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幸福的朝向 日期:2013-06-04 11:39:56
幸福的朝向
作者:chilly
巴尔扎克写过一个画家,极有才气,一辈子倾注在一件作品上,又很矜持,未完工前决不肯示众,几十年过去,当人们的耐心到达崩溃边缘时,画家宣告完工了——人来看,只见一团杂乱的灰色。
这事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画家从20世纪穿越时空隧道而来,搞的行为艺术,试图向蒙昧的大众阐述“悬念比结果更重要”;第二种可能则是19世纪的作家还无法解读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
1998年我看到了赵无极在70年代的作品,巴尔扎克穿越一百多年提到了它,那是人间之灰。纷繁错杂、密密匝匝开了又谢了的希望、失望;暧昧动荡的情绪,转瞬无痕所以浑浊;作为主题的空旷孤寂的漂泊,然而,无论如何绝望,总有股不甘心的力在统率全篇,总有浩大的生命感鼓荡在画内空间,真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字正腔圆的画译本。
看赵无极的画有几种姿态:
六零年代之前的,你只管去含笑玩味他参了多少马蒂斯,偷了多少保罗克利,是否那天下午又与亨利米肖喝过咖啡;
七十到八十年代, 他越画越大,出现2米高的巨幅;越画越大气,场逐渐威慑过来。他逐渐放弃了具象的提示、纤细的诗意、温柔的质感,纯粹的色彩与浮动在平面后的深邃空间是他唯一的材料,雄浑孤绝扑面来,这里是杜甫的无边落木不尽长江, 是T.S爱略特的《荒原》,是贝多芬的命运,你得双目平视,意守丹田,才好接住那一股子不平之气;
九十年代,姿势是,站在画前,闭眼,体会光线从画布上一节节照亮灵魂的经过。再张开眼,你能够见到天堂里所能给予你的一切:炽热的为爱而爱的爱情,饱满的为承受苦难而来人间的深情,心灵融入“无限”的那一瞬间,迷离鲜艳梦境中时空的准确倒流,因一种圣洁而获得了千万种圣洁的狂喜。抽象往往是最直接的。我带过几批人去看这些画,他们从清到浊,被尘土打磨的质地不一,在这些画前他们都变成了诗人。多话的人失语了,坚硬的人呼吸急促,脸色焦红,抱头坐下;有一个开始喋喋评论起赵运用了国画的散点透视、似与不似,他貌似的条理背后语无伦次,几十年来一次真正的触及,我明白。
我几次想与人谈论赵无极,提起了马上又作罢,——彻底的经验是无法分享的;我试图用事实理论历史背景来拆解赵无极,但他是那样全无缝隙的人,纯真的谦逊,温柔地骄傲,他象一件工具般安详融通地存在着,一件工具那样终生在一件工作中理解全部世界,也象一件工具那样与作品发生着绝不过分的联系;我也不愿意把他的画割裂成用色肌理布局形感主题——虽然他的一小块渗在深棕里的红,有时香醇扎实如佳酿,滋入肺腑的感动,有时干亢燥烈如上帝的怒火,击穿人间的狂暴——这些是说不完的,而他的画的魂儿就在一个“化”字上,人生滋味,天地玄黄,自然的纯粹,宗教的超绝,东方飘渺的诗意,西土强横的生命,前人的步履,自己的灵光,三色化万色,万色化一色,——佛经里的一个“色”字。
曾经以为,自梵高后,再无大师。梵高伟大,因他把刹那的冲动伸展成一个完整的笔触语系,他的画是一颗缀在理性高塔上的星辰,做到这点,一个人必须以整个生命为代价。之后的欧美的画家再无人能及。被称为无作品大师的杜象,其所谓禅的智慧不过是在恍惚间的谵语,他触及一点真相是以对整个真相的放弃为代价的;奥尔巴赫、培根和巴尔蒂斯算是在形式语言的把握上出类拔萃之辈了,自成一家是可以的,也不过是模仿得更灵巧,对灵感压榨得更完全,一技而穷;后现代诸子的画就更不耐看,解构源于对纯粹模仿的生厌,却依旧落进旧事物的套子,——只要开了口骂人,骂得再精彩,也是输了。装置艺术与前两年流行的照相主义似乎是无路可走了,又落入物质的迷宫里。关于现代中国的美术,也许我看到的只是浮名拢住的一群,无非是聪明的马骝戏,从吴冠中到方力均莫不如此,这些看得多了,会让人怀疑——本世纪艺术的创造力在哪里?
我觉得,艺术要走向真正的创造,首先要卸去的有两个障,一是色障,对感官经验的迷恋和由此引发出的对物质世界的迷恋,单纯的肉体愉快总与伤痛恐惧相伴,是孤独童年的印记,那是艺术开始的第一站,也是必须尽早离开的第一站,若总消解不去,该去心理诊所;二是智障,即对智力优越感的迷恋和由此引发的对破坏的迷恋,青春期综合症之一,年轻人看到的总是平庸而非生命,因缺乏体验而不懂珍惜。停滞于青春期,在欧洲是发展出法西斯主义和人种灭绝,在中国是滋生出看客心理和骂战艺术,李敖便是这样的天才儿童。——又说远了,还是回到美术上来吧,现代艺术是西方古典艺术向童年期、青年期的回归,回归的辉煌总是易凋零的,20世纪下半期的画家们却似乎从未长大过,致使整个20世纪的美术史成为了畸形、萎缩、缺乏想象力的小镇嘉年华游行。
这个时候,赵无极的画让人安慰。他走过了童年的体验和青年的批判中模仿,也走过了中年的感触和怀恋,跑道尽头便是天空,从此他便拥有一种完整的视角和宽博得近乎无限的理解和爱,我怀疑这是庄子的基因,然而庄子的基因必须在异国才能有完全伸展的空间。在赵无极的画中,我看到的是人格生长与技艺锤炼相互扶持着走向至善的可能;我看到的是一件信物,上帝留给21世纪的,东西方相互赠予对方的,单个生命托付给永恒的;更重要的是,我象是坐在窗前,阳光刷拉拉打进来,房子,窗口,流动的光,我,此刻,这便构成了一个幸福的朝向。艺术应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