个也不要。
“女人必须结婚”
记:您的文章倾注真情,关爱女性观照家庭,能谈谈你个人的婚姻吗?
申:女人必须结婚。我对自己的婚姻很满意。我先生是学理工的,很爱我也很疼我,我们很幸福。婚姻就是埋在沙里的鞋子,刚开始磨你的脚,流血流脓,最后长出茧子来,这样婚姻就走向了稳定。我真想忠告那些披婚纱的女孩子们:用独立宽容的态度对待婚姻,这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也是一种有效的经营。婚姻绝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婚姻是生意,需要苦心经营。
记:真实的婚姻是残缺的还是完美的?
申:残缺的,毫无疑问,这个问题问都不要问,没有完美的,完美的婚姻都是在做秀,全都是做秀。如果婚姻是完美的,我们都不能生活。完美,没有完美我不能生活。因为婚姻是残缺的,我才能容忍。
记:您的那篇《男人不是女人的彩票》给了很多人深刻的启迪。
申:我以为许多女性在潜意识里都有妓女情结,因为在婚姻的生意里,她们充满着物欲的攫取与贪婪。婚姻的本质是情感,这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我在《寻找丢失的自我》里有这样的文字“爱的秘诀———不断地提高自己、优化自己、强大自己”。女人一定不能崇拜男人,女人一定要是独立的,什么你都必须独立才行。两人在一起老崇拜还真麻烦,那就不是爱情了,只要一崇拜就不可避免有了功利因素的杂质。心灵的互通共振与吸引才是恒久的,精神上男女必须平等。
记:《京城闲妇》封面腰批上有这样两行字“令女人着迷深思,令男人心慌气馁”,这样一本畅销书,目的是为了警醒女人还是教育男人?
申:都有。女人40岁,你输不起。一个明智的女人在40岁左右的时候,要有远见做好退隐的准备。40岁以前的女人总是吃力地把镜头转向自己,而40岁以后的她即把镜头对向世界。男人四五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因为他们此时对名利、风头有着最后攫取的疯狂与贪婪,人老了,生命中许多东西都已消耗殆尽,尊严,惟有尊严老人可以固守,这是生命赐予你可以和青春抗衡的珍贵财富。
“将婚姻进行到底”
记:作为“过来人”,作为擅写婚姻问题的女作家,您对婚姻中的男女有何忠告?
申:将婚姻进行到底。为什么?两个离了婚的人来到一起,那真是明将碰上明将了,保准是刀光剑影。一个初婚的人和另一个初婚的人的结合,他们就是无色的底色,可以任意涂抹、挥洒,淋漓尽致;一个离过婚的人和一个初婚的人走到一起,保不齐会一败涂地。所以我奉劝大家将婚姻进行到底,因为你换一个人,结局可能会更糟糕。另外我还是提倡试婚。试婚当然有可能失败,你必须有足够强的承受力。试婚,是感情、身体投注的风险投资,婚姻确实需要一定的运气。还是要将婚姻进行到底去经营、去磨合,选择是一种宿命,爱也是一种宿命。
记:以后的写作计划有吗?
申: 今年10月, 群众出版社将推出我的两本文集《京城闲妇:闲妇闲说》、《京城闲妇: 女性三原色》 ,一本小说,一本散文。视健康状况而定,我准备将“京城闲妇”的写作进行下去,直到……
记者手记:出于一贯的职业习惯,采访申力雯之前,我通读了她的书,在等待回复的日子里,我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我知道申力雯是个太好静的人。申力雯隐匿于闹市,却有着对喧嚣本能的强烈抵御。那天,申力雯领我参观她的房间、她那长长的阳台……她说每天在阳台看风景,觉得特幸福。坐定后开聊,意识流般的谈话逐渐触及死亡的问题,慢慢地我被震撼了。每一个善良的人,谁会相信眼前的女作家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死亡的危重病人?在申力雯的泪眼迷蒙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读懂了生命的博大。申力雯对我说:“你是我接待的最后一位记者。”我要对申力雯女士说:“好好的,每一天,为了爱你的人以及你爱的人。”
9月22日下午, 申力雯小屋,记者把成形的稿子读给她听,读毕,申力雯叹口气说:“你把我写得太惨了。”我说:“心言剖白,我是想写出一个真实的你。”
辞别时,申力雯说:“我要继续写下去,再写一本随笔集,人都是带着使命来的,完不成使命,我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