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海新观察 日期:2013-06-06 16:58:42
上海新观察
石磊
都市刀客
这几年,上海人的口语里新添了一个杀气腾腾的词:宰人,意思是不讲道德,恶狠狠地赚钱。
上海人下馆子吃饭,先要向朋友打听清楚这家店宰不宰人。
被打听的朋友瞪出眼珠来:那家店你敢去?刀子磨得雪雪亮,宰起人来血淋淋的哦。
吃亏的是外乡人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一样金碧辉煌,堂堂正正的门庭,哪里分得清哪家馆子心平气和?哪家馆子宰人不眨眼呢?
一位外乡来的女人,看样子是港澳台同胞,跨进一家饭馆,服务生请她上二楼用餐,外乡女人凭经验知道二楼的菜价是一楼的几个倍,便婉言谢绝,缩坐在底楼一角。过一会儿,服务生送来一份富丽堂煌的菜单,外乡女人吓一跳,翻开来看看看每一款菜都贵得出奇。灵机一动,这女人合上菜单,对服务生讲,我看隔壁桌上的那种牛肉面条很不错,请你给我一碗一样的面条好吗?服务生没有言语走开了。等了半小时,服务生给外乡女人端上来一碗鱼翅面。女人跳了起来,说自己要的是牛肉面,和隔壁桌上一样的牛肉面,不是鱼翅面。服务生和颜悦色地说,隔壁桌上的就是鱼翅面啊,不信你自己过去看清楚。女人伸头一看,邻桌那碗面只剩下一汪残汤了,哪里还说得清楚是牛肉还是鱼翅。这智慧一刀,店主宰得心满意足,睡梦里都要笑出声来。
傍晚时分去报摊买份晚报,摊主说对不起啊没有零钱可找。想想也没几个钱,便挥手说算了。三天两头,常常遇上这种捉襟见肘的局面。某一天,在“没有零钱”声之后,忽然听到一壮汉大吼一声:你不会多找我一毛?摊主一楞,识相地翻出零钱来找给顾客。原来这小本经营的报摊子也在磨刀霍霍,伺机剜人一点零碎肉。
上海滩宰人的地方很多,上海人宰人的心思很巧,宰到了人,上海人眉飞色舞,被人宰了,上海人除了自认晦气还会挖空心思去找下一个替死鬼。上海人把一把刀飞舞得风雨不透,满城大刀飞舞,宰来宰去,人心惶惶,连贴心朋友之间做点小买卖还得明言:放心,自家兄弟我怎么会宰你呢?听起来叫人心惊肉跳,谁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
上海人宰得最欢的一个冤大头是共产党。一位和官方作贸易的上海商人在酒足饭饱之后非常猖狂地说:他妈的,宰共产党绝对得用进口刀。言下之意,恨不能用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刀来割党一肥膘填满自家荷包。
明信片上的上海滩霓虹灯争奇斗艳,是看不见这一片寒凛凛的刀光剑影的,心底深处想问的一个问题是:聪明绝顶的上海人,有一天,你会舍得刀下留人的吧?
热线电话
上海的电台离开上海市民曾经是非常遥远的,除了“天气预报”,播音员们在电波里把任何事情讲得再头头是道,也赚不到上海人的一只耳朵。到了八十年代末,上海电台突然出现一挡“点歌台”,气氛骤然亲昵许多,好些年轻人隔三隔五便去点支歌送给朋友过生日,这种浪漫游戏引人入胜,听电台广播竟时髦起来。到了九十年代,上海电台的变革简直就是翻天覆地,这个时候样样事情都讲开放,于是同一位播音员,刚刚念完铿锵有致的“人民日报”社论,放下报纸转头就谈起极端暧昧的婚外恋来,这种放开的步伐有时让人匪夷所思。
如今的上海电台非常地注意亲近听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某些手段比较无聊。比如,上海电台现在很鼓励自己的记者多做录音报道,也就是让记者自己上电台念自己的采访稿,再和采访对象聊几句,听起来充满现场感,好象多一点真实性,比播音员一个人从头念到底要生动得多。可是很多电台记者一口洋泾浜国语,听起来坑坑洼洼十分吓人。有记者私下告诉我:这是我们台里领导的指示,不要字正腔圆,这样好,市民有亲切感。堂堂的上海电台因此充满了蹩脚的国语,一听再听,总是不雅,而且有失身分。
再一种亲近就是“直播”,听众随时随地可以打电话到播音室,畅所欲言地和主持人谈谈各种问题,这在大陆还是十分新鲜的做法,平民百姓可以介入“党的喉舌”,在上海人曾经是无从想象的天方夜谭。上海人打这类电话异乎寻常地踊跃,一旦打通了更是兴奋莫名,百分之八十的上海人和电台主持人的第一句对话都是“喂喂,是我吗?侬在跟我讲话吗?”这份受宠若惊听起来有点让人心酸。
有一档收听率奇高的直播节目值得一提。这个名为“热线急诊室”的节目,每天上午十点半到十一点播出,在这个黄金时段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轮番接听听众来电,内容只有一个,我家的某样东西坏了,到哪里可以修好。
一位女士在电话里讲:喂喂,是我吗?我讲上海话好吗?我去年到安徽去,买了一把檀香扇,正宗的,结果嘛,被外甥女弄断两根骨子,侬看啥地方好修啊?
又一位男士在电话里讲:算我触霉头,买了一双凉鞋穿了三天就脱底了,拿到店里去店里人不给我换,还讲,侬拿到电台去好了,电台里的人讲怎么办就怎么办……
上海市民在这档“热线急诊室”里喋喋地问,哪里有修电扇?修录相机?修浴缸?修小火表?修皮带?修抽水马桶?配茶杯盖子?……
听完半个小时的热线急诊,有两个吃惊,第一个,上海人竟有这么多东西需要修理!第二个,竟有这么多的上海人可以在上班时间公私兼顾,尽情打这种热线电话!
妇人小像
上海小姐的聪慧漂亮水灵灵,是出了名的,说她们是东方女孩子的一个楷模也不算过分,但是这些娇滴滴的姑娘一旦成熟为妇人,整个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毛泽东有过一句名言,说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借这句话来形容今天的上海妇人那是彻头彻尾地合适。
上海妇人早晨起了床可以头不梳,脸不洗,男不男女不女地端只空碗,趿双拖鞋,争分夺秒地赶着去街上买早点,并不是买给自己吃,而是孝敬家里的小儿小女。站在馄饨摊子前,妇人一只眼睛数着钞票,另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监视摊主往滚水锅里下馄饨。在这层眼皮子底下,没有一个摊主可以偷工减料少给一只两只。在确信摊主给足了数之后,妇人又会漫不经心地从案板上捡起一只馄饨放到锅里。在摊主发急之前,妇人早放出话来,多一只有啥要紧?和上海妇人做买卖就是这样,你天生欠她们的,永远应该在准斤足两以外再饶一口零嘴给她们。
上海妇人在穿着打扮上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豁达,也许是她们年轻时候实在过于风光明媚了,所以到了中年穿什么都没有所谓。一条睡裙屋里屋外随便穿,甚至能够穿了去坐公共汽车,这要算大上海一景。不过穿睡裙逛百货公司的上海妇人是小看不得的,看看她们手里牵着的儿女,头是头脑是脑,个个穿得一丝不苟,不甘人后,他们的亲娘乍一眼瞧去,反倒象是老妈子了。你怎么能够相信那蓬头黄脸,冰棒儿都舍不得吃一根的妇人曾经是个迷得死人的“上海小姐”?
上海妇人的娱乐一个世纪没有变过,搓麻将,听绍兴戏,现在改成看港台长篇电视剧,夏天握把葵扇,冬天捂只热水袋,哭哭笑笑,那是一天里最享受的时光。看完电视朗声打个哈欠,坐到灯下记流水账,鸡毛菜几角,猪蹄膀几块,在丈夫的鼾声里又猛然想起炒菜的油所剩不多了,把一堆烂糟糟的钞票点来点去,再去翻一翻丈夫的裤子口袋,检查有没有私存了零用铜钿……
六、七十年前,上海妇人和上海小姐曾经是一样迷人的,她们是一群鬟髻乌亮,衣襟整齐,相夫教子游刃有余的少奶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妇人沦落成了一个笑柄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不再是水作的,而是钢铁或者其它材料铸成的呢?这是一个问不得的问题,大概没有一位领袖曾经计算过,大陆的历次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或者经济大革命中,都有一笔昂贵的代价,那就是上海妇人的优雅。这笔账恐怕是没有办法算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