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走过伤心地 日期:2013-06-02 11:19:57
走过伤心地
作者:张雅文
——不是为了一座村和一个人
一、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死了,死的却还活着。
苍黄的世界。
他像一缕孤魂,在傻子屯外足足转了三天。
天是死的,地是死的,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送来声声凄厉的嚎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他不止一次看到……
三九天,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二岁,一个在吃鼻涕嘎儿,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一个……屋地上,女人挺着大肚子,双手颤微微地举着一炷香, 头艰难地叩到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一天3次,9个月,270天……这女人泼辣能干, 强壮得像头牛,可是却生出一群痴呆孩子。“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俺一定能生个好孩!”她欲望不高,只要一个正常孩,无论男女。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这愈发使她整夜整夜跪在地上……可是,降生的第五个傻子一下子扯断了她最后一根神经,她疯了。这是小队记工员张林的家。一个疯,一个病,炕上五个傻子。
“绝后喽——老李家绝后喽——”悲怆的哀嚎撕破死夜的宁静。这不是张林,是另一位父亲。
全村人,没一个不听厌了李木匠的夸口,李木匠没一天不像倒对水一样把虚幻的故事倒给全村人听……
“瞧,我的宝贝儿占了五个五。我50得子,我儿甲午年五月初五正当午时生。真龙天子也占不上五个五。我这瞎木匠当年从日本万人坑里死里逃生,哪成想会有今天!算命瞎子说我儿将来是将相之才。宝贝儿听着,我和你哑巴妈苦苦盼你30年……”他哭他笑。哑巴女人也哭也哇哇大叫。“我的宝玉!我的通灵宝玉!”他给儿起名宝玉。
儿子,给他们灰暗人生涂上金灿灿的光焰,晚升的太阳,把他们凄凉的过去及想象中的未来, 照得通亮通亮。 口含怕化,头顶怕吓。宝玉每天在他心坎上走进“大观园”。
可是,这是怎样一块“宝玉”呀!他捅厕所,捡臭水沟里的死猫烂狗,用碗茬划破自己手脸,划得血流如注……
父亲的心碎了。哑巴妈死了。
周家“周口店”人娶媳妇了,好鲜亮的媳妇。可有人去厕所挑粪,一推门,竟看见红袄绿裤的新媳妇在吃鸡蛋,一见来人,一张嘴,一伸脖,好半天才噎出一个响嗝。手扶拖拉机要去县城,新媳妇腾地跳上车,有人问她:“你干啥去?”“买冰棍!”“带多少钱?”她张开手,手里一枚5分硬币。
呆子娶傻子,没有灵魂的生命结合,生下来的又会是什么?
“痴茶呆傻满街走,哑巴说话比划手,大粗脖人人有,大气瘰像柳罐斗。”这就是他面对的生灵——一群死魂灵。
三天前……
会议足足开了一天一夜。
“你到底干不干大队书记?”
“不干!要命也不干!”斩钉截铁,他这位副书记早就看透了这村子,上帝来当傻子头也毫无回天之力!何况,外县当木材公司经理的姨夫,已给他找好工作,就等他去报到了。忽然有人挥出尚方宝剑,“这是啥?”“党章!”“你承认不承认党章?”“承认!”
“好!党章规定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集体,现在组织决定……”
傻眼了!这是服从年代,任何人一听“服不服从”就像烈性骡马忽然套上笼套。尤其他,至今还牢记公审大会上奶奶叮嘱他的话:“你要记住,是共产党为你爹报的仇!你爹是条好汉,你长大也要当条好汉!”
他不是好汉,他没有爹那驰骋疆场杀倭寇的威风。他被“逼上梁山”,条件是:“我只干一年!”
三天来,他脚步不停地叩问尚无春意的僵冻大地: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里一无所有,惟独盛产傻子。没人知道它美丽动听的名字——集贤村,都叫它傻子屯。
在他的记忆中,这里从来是鬼蜮之地,半夜常常鬼哭狼嚎,大人说是夜猫子来勾阴魂了。他常看见大人腋下夹着死尸向荒野走去,身后跟一群野狗……
一位过路的阴阳大仙说过:“这里本是块风水宝地,南山是条土龙,南风乘龙其宝无穷,可惜让人把风水破了!”是破了,砸石头开山打过山洞。“可惜,你们没福气,得罪了土龙……”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正月十五的晚上,村长带领全村人点起路灯。上百斤的洋油拌谷糠,撒在村前村后几里地长的村道上。随着村长一声大喊:“点路灯——送孽龙喽——”擦亮火柴,见火的洋油忽地腾起长长火龙。火龙升腾,烧红夜空,像红练摇曳,似彩虹降落,景象十分壮观。大人忙把傻孩摁到地上,冲火龙磕头。一双双没有灵魂的眼睛,跟着灰色孽龙一直爬向水晶般的夜空。
路灯年年撒,孽龙岁岁送。
不记得点了多少年路灯,不知道耗去多少省下来的洋油……
“不,不是孽龙!是村西南山那块猴石,偷偷瞧咱村子,偷去了全村的父精母血,所以出聋哑傻子!”不知哪位智者又幡然醒悟,提出高论。
“他奶奶的,竟是猴石兴妖作怪,砸!”老书记文革被罢官第二天,再不怕别人抓他迷信头子,带领三个石匠,背一捆钢钎,带着全村痴茶呆傻的阶级仇民族恨,上山砸猴石!叮当当,叮叮当!像神曲,复苏着全村父老麻木而无望的心。虎口震裂,鲜血滴在猴石上,绽开几朵小红花。起早贪黑半个月,一人多高二米见方的猴石全部被铲平。村里老者拄着拐棍迎来,老书记忙问:“你老看行不?”“不行!还有根!”凿!凿它个分毫不留!又大干三天,猴石连根消灭。老书记累倒,石匠们血糊糊的虎口一连多少天张着孩子样的嘴,老书记的威望忽然高过掌权期间任何一年。
可是,接连出生的生灵,却用横路进二的眼神,高傲地蔑视着老书记及一切理智健全者……
嗨,老天,没救了!能活就活能死就死,听命吧!
历史翻到70年代第一页,当十亿人都沉浸在三敬三祝万寿无疆的崇拜海洋时,这里却挣扎在生死线上。
现在,他被推上傻子头的宝座。看着这群带死不活的生灵,回顾几任书记队长的可悲结局,自己到底能给傻乡亲带来什么?
三天来,沉重的十字架强烈地挤压着他的灵魂,使他纯朴刚烈的心,终于爆裂出一项痛苦而强悍的抉择。
此刻,一束白光划破了夜的帷幕,他,迎着太阳走去。
二、春风:吹来的不是绿色,而是喜玛拉雅山的雪崩。
一连多少天,他踏着晚冬的残雪,叩开一扇扇大门:县卫生院、防疫站、卫生科……
“同志,请问什么原因能让人生聋哑傻子?”
可喜可庆,几十年来,这个愚昧蛮荒的村落,第一次显示出人与文化的尊严,作为人,终于摆脱了人类自造偶像的阴间樊篱,到赖以生存的阳间来寻找病源了。
七年的教育,使这位农民虽然不知道第四纪冰川和松花江故道给予人类留下的灾患,但他深信,与人无争的猴石,静静俯卧的南山,绝非人的命运主宰。
县卫生防疫站周王馥同志告诉他,“人要缺碘就能得地甲病,严重地甲病人的后代,就能患克汀病,就生聋哑傻子。你应该化验一下水。”
化验结果: 每升水含碘不足1微克(正常饮用水每升含碘l0-200微克。低于5微克/升出粗脖, 低于1微克/升患克汀病)!上帝呀!祖祖辈辈饮用的竟是连牲畜都不宜饮用的非生活用水!
不知碘为何物的傻子屯,顿时掀起一阵小小骚动。“扯蛋!碘是什么玩艺?它能有那么大能耐?管女人肚子?叫你生聋生哑?”
可是管女人肚子的确系一种小小微量元素:碘是胎儿神经系统发育的必要原料。碘缺乏症是古老的世界性疾病,很久以前就被世界公认。
他,似乎是这个愚昧村落里惟一思维清醒的人。他想移村,但是,人们眷恋故土比碘缺乏症还顽固,何况移村需要20年,他当不了20年书记,下一任要不同意,移村岂不前功尽弃!
听人说,泉水含碘较多,他跑遍村周围山野。一天,发现一股清水便不顾春水刺骨,脱掉鞋袜顶水流蹚去,渴望摸到泉眼,可找到的却是一股空山水。
他听说,国家对地方病区每年有专款投资。他当即把傻子屯的报告复写几十份,每遇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就给一份。他呼救,他呐喊,他声声求援,“救救这些傻子吧!”可是,春绿了,人们忙于参观芒果;秋黄了,人们急于见教温都尔汗的飞机残骸;冬白了,人们隆重聆听一个个最新的最高指示……
中国,正在沉睡。
几个寒暑过去,傻孩们雨后春笋般来到这拥挤不堪的世界。许振中跑县城的脚印不知能绕中国几圈,打出的报告不知能塞满多少人的抽屉,终于哭来9,000元钱改水费!1975年!
欢喜若狂,9,000元!救命钱。
他即刻从佳木斯请来打井队,“哐哐哐”开钻了,打深水井,热火朝天!钻机带着无数双饥渴的目光,一寸一寸向希望逼近,60米、70米、80米……“许书记,物资准备怎样了?”打井队长问。“物资?我们有9,000块钱!”“9,000元?别开玩笑了!钻孔费100米就是15,000元!你还下不下管?买不买水泵?建不建水塔?”
停钻!97米!
傻眼。他当即上县城去叩拜各路神仙。
诚心没能感动上帝,毫无结果。
他只好把全村傻孩子领到钻井队长面前:可怜可怜他们吧,我们只有9,000……队长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只拿走9,000,余下8,000元欠款不要了。
他又求爷爷告奶奶弄来100米铁管下到井里, 否则,9,000元连个窟窿都换不回来了。
钻井队要开拔,人们用贫乏的想象勾勒出一个美好现实:并打完了,要出水了!盼天盼地,傻子屯的苦难总算熬出头啦!
井台上,一张张死魂灵的面孔,一双双抽去精髓的目光,钓魂似地勾在铁管子上。“出水吧,快出水吧!这是圣水,傻孩子喝了就不傻了,就能傻得轻点!来,让我儿先喝……”每一颗心,都怀着如火如荼的求生渴望,每一张面孔,都现出说不尽的苦难与结束苦难的快悦。
可是,他来了,脸沉得像碾盘。他不得不告诉大家:9,000元改水费光了,我们买不起水泵,更建不起水塔,只好将井口埋上
希望,突然像只鼓足气的气球“砰”一声爆了,爆得溜溜光。上千颗心,一下子沉到井底……
张林忽然跪在井台上嚎啕大哭,继而又破口大骂!骂谁呢?
此刻,有谁又能比他的心更沉更痛更没人理解呢?
一根木撅插在水管上,怕木撅被人偷去,又埋上一堆土。
一锹土,埋下一颗心。
一锹土,埋下一份希望。
那一夜,一个身影一直坐在坟冢般的井台上直到东方发亮。
从此,傻子屯比黑夜更加沉默,无论外面世界氢弹爆炸卫星上天国人猛醒,它,依然在母亲的怀抱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遭受着大自然的轮奸。
但是,傻子屯有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他用群众的苦难燃烧着自己的心,他以人类少有的韧性,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地疏通着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经。去县城路边的小树长高又长大了,脚掌磨厚又磨薄了,但是中国,在忙于学习小靳庄,在斗私批修,在痛惜几颗恒星的陨落,在大庆“三公一母”的毁灭,在将成百上千的医务人员派往非洲,去那里解放全人类,去救死扶伤……
就在此时,许振中亲属再次给他找好了工作,“走吧!带着全家离开这鬼地方吧!”“嗨,不改好水,我拿什么脸见江东父老?”
难啊,八年!中国人民可以用这么长时间赶跑日本法西斯,傻子屯却不能要来几万元改水费。但是,有谁知道,就在1977年,县里却将上级拨发的防病改水专款一万元及一台深水泵,挪用给其他单位了。足足八年,傻子屯的父老乡亲明知水中缺碘,却依然遭受着缺碘症的摧残。
上帝啊,救救你的儿孙吧!
三、 255户的小村,1,313口人,859名地甲病者;150名克汀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几个这样的村落?
1978年初夏,省国防工业局抗旱小组来桦川县视察苗情。像以往一样,他不放过任何一次为傻子争取活命的机会。他找到队长迟学志,并未抱多大希望,他为傻子屯嘴皮已经磨去了几层。 但是, 他突然从对方泪眼里看到了上帝看到了太阳:“想不到解放30年了,中国还有这样苦难的村庄……”啊,同志,亲人!爹亲娘亲不如这句话亲哪!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泪眼对着泪眼。素昧平生,两颗心却在交融。“请你写份材料,我带走负责向省委反映!”
20天过去了,县里卫生、水利、粮食等部门忽然来访:“过去,我们对你们关心不够……”
他哪里知道,抗旱小组没有汇报天旱却汇报了人旱,人比苗更急需水。傻子屯问题,不仅黑龙江省委作了批示,还捅到中共中央北方防治地方病领导小组组长李德生那儿了。
“集贤大队地方病的严重情况你们知道吗?国家拨给这个大队的深水泵,为什么调给县自来水公司?是谁决定的?这还有什么无产阶级感情?……一家有一个地方病患者就不得了,如果有三两个病人不能劳动,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法?再有一两个残废就更不得了啦!……我们对人民的疾苦、健康不顾,那共产党与国民党还有什么区别?”这是李德生同志在佳木斯机场,对地委一些领导的讲话。
迟到的春天终于来了。
1978年8月28日,傻子屯永远铭刻在心的日子。
中央来人啦!李德生派来的,三位领导,还带来了药品及各级首长的问候!
“乡亲们,我们来晚了!对不起大家……”
中央的同志一下车,不禁惊悸地停住脚步……
满目苍凉,满目垃圾,风雨飘摇的草房,一群脖子上挂着“柳罐斗”的男女,麻木呆滞的女人怀抱的不是人类希望,而是植物人或半植物人:臭水沟里,一丝不挂的生灵撕吃着腐烂得胀鼓鼓的死狗或是死鸡……
惨景,一下子揪住了几个人的心。许振中带路走进一家家柴门一个屋顶下一个悲惨世界。
不堪落脚的院子里,一个地缸似的女人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在撒尿和泥。“她家姓孙,她30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外号叫大美人,她哥哥叫狗不理,她妈妈至今不知道自己年龄……”许振中正说着,一个皱巴核桃似的老女人从屋里走出来,中央一位同志忙问:“大娘,您今年多大年岁?”她回头一指,“俺和后院老猴头属一个马!”一家院子里走出一个男人,布丝不挂,一手拽着小便……“他20岁了,从下生布丝没穿过,无论冬夏。冬天冻得像只紫烧鸡,夏天满身污泥嘎巴,捡着啥吃啥,整天拽着小便满街走……”
另一家屋地上,躺着一个骷髅似的衣不遮体的女人,看不清她长相,一群绿豆蝇盖着她脸。许振中挥挥手,绿豆蝇嗡一声扑向没有玻璃的窗子。人们看到一个罕见的惨景:活人长蛆!女人眼角、鼻孔等凡是带眼的地方都爬着白花花的活物。炕上,两个光溜溜的生灵在爬,浑身沾满屎嘎巴儿。
多年卧床的李木匠,得知是中央来的人,一把抓住他们的手,放声大哭,“中央啊,你们终于来了……过去人家外国人叫咱们东亚病夫,现在俺们连东亚病夫都不如哇!中国都像傻子屯这样,不用外国人打,自己就亡国了!中央啊,你们行行好,改改水吧!”
“老人家,放心吧,这回一定要解决水的问题!”
走出李木匠家,时已傍晚,习习晚风冲刷着几位同志胸中的浊气,但,无论如何冲不掉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记忆。太惨了!255户,1,313口人的小村,竟有859名地甲病人, 150名傻子,当今世界能有几个这样村落?事情竟发生在解放30年后的中国……
沉重的脚步叩击着村问肮脏的小道。
“这村里, 没有几个正常人,孩子初中毕业数不上100个数,有人问一个初中毕业生:‘前面的牛长几只耳朵?’他掰半天手指,嘟哝一句,‘那牛老是动,一动就多出一个耳朵! ’看办公室的青年外号叫五丫头,只能数4个数。上级来人派饭, 即使5个人,也只会掰出4个送走,回头再领那1个。刚安电灯,五丫头他爹不相信电灯比保险灯亮,硬把灯提拧下来摸里面的灯芯子,结果,被电打倒到菜窖里……嗨,傻子屯的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有愧呀,我当了八年大队书记,却没把他们救出火坑……”
“老许,你也是本地生人吗?”中央一位同志问道。
“是。我是1943年在这生的。”
“可你……看起来倒是很有头脑……”
许振中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我爹一直在抗联部队打仗,长年在外,我娘是宾县人,结婚才来到这里,大概因为这些缘故……”
“啊,有道理。多亏你父母……要不……”
“要不,我也可能是个傻子!”
是的,如果许振中也是傻子,那傻子屯又会怎样呢?
中央同志住了三天。
三天来,全村极度亢奋。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就连傻子们也莫名其妙地欢起来。然而,惟独有一个人极其冷静。春风来了,到底能吹开多少梨花?是千树万树还是一枝两枝?
有人悄悄告诉他:“他们决定给解决两台牛车,两头牛……”
天!苦苦叫唤八年就唤来两头牛车?从此,每天吱吱呀吸吱吱呀呀世世代代吱呀下去,傻子屯永远像分金分银一样分着老牛车的施舍?不,我不认可!我要让全村人吃上自来水!
沉重的十字架能压垮一颗灵魂,也能骤然敲开紧闭的智慧大门。那一晚他笨拙的嘴皮突然变得从未有过地乖巧、伶俐。
“几位首长,乡亲们问你们叫什么名字?”“问这干什么?”“他们说修水塔时要把你们名字刻上!”“那就不必了,要感谢党中央,感谢……”“各位首长,这两大学生造句都说:‘李德生派人给我们安上自来水,我们再也不喝迷魂汤了!’各位首长,这里贫病交加,很多人有嘴不会说话,有手不会干活,有腿不会走路,有眼看不见东西……现在全村眼巴巴盼望首长能伸出手,拉我们一把,把我们从火坑里拉出来……安上自来水,全村父老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首长的大恩大德……”他眼睛湿润了,不是为全村苦难所震颤,而是“生死”在此一举。“如果用牛车从远处拉水,就得祖祖辈辈拉下去,遇到暴风雪就很难保证……为了省钱,我准备全村只安一条管道, 设4个水点,只需要3万元。我知道目前国家正投产120个项目,资金紧张,傻子屯不能白要国家钱,我们脑袋不好使,心眼不能不好使,只要国家贷给就行,我们一定尽快偿还,请相信,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
这番话,使两套牛车方案没能端出来。中央同志震惊地望着这位身材不高、面孔冷峻、两眼深藏刚毅的农村汉子,不能不为他那周密而又恰到好处的言辞所折服。
这一夜,他的心连同熬出血丝的眼睛,一同挂在月亮上,月亮很美很圆,可他没看见。
第二天……
“昨天晚间, 我们又进行一次研究,觉得你的意见可行,我们决定拨给你们3万,不是贷款,是无偿拨给,希望你把款用在改水上……”
上帝!我的上帝!“谢谢各位首长,我以党性和人格作保证,一定改好水,保证把党的关怀送到各家各户!”
水呀!水!来之如此不易!
四、 令人震惊的数据:黑龙江3,000万人口,地甲病人177万、氟中毒85万、大骨节病60多万、克山病发病率高峰每年2,000——3,000人死亡。
中央调查组的脚步刚刚消失,黑龙江省一位副省长来到傻子屯,他说:“不要安4个水点,要安40个!”
省长来了,防治地甲病专家教授来了,佳木斯医学院成立起地甲病科研小组,全省防治地方病工作会议在佳木斯召开,全省开始地甲病普查……
普查数据,令人大为震惊。
黑龙江3,000万人口:
地甲病——177万。
氟中毒——85万。
大骨节——60多万。
克山病——发病高峰每年2,000-3,000人死亡。
克汀病——3,000多个。(再加几十倍的亚克汀。)
鼠疫——
布氏杆菌病——
据省领导讲:地方病病人占全省人口60.25%。
黑龙江省掀起防治地甲病大会战,副省长亲自督战,大批医务人员开往病区;全国各省陆续开始地甲病普查;1979年国务院296号文件颁布食盐加碘令……
这一切,都来自一个农民的呼唤。
资料告诉我: 18,000年前,地球处于第四纪冰河期,当冰雪融化时,冰水把地表层成熟的富于碘的土壤带进了海洋。从此,上帝把这乏碘的地球赠给了不是两栖动物的生灵,人。母体缺碘,需要补充!瑞士,1923年立法食盐加碘,是世界最早立碘盐法国家。瑞典、象牙海岸、墨西哥……一系列国家在三四十年代立碘盐法,1967年,世界有28个国家颁布食盐加碘法,l976年,已有43个国家立碘盐法。
资料还告诉我:数千年前,恰是我们祖先首先发现地甲病,并最早发现用碘治疗,首先合成了碘油。
火药的发明,使洋鬼子制成枪炮对准炎黄子孙;指南针的发明,使外国海盗疯狂掠夺中国海域;碘油的合成,却使中国成为世界地甲病最严重地区之—……1984年,中共中央地方病防治小组扩大会议的情况报告中写道:
我国地方病分布广,病人多,病情重,威胁大,全国除上海市只有布病外,其余省、自治区、直辖市,都有两三种以上的地方病,已判定有地方病流行的县(旗)达1,630个,占全国总县数的65%,受地方病威胁的病区人口达4.2亿,各种地方病现症病人3,600多万……
中国没有碘提炼加工厂,靠日本进口。每吨从一二万元涨价到13万。每年进口碘需要几百万美元。碘是活泼元素,卤族。风和阳光都能使其挥发。日本发来的是大包装,各地只能改成小包装。碘盐贮存3个月碘全部挥发。目前,碘盐有l/3加碘率不够,可想而知,加到百姓嘴里的碘到底所剩几多?
过去,我曾多次审视这块孕育了靺鞨女真努尔哈赤的土地,为什么诞生的人种傻大黑粗,奴性十足,远不如南方人聪明?除了历史文化基因之外我归罪到日本奴役14年,但是我错了。“黑龙江人:和缺碘有没有关系?”李健祥教授的回答很肯定:“有关系。”是的,缺碘能致人呆傻,又怎能不影响智力!
采访中,听到地方病防疫工作者一片哀怨:“李德生领导的中央地方病领导小组解散了,我们成了没娘孩,过去有专款专用,现在也不知钱哪去了,下去工作,要车没车,要药没药,现在什么都要经济效益,我们搞地病防疫工作哪能弄来钱?”
难怪,一个50万人口的城市,原有8名地病防疫人员,现剩5个,一个要去搞性病,一个要去搞情报,一个要去搞体检,一个要去跑买卖,剩一个正欲退休。有的县城,地方病防疫机构已经解散了……
地方病,严重威胁着中国人的素质。有良知的社会栋梁们,请把进口小汽车的200亿元(1981—1986),全国无账可查白吃、白拿、买豪华小汽车的530多亿元,社会集团高消费的665亿元(1987)拿出一部分,救救4亿中国人,救救孩子!
五、傻子世界,诞生一个绿色透明的梦
傻子屯开锅了, 掘地深2.7米,长3,800米,纵横交错,布满小屯地下,4个水点变成了40个水点。
但是,不要忘记,中国农民是惰性元素之母,动一动,就像要他们命根子。
有人大骂,“整这玩艺!好端端园子全糟塌了!缺他妈的碘,缺德吧!”
在这贫穷愚昧的村落里,他始终是把火,是把智慧之火。他时而高举火把在前面呐喊,时而又在后面用大火烧着全村傻同胞的屁股。“挖!必须全部挖通!”他唬着眼吼着。
然而,他燃烧的竟是自己。
村里, 无处不需要他,挖沟、督战、跑县城、要钱要物、40个水点远非3万元所能奏效, 30华里的排川县,一天3趟,一连跑多少天?不记得,一天吃几顿饭?一顿还是两顿?不记得……
多少个日夜?
l979年9月8日,这个难产婴儿,终于冲破厚厚的胞衣,带着震撼人心的血光降生了。
那一刻,“哗——”水声?掌声?笑声?天地声?
多少张笑脸哭着,多少张哭脸笑着。那不是水,是祖祖辈辈多少人的眼泪、鲜血、生命!
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国家投资13万,多少兄弟单位来支援,偏僻山村安上自来水!“感谢党赐甘露水,病乡枯木喜逢春”,感恩之情刻到水塔上。
人们捧起清凉凉的水,喝呀喝,喝得肚子鼓鼓的。
然而,他却没喝。“许书记……宝玉……就托给你了……俺要喝上一口……就瞑目了。”李木匠没有瞑目,多少人死不瞑目?他端起一瓢透凉甘甜的水撒向四周,亡灵们,瞑目吧,我许振中对得起父老啦!
此刻,有谁知道,这个火样的生命竟是肝大三指、牌大一指半的严重的肝炎病者?又有谁知道,水塔快要竣工之时,他15岁的儿子被手扶拖拉机轧伤!
代价够沉重的。
水改成了,从此他的生命却系到点滴瓶上。
(需要说明, 安上自来水并非解决一切问题。水只占人体摄取量的4%,这里土地严重乏碘,必须不断补充。)
六、是奇迹,不是传说,是灵魂的呼唤,心的拥抱……
公园门口,孩子们在打傻子,砖头瓦块冰雹似地落到傻子头上,出血了,傻子一动不动,孩子大笑,路人哑笑。
许振中很累,坐在公园门口台阶上。
公园里很吵,大喇叭传出刺耳噪音:“大家快来看哪!猴子算算术,猩猩照看孩子……”
他起身想离去,可是,一个突发奇想使他忽然向售票口走去
从公园出来,他很兴奋,一个大胆构想连连叩击他的心:猴子能学会算术,猩猩能照看孩子,傻子就不能训练得生活自理?
地方病专家曾教授告诉他:外国有办育智教育的。
他下决心办育智班! 就是石头也要把他悟热! 可是,一连找几个小学教师,“啥?去教傻子?我宁可去放猪!”
好不容易说通一个跛腿青年,条件是:“你要干好,以后让你转正规小学当教师。”
但是,一个人教不了几十个傻子,另一个人选,他想到自己的妻子。
她哭了,一个被劳苦榨剩一把骨头的中年女人,流泪都是软软的。“这些年,你从来不管这个家,八九口人的担子全压我一人身上,你咋又给我找这么个差使?这不是坑我吗?”
“唉……”一声长叹省略了多少道不完的艰难,“我不找你又找谁呢?你想想,那些傻孩要是咱家摊上一个咋办?又不能掐死弄死,多难心…”
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呼唤着另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一个纯净透明的灵魂呼叫着另一个纯净透明的灵魂。
两颗心在碰撞。
她不再言语,只用那双曾是春光明媚现已落叶秋霜的眼睛,泪幽幽地望着他。不是一时起兴,更不图一丝虚荣,而是出于东方女人天生为男人排忧解难的秉性,这位佳木斯师范学校毕业生,放弃了小学教师职位,走进一群栖于人兽两类动物之间的世界。
挨家挨户,把傻孩一个个抓猪似地抓来。简直是一帮小牛鬼蛇神大集中。吱哇乱叫,鬼哭狼嚎,个个鼻涕过河,头顶一团乱鸡窝,蚊子白花花像小米饭,虱子一碰下雨似的,有一个钻到桌子底下,全屋顿时人仰桌翻,乱作一团,桌椅还没扶正,那边又冲来恶臭,有人拉裤兜了……
天爷,什么样的神经能受得了这般蹂躏?不是一时参观走过场,而是整天泡在活垃圾堆里,长久下去,好人不发神经才怪呢。
“哇——”不知多少次,她忽然冲向门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
不知多少次,她望着“浩劫”后的满屋狼藉,无边的痛苦一下子解开泪囊,大哭,哭自己,哭他。
一早,家家去请傻孩,晚间,又一个个送回去,每逢刮风下雨,她那疲弱的肩膀又成了腿脚不好的孩子的避风港。
她给傻孩们洗脸梳头揩鼻涕抓虱子……活像一只老母猴领着一群小猴。一切收拾完毕,每人发一块糖……
糖,甜着一颗颗傻心。圣洁的母爱,悄悄叩击着俊生灵的心扉。
在冷遇与歧视中长大的傻孩子,第一次享受到母爱,内心那片浑黄世界第一次诱发出一丝温馨。爱,能复苏最微弱的自尊,爱,能呼唤最深层的灵性与本能。
她以一颗心呼唤着几十颗心。
她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学手势,掌握傻子世界感情交流的特殊语言。像对待婴孩一样,一切从人之初开始:教发音、说话、走路、上厕所、擦屁股……
但是,一块糖只能甜几分钟,偌大的蛮荒世界常常包抄着这片可怜的绿洲。她的心血滴进沙漠,打湿的仅是几粒表层沙土。
两个月后,孩子忽然说:“妈,你怎么变得像横路进似的?怔喝喝的!”
她没回答。
“妈,再不就别干那傻子头了!”
她又没回答,依然故我慢条斯理向门外走去,一群傻孩正等着她。
没人知道她藏着多少痛苦,笔者采访时,她很少说话,只一任泪珠在脸上接力,一连几个小时。
泪,包裹着她的心,包裹着那群“石头”。
一连10天发着1个音, 一连20天划着1个横,一连30天数着3个数,不是教人,而是驯兽。
穷得叮当响的家长,只不过给傻子找个“寄养”地方,没人拿他们当回事,更不会给他们买纸笔,她只好从全家人嘴里身上挤出一点纸笔,可是,傻孩常常哭叫着比比划划说明本子的去向:爹娘吸进肚里吃了。
不久,跛腿青年死活不干了。
一连找来两个教师,都留下一句话:“我宁可去放猪……”
没人怎么办?许振中的眼睛又盯住一个人……
“不——你不能让小凤再跳进火坑!豁出我这一条命不够,还要再搭上一条!你心咋这么狠哪?”温顺贤惠的母亲突然变成一只鹞鹰,怒目圆睁。
“你以为我就忍心让孩子去吗?19岁姑娘,那是什么好地方?是实在没法子!”
“不!我可不干!”小凤远比母亲有血性,她在小学校干得正心盛。“傻子屯都让咱家包了,你当大傻子头,我妈当小傻子头,这还不够,还要把我也搭上,咱们哪辈子欠傻子屯的债,这辈子来还了?你看看我妈,都成啥样了?”
许振中望一眼妻子,忽然一颤,真的,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脸色微青,像浮肿,双眼痴勾勾的。这哪是那个好说好笑的宁桂珍啦?不,不能再让她干了!可是,他却颤颤地说道:“小凤啊,眼见育智班有明显效果,哪能丢下孩子不管?良心下不去呀,你就帮帮爹,当他们是你亲兄妹,救救他们吧!”
一个灵魂又被挤压得无缝可寻,不得不暴出人性底层的伟大。并非父亲一番兄妹情打动了少女心,而是父亲下意识捂住肝部的动作及苍黄的脸色,使作女儿的心忽然软了,怯了……
“妈——”
“小凤——”
母女俩哭作一团,颤作一团。
他实在不忍心再看那场面。门外,一个小傻子愤愤地盯着他:“你、你西(欺)估(负)俺咬(老)西(师),臭(揍)你!”
那一晚,只有眼泪,哀叹,没有月。
为傻子屯,许家又搭上一个!
许云凤,这位山风吹大的高中毕业生,身上更多的不是少女的阴柔之美,而是阳刚之力。既然承诺了父亲,就得打掉牙肚里咽,干!决不让眼泪把刚强泡软,否则就不是许振中的女儿!
眼泪没干,就随同母亲开始征服那片荒漠。
在炼狱里“脱胎换骨”多少天,无人知晓,人们只看见她终于达到涅槃。
从此,在那片枯黄的荒漠里,跳跃着一朵活脱脱的绿焰。她像春风,不厌其烦一遍遍吹拂那些不肯争春的枯叶。她像母亲,毫不嫌弃,无数次洗刷傻孩们裤兜里的恶臭。她更像保护神,谁要拿傻子开心,她的利嘴能把他脸皮撕开。张殿臣患了肺结核,腋下长了个脓包,她给上药,洗涤,跑县里买药。许振中住院期间,她从病友那儿收罗一麻袋衣物,分给傻孩们。她和母亲掏腰包,让傻孩们,平生第一次尝到麻花、汽水的滋味……
但是,不要以为奉献和给予就能使荒漠变成绿洲。傻子世界,是本最难念的经。
栾合义做完100道数学题,只错2道,小风给判98分。可他把作业本猛地掼到小凤脸上,又抓起一盒粉笔摔到地上,一脚跟得稀碎。小凤吓得连连后退,不明白自己冒犯在哪里。
下课了,母亲告诉她:“以后,他们错题只能让他重作……”
傻孩心有着极强的自尊。从此,凡留作业错了可让重作10遍20遍,但必须让傻孩心得到满足(见到l00分就手舞足蹈) ,否则轻者摔东西几日不理睬你,重者打人要疯呢。挨打是常事。
深秋了,宁老师把新拆的棉袄穿到张家二孩身上,小女儿撅嘴问她:“妈,啥时候给我做呀? ”啥时候?母亲歉意地摇摇头。张林家父母双亡,5个孩子棉衣全等着她点灯熬油一针一线做呢。
一天,患肺结核的张殿臣忽然摔倒地上,宁老师闻讯跑来,可惜,天国已向他敞开大门,他只留下一句:“我……要……宁老师!”
母女俩:以心换着心。以爱呼着爱。
人世间,最真的情感莫过于傻子,他们丝毫没有人的智慧涂抹上去的虚伪。
一块塘,足足攥了一夜,第二天乐颠颠跑向学校;强行塞到小凤嘴里,不吃不行,他(她)会当即摔到地上。哪还是什么糖,分明是泥蛋,乘傻孩不备急忙吐到门外。
年八辈得不到的一把瓜籽、一只香瓜、一个熟蛋送给老师,这展示的怕不仅是师生情,母女(子)爱吧!
一帮傻孩偷偷爬到山上去找“吊地龙”,听说这东西能治宁老师的腿疼。
上山砍柴,傻孩们把宁老师摁到车上推着她,“你有蹦(病)!”
深冬,宁老师去佳木斯看病,傻孩们天天去村口张望。听说要回来那天,起早赶到10里外的镇上,没吃没喝,一直等到天黑,宁老师见到这帮几乎冻僵的孩子,眼泪唰唰流下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枯叶没有辜负春风的厚望。几度寒暑过去,小小傻子屯再次爆出冷门。一群人语不懂的傻子, 不仅做到生活基本自理,而且26人能认写千字左右汉字,能做4位数加减法, 2位数乘法。《黑龙江农村报》第一次刊出傻孩来合义的画:“我们的水塔”,他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还受到李德生同志的称赞。
“奇迹!真是奇迹!”澳大利亚人类营养学家赫特泽夫妇,看到来合义做出他亲自出的求X未知数题,连翘大拇指,“我要把你们的做法,介绍给第三世界国家!”
育智班的成果,引起国内外有关人士极大关注。
印度医学教授考楚匹拉,看到小画家姜玉华的“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雅趣横生,要玉华当即作画,画他。玉华欣然命笔,当即成画。一位黑皮肤、大额头、黑眼镜、山羊胡子的考楚匹拉,活灵活现呈现在众人面前。教授欢喜至极,精心收藏起这非同寻常的画像。
合众国际社记者采访后报道:“傻子屯向医学挑战,是一个奇迹!”
是奇迹。79名傻子有的上了正规小学,有的上了中学,有的考进聋哑学校,有的后来走进村办工厂,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傻孩们笑了,母亲笑了,两位育花人也带着血泪笑了。
在全国特殊教育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上,母女俩双双走上领奖台。小凤走进佳木斯市三八红旗标兵的行列。
七、第二次复活
一辆载着“全部家当”的牛车吱呀呀消逝在并非古道的古道上:“呸,我可逃出这个穷坑了!”
一口痰,落在地上,却砸在许振中的心上。
一个深冬早晨,天死冷,迎面走来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一看见他,连滚带爬滚到壕沟雪坑里。他走进壕沟,没看到人,只看见树枝旁露着脚……
忽然,他看见了另一个孩子——他自己。背着一捆柴草,穿着空心袄,冷风刀刮似地数着他根根肋条,露的脚趾冻木了。从来不哭,没人稀罕他眼泪。爹被土匪打死后娘改嫁了,他跟奶奶在大爷家长大。过不完的冬夜,割不完的猪草,吃不完的糠菜。惟一的兴趣就是读书。可是穷困终于把他逼到老师面前。“不!你要念下去,我供你!”老师当即从衣兜里掏出钱。这个被人打掉一口门牙没落一滴泪的孩子此刻忽然失声痛哭。他走了,留给老师一个终生遗憾,“我教这么多学生,就数许振中好,讲这课了一课他就会了!”
他拾起松枝放到孩子肩上,“背回去吧,要有谁不让,就说我让砍的。”(大队规定砍松枝罚款)
孩子走了,趔趔趄趄消失在雪霭中。他久久望着孩子,也望着灰尸般的小村,一片死寂,丝毫没因自来水的滋润显出一丝生机。
这是1981年冬底,他去公社开会的路上。
这是在公社召开的总结大会上,各大队书记手持发言稿,汇报成绩,表示决心。他坐在最后一排,掏出一块手纸,想写两句,可汇报啥?汇报全村父老顶星星爬月亮在地里滚一年,到头来,全年人均收入43元,日值4分钱,4个生产队.共吃返销粮30多万斤?既什么脸?
点他名了。他走上台,只说几句话:“我只能检讨,没把集贤村带好,对不起父老乡亲。我承认穷,可我不甘心穷,请领导放心,从今年起,不改变集贤村面貌许振中死不瞑目!”
话够大也够吓人的。我的妈!可看出人穷急了,说句话都能把地砸个坑!
一连多少天,脚步叩问大地,心叩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哪?
庄稼人以粮为本。集贤村6,000多亩耕地低洼易涝,十年九不收,要想治穷必须先治涝。
他苦思冥想出一套方案:挖一条排水渠,同时筑起一条大堤,挡住山上下来的雨水。
队长来了,来辞职。没人愿意当4分钱的屎壳螂官了。
“啪!”一声桌子响,惊得几颗颓唐的心猛一惊楞。他们怕他,怕他的刚烈,怕他的血性,更怕他玩命。
“你们现在想撂挑子?我十年前就想撂!你们把生产队搞成这样,觑什么脸丢下不管?现在撂挑,你我将遗臭万年!死了魂灵都不得安生。帅气不正,士气低,现在,只有一条路,咱们风雨同舟……”队长们傻了,又要开始玩命。“你们马上去动员群众,挖壕!”
动员群众,等于家家去请祖宗。群众对当官的是有钱你骂他他都愿意听,没钱你磕头他都掉腚。
钱,是命,也是威。
也难怪,数九寒冬,玩一天命挣几分钱,谁愿意耗费这廉价的劳力?
费九牛二虎之力请来一些群众,可是,人到,心没到,力气更没到,刨半天,碗口大的坑,照此下去,驴年马月才能完成几里长的排水渠?他想出一个损招:按每家劳力人口分段,一家一段,必须完成规定土方,否则不发给40斤菜豆!
家家眼巴巴盼望那点黄豆,好能做口豆腐吃,现在,又被这“恶煞”一句话卡住了。
骂!人们大口地骂:“损!绝!缺德!……”但是,排水渠却在骂声和40斤黄豆的诱惑下,一寸一寸拓宽拓深了。一个月后,一条3公里长的排水渠,一道长3公里、底宽7.5米、顶宽3米。高1.5米的大坝全部完工。
老天可怜血汗人。当年全村粮食总产130多万斤,比上年增长121万斤,上交商品粮56万斤!人均收入猛增到223元——1981年的5倍!
集贤村自1938年小日本并村40多年,第一次得来温饱。
可他深知,集贤村人多地少,死啃这点地,就是种出花来也摘不掉穷帽。早在70年代,他那不安分的脑袋,就产生了办粉房、油房、米面加工厂的念头,可是,创造性的举动却引起冷嘲热讽当头棒喝:“集贤干的硬,农业学大庆,公社管不了,县里没法弄!”
现在,命运终于又给了他机会。他要大干:建砖厂!
可是, 群众不认同, 一片起哄声:“要能建起砖厂,我倒着走出傻子屯!”“我改姓……”也难怪,群众早被60年代劳民伤财的砖窑废墟吓怕了。
找谁商量,谁是知音?
“算了,全村就你自己想建砖厂!”有人劝慰他。
“我自己?”
是的,是他自己。他一直顶着这片愚昧蛮荒编织成的天。每拨开一片阴云,每求来一丝阳光,都不知要耗去多少精力。但是,他是一个血性汉子,有一颗不肯服输的灵魂。
他找到曾是他老师的农行行长,贷来3,000元,请来行家当砖厂厂长,让妇女主任动员妇女打草帘子……
就在此时,上边开大会点名了:“现在有人忘乎所以了。本该十年后干的事,今天干就要受到实践惩罚……”
惩罚?中国该惩罚的到底是干将?还是看将?
面对上挤下压,他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砖厂出砖那天,让我祭窑我都干!”
可是,工地上,一片空旷。有人悄悄告诉他:“队长不让来,说来了不给工分。”好家伙,作祟的竟是他们几个混蛋!
“啪啪啪!”一顿雷暴雪崩过后,手掌又麻又木,脸色铁青,他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
不认同者心软了,良心有愧:“许书记,你别生气,我们马上去组织群众。”
群众来了, 吵成一锅粥:“白干,不干,签合同!10工分1块钱!不签合同一天也不干!”
“好, 签!10工分1元!秋后砸砖机卖铁,回家卖我许振中房子也要给足大家工钱!但是,咱们有言在先,如果高出1元,l分不多给!”群众哑言,怕吃亏,没一个人敢签。其实,他在唱空城计,鸡还没长大,哪里有蛋吃?
建砖厂,既无钱又无技术更无群众,他把自己又一次推上绝路。
弄出那台沉睡多年的制砖机,买零件修理太贵,他领着电工去佳木斯废品站挑零件,边挑边把多余部分锯下来。看废品的老太婆斜眼问道:“锯它干啥?几个钱?”“我们没钱。”“没钱还办砖厂?买破烂都买不起!啧啧……”电工小伙子羞得眼圈红,他却乜一眼老太婆:“怕什么?要寒碜就寒碜我,我是书记!”
没人砌烟筒,他找到在外地干瓦工的外甥,小伙子不干,说没砌过那么高烟筒。“你要不回去,我就找你们领导废除你合同!”外甥被“逼”上烟筒,可不是开玩笑,30多米高。过后想起来不禁后怕,外甥真要有个好歹,他可咋交待?好些事,真是踩着刀刃走过来的。
窑刚刚砌上一半,难题又突然降临,没砖了!咋办?眼睛急红,骨髓榨干,别人娶媳妇的钱都借来了,实在取借无门,愁煞人!一个有心人偷偷问他:“是不是没砖了? ” “不是!是没运到!”天机不可泄,群众要知道没砖不炸营才怪呢。“我听说半拉窑也能烧砖……”“什么?半拉窑能烧砖?你快说说咋烧?”“你不是有砖吗!”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1982年6月1日。
他双手叉腰站在窑顶像尊铁塔,一声令下,“点火!”
半爿窑,能否冒烟,能否出砖?这对他,对众多血汗民工都是非同小可的关键。失败了,众多嘴巴会撕破他脸皮;成功了,大炖老虎肉(借来的猪)正等着胜利者的嘴巴,县里各有关人士正期待着征服者的消息,一切都在未知中……
冒烟了!
出砖了!通红通红的红砖,血样红的红砖!又一次强者的胜利!让那些鼠目寸光的懦夫们更名吧,改姓吧,让那些等待观看惩罚的看将们惭愧吧!
没有人更名改姓割脑袋,倒是有人嘻皮笑脸要来砖厂上班。
征服者的宣言,胜过世上最美的礼赞。“大干30天,7月1日,大窑必须合拢!”
“好——”见到曙光的众生们,终于一心一意跟着首领拼命了。
30天,不堪回首,大家玩命,他更拼命。眼睛熬红,眼角熬烂,整天肝疼。半夜回家被砖头绊倒,竟趴在地上睡过去。深夜,他一只脚踩在钉子上,“咔哧”一声,穿心透,他用另一只脚踩住板子狠狠一薅,连脚瞅都没瞅,晃晃悠悠上窑顶了。明天是7月1日。
清晨,一缕黑烟带着强者带血的微笑,飘飘悠悠向浩浩太空爬去……
没有人再欣赏胜利。他成了一摊泥,所有人都成了一摊泥。他脱下鞋,鞋里全是血,于血。
他告诉我:那年大窑要不成功,他就活不成了!
半年时间, 180天,建成一座24孔轮窑。当年生产红砖500万块,盈利12.7万元。
那一年,集贤成为全公社收人第一流的村子。
那一年,全村买进18台电视机。
那一年,傻子屯开始扬眉吐气。合江地委下文件:向傻子屯学习!地委书记提出:傻子能办到的,为什么好人办不到?
八、金钱开始向傻子屯微笑,磨难却死死缠住这个女人
这是另一个世界。
太阳,像烧红的锅底,火辣辣炙烤着黑土地,也炙烤着地头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她满脑门油汗,沙哑的嗓子只哭诉着一句话:“妈妈回家吧!妈妈回家吧……”妈妈离她很远,只是一个黑点。
黑点在艰难地蠕动,在爬。
她抬头望望地头上的孩子,又望望杳无人迹的田野,一股力不从心的悲怆骤然爬上心头,爬完谷地爬黄豆地,爬完包米地爬菜地……爬!爬!多少活路等待她去爬完?
春天,别人家地里一片葱郁,她家,缺苗少掩,屁崩似的几枚绿叶。她领小仙补黄豆,她刨坑小仙埋种。“小仙,你可要好好学习,长大有个出息,可别像妈这辈子……小仙,听见了吗?”她回头,啊,竟是县防疫站的单书记跟着补苗的,她满眼是泪……
秋天,她望着望不到尽头的黄豆地,眼巴巴盼望有人来接她一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孩子已经累倒在地头了,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
不,有男人。瞧,许振中把正吃食的黑花大白猪撵出院子:“谁的猪?跑咱家来吃食了! ”——自家200斤的猪竟不认得!上级领导来集贤村视察苗情,他指着一块玉米地,厉声喝问队长:“这是谁家地?草比苗壮,这样人家以后不能分给他们地种!二溜子,懒蛋!好地也让他们侍弄完了!”队长哑言。谁家的?就是你许振中家的!
不认得猪,不认得地,以后连自己老婆孩子也怕认不得了!
村干部会上,他提出:“咱们干部要拼着干不能混着干,工作要过得硬不能过得去,要有火性劲不能有水汤劲,要舍小家保大家!”
他舍了,一切都舍了!老婆、孩子、地、包括他自己。
过年了,好容易做点荤腥菜,孩子乐得小燕似地一遍遍到门口张望,等急了,孩子去找,招来的却是一顿借机发泄:“找什么找?我不知道回家吃饭?”莱凉了,菜上的大油凝成白色,孩子流着口水睡着在桌子旁。
“老许呀,老驴老马还有个年节,孩子一年到头……”凄楚哽塞了她喉咙。她病倒了,没有更高的要求,只盼望有人摸一摸她额头说,“呀,滚烫!”她是女人。没人摸她额头。他拿着一块报纸去厕所,久久不见回来,却又在喊:“快给我拿块纸来!”原来,那块报纸上有饲养獭兔的广告。
爱屯之心,明镜可鉴。可她呢?
孩子在哭诉中睡着了,“妈妈回家,妈妈回家……”
母亲却在悲怆中继续受着煎熬。
“妈,我爹从来不管这个家!”
孩子,别这么说,他更难。
他顶着那片大天,她顶着这片小天,都是难!
九、死神在敲他门窗;他的心却系在村民脖子上……
1983年7月1日,砖厂建成同一天,时隔一年。
一个变形的人。一片无泪的哭声。人们不忍心再看那张脸,铁青,脑袋胀得老大,嘴唇暴裂,全身肿得青亮……
严重肾小球肾炎,尿毒症的前奏,再加原有的肝炎、关节炎、胃病……
完了,不行了,再也回不到傻子屯了。许振中从别人眼睛里看透这一切。
“刘厂长,新砖机刚刚安上……我走后,你要把……”
“许书记,还用我给你跪下吗?你就放心地去吧!”
他不放心,他要放心就不会病到这副模样了。他早就全身浮肿,恶心。半夜回家时一头撞到办公室门框上,醒来手脚都冻木了。骑摩托去县里找人修理砖机,迷迷糊糊摔成三瓣嘴,缝好几针。别人把他“绑架”到县医院一检查,肾小球肾炎。院长说:“立即住院,起码得住半年!”半年?半天他都不认可。“走,开车回村”司机不开,他大发其火,“砖厂损失一天多少钱?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负责!负责!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负责,为傻子屯负责,可谁又能为他负责?
差100元, 住不上医院,他躺在佳木斯医学院附近一家小店里,随时等待死神的亲吻。医生偷偷告诉宁老师:要有后事准备。
宁老师回到集贤村,只借到50元钱。
摸着50元钱,她放声大哭:“快救救老许吧!”
一位老人喊出肺腑之言,“就是大家齐钱,也要让许书记治病,他是为傻子屯熬煎的啊!”
在医院里,人们看到这位名闻遐迩的傻子头,命在旦夕,穷得令人心寒。他和小凤俩人一天花6角钱。 病友们哀叹:“这哪能养好病?还不如劳改犯吃得好!”病友们送给他一些营养药,他不吃,又和别人换成治肾的药。探视者带给他的苹果,宁老师拿到街上卖了,给老许买点奶粉、麦乳精……
他知道,自己生命随时都会变成一缕风。他从病友那要来几张纸,被小凤抢去撕得粉碎。他拿起床头装中药的纸口袋,小凤一把抓过去刚要撕,他吼起来,“你给我放下!”小风气得哭起来:“没见过你这样死心眼的!”
小凤在哭。他趴在床头艰难地写着:一、今后砖厂工人要改成日工资。二、各工序之间要按销售关系核算。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小凤发现,村里每来人探视一次,父亲病情就加重一次,化验都有明显变化。她索性发出“通碟”:不许再来人探病,更不许来人谈砖厂!
下雪了,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喃喃自语:“也不知那帮小傻子穿没穿上棉衣……”
也许,恰恰是这为他人活的顽强欲望,恰恰是这不肯就范于死亡的坚定信念,使天堂的钟声终于没有为他敲响。他整个肌体在药物和气功的治疗下,竟奇迹般地好起来。1984年元旦,他回到离别半年的傻子屯。
出院了,但生命却钉在“判决书”上:“保养好了,能活个十年八年!”
红色警告,黑色预告!
面对预知的死亡,是要生存日期,还是要生存质量?没人逼他,自我抉择。
“要把村办企业巩固起来,把商品基地建设起来,再把大家住房村容村貌改观一下,还要把老年人、没有劳力的傻子集中养起来,这些,估计四五年能办成,那时候是死是活,也就毫无遗憾了。”
当今世界,这样的人能有几多?
三年后,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幢幢砖瓦房显示出庄稼人的底气,红红火火的工厂宣告着一个历史的结束,房檐下,一串串沉甸甸的秋实炫耀着农家的富有。屋子里,一声声现代音响摇滚出巨变后的欢悦……
这就是他的选择。
短短几年, 在县委及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下,小小集贤村又建起4个工厂:建筑装饰涂料厂、树脂板厂、包装器材厂、玻璃家具厂和一处獭兔养殖场,县城又办起“傻子屯批零商店” 、“傻子屯饭店”。1987年,集贤村工业总产值324万元,人均收入达917元。
集贤村,成为佳木斯市乡镇企业一等优胜奖获得者,许振中,成为响当当乡镇企业家。
昔日傻子屯,今日文明村。
国际友人不断来访;李德生与他长谈3小时;黑龙江省省长陈雷为集贤村题词;佳木斯市委领导多次探访,……傻子屯成为桦川县的骄傲,黑龙江的自豪。
1986年12月,一天,国务院小礼堂。一位貌不惊人的农村汉子,面对中直机关的听众,挥洒出非凡的大将风度,脱稿侃侃而谈,不靠精心雕琢的文笔,不用抑扬顿挫的语言魅力,而是十几年领着傻子们玩命的精神,强烈震撼了千万颗心。“全国先进党支部和优秀党员经验交流会”最后一场报告会,也是最生动的一场。
掌声、热泪、鲜花……一起奉献给这位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他赢了!赢得了时间,赢得了成功,也赢得了荣誉!
傻子屯成为全国一面旗帜,旗杆是钢筋水泥焊的,不是秘书班子稿子墨水垒起来的。是许振中拿命换的。傻子屯,当之无愧!许振中,当之无愧!
十、是悲剧?是樊篱?是自制误区?还是……
成功,是生命的河流出来的小溪。
但是,没人知道,在那曾把整个苦难扛起的臂膀下,却发生着一幕幕鲜为人知的“故事”。
3月天, 一间破草房里,一个青年在抹墙,残破的墙壁太凉,抹一块悼一块,渐渐,凄冷的心随着脱落的墙泥摔到地上,碎了。
此刻,一位父亲因道路泥泞红砖运不出去正焦头烂额,突然有人大喊:“不好了,你家小军喝药了!”五雷轰顶。这位刚烈汉子忽然失去理智,蒙了,找不到家的方向。
小凤正抱着小军:“弟……你快告诉姐姐,到底为啥?死也死个明白呀!弟——快睁眼,爹来看你了!”
许振中抓住孩子死样的手:“小军——小军——”
“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这时候也不会来呢。”二儿子抛过来的刀子,剜心。
小军嘴唇龛动几下,说出一句隐隐约约的话:“我就结这……一次婚呗……”
一句话,就足以使这位父亲揪一辈子心了。孩子要结婚,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他又很少有精力过问。
眼看喜事没办就要办丧事,许振中拉着孩子的手说:“小军,爹对不住你,你睁眼看看爹,看看爹——”小军没有睁眼,只说一句:“姐……我不能……尽孝了……”
一车人,一车哭声,一车怨恨,冲着他一个人:无情无义,没人心,对得起家里谁呀?
是的,谁都对不起。家破烂不堪,人狼狈不堪,一个个有气无力地强活,现在又突然出现横事……此刻,他真恨不得一头扎到车底下,轧死!
小军在医院抢救3天3夜, 第4天,老天总算开眼。“爹,我看不见你……你生气了吧?上火了……我真不该……”“爹没生气,爹对不住你……”“爹,我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父亲一把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孩子不懂事、丈夫“无情”、病魔缠身……女人的肩膀总是有限的,她扛不起一座山。妻子的心冷了,她跟他结合第一天开始,就扛着苦难。结婚箱子和炕席是借的,第三天让人要走了只剩下一铺土炕。她曾年复一年地苦盼,年复一年替他顶着这个缺柴少米的家,他当了18年大队书记,18年哪,换来的是什么?
一个阴郁的下午,她举起一只小瓶,不知第几次有这种念头了,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忽然,她盯住水缸根一只翻身打滚的耗子,触景生情,我不同样会如此折腾吗?犹豫间,门外有人喊:“宁老师!你家猪跑到老孙家菜地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被挽留下来。
这不是她亲口说的,是小凤哭诉给我的。在采访中,她得知我有病,送给我一瓶鹿心血,我不忍心受用,一再推却。她却说:“小张啊,咱姐俩聊得挺投机,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活够了!”
上帝!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它真实得太残酷了!
家,几乎到了崩溃边缘;
俩人身体,几乎到了生死交界线。
采访是在1989年元旦,本以为许振中会安心接待我,可他常常如坐针毡:“我得去瓶厂看看,真抱歉!”他去了,带回一脸怒气:“气死人,抓住一个偷煤的!这个混蛋把两麻丝袋药瓶倒了装煤,二三百元的药瓶全毁了!”他去了,带回一声长叹:“唉,拉煤车刚走,今天要拉不回煤,后天瓶厂就得停火……”他去了,带回一丝喜悦:“农行很支持我们,贷款有希望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人,他满嘴结着水泡后的硬痂,脸很亮,浮肿带来的光艳,一大滴水不能沾,喝水不排泄,全都跑到皮下。他时常下意识捂住肝部、胃部……脸很沉,是一个即使戴上诺贝尔花环也永远飘不起来的人。
当他谈到妻子、孩子时,不止一次地落下泪来,“我心有愧,对不起他们……不过,我丝毫不悔,这辈子毕竟没有虚度,为傻子屯做了点事……嗨,不说这些,如果我还能活几年,准备帮汶澄、宏图两个傻子屯也搞起来。去年帮汶澄村建起一座砖厂,当年盈利十几万,我们三个傻子屯成立了‘傻子企业总公司’,我任总经理,县里对我们很支持……”
我心中涌起一股近似悲怆的敬佩。
脊梁!中国魂啊!
当今,多少农村干部大年三十晚上收到倒头纸、倒头饭;当今,多少乡镇企业家腰缠万贯;当今,多少芝麻粒大的乌纱,都膨胀着地球大的私欲……
而他,却以一种祭奉精神,用自己血肉之躯连同全家的苦难,祭献给傻子屯,拯救着傻子屯。借大中国,哪个村落,哪个乡镇企业,哪个工厂能比傻子屯的腾飞更难?他奉献,他极有威慑力;他无私,他的话胜过一切圣旨。
如果中国各级领导能有许振中的精神,中国又会怎样呢?中国的改革、党风、官倒、私倒,一切“高尖”问题又会怎样呢?
可惜,许振中太少。
中国,需要千千万万个许振中。
但是,礼赞之余,不禁又自寻烦恼地陷入死胡同:全村都富了,为什么他家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要自杀?他拯救了全村,惟独没拯救自家人,他解放了“全人类”,惟独没有解放自己。多少企业家腰缠万贯,为什么这个全国优秀党员如此寒酸?这到底是崇高奉献?还是陈旧观念定格思维的悲剧产物?
我一遍遍理顺采访笔记,挖掘深层理性,寻找着解脱困惑的台阶……
笔记告诉我,就像许振中说的,县委对他照顾得无可无不可,太破格了!
去年用党费给他报销药费2,000元。把他两个子女安排在县里工作。最近任命他为乡党委副书记,又推荐他为全国劳动模范。他每次病重,县委书记亲自下令:“没有我批准,不许出院!”县委不仅对许振中破格照顾,对集贤村也过分“宠爱”,建厂缺资金,县委强行决定让几家金融部门分头承担。
按国家对各级劳模、先进人物的有关规定,桦川县对许振中已经远远过杠。
那么到底……,为此,我第二次采访他。我怀着急切而又矛盾的心情,不得不考问我的主人公。
“许书记,你对集贤村付出那么大代价,现在,你本人及家庭却落到这种状况,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面对这个极有见地极有个性极有创造力的精英,我的心大大失望。
“嗨,有啥想法?我只干了一点事,组织却给了我那么多!”他说得十分真诚。
“你现在是全省有名的乡镇企业家,你就没想过应该以企业家的资格合理地改变家庭困境吗?”
他似乎有些震惊:“没有。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多得点什么!组织给我的够多了,咱是党员,又是……多奉献点还不完全是应该的!”
我的心发酸,对这样一个命运多舛历经磨难的人,怎忍心再去鞭笞?可是,报告文学的精髓在于真实。
遗憾,这位在某些层面很早就冲破小农思想有着超前意识的农民企业家却终究未能挣脱传统陈旧观念的泥潭,这不能不是他个性的缺欠。
1989年,集贤村总产值560万,赢利40万。一个砖厂技工每月可拿400元,而他,仍然挣着大队书记工资(钱数由全村年收入决定,多者一千二三,少者二三百元)。夫妻俩百米竞赛似地住院吃药(最多一年两人住院7次) ,加上计划生育不佳,家里一帮过多嘴巴,家庭经济一直处于心律衰竭状况。
面对家庭困境,眼看着一幕幕悲剧发生,他,却没有一点自救能力。
我忽然想到凡出自傻子屯的通讯、报告、电视剧、广播剧,没有不挂冠的,似乎我们这些文人记者(包括我在内)也来榨干许振中的最后一点油水。
从宏观与微观来看,从社会发展与社会价值来看,“苦了他一个救活一个村”,他应该奉献,当今中国太需要奉献了。但是,欣赏这种流血的奉献,不能不令人觉得混灭了什么?笔者不禁斗胆发问:这就是一个先进、典型、优秀党员的下场吗?当今有多少这样傻乎乎的奉献者?高唱奉献赞歌的人,又有多少在无私地奉献呢?
人们一定还记得焦裕禄、王进喜他们伟大的自我毁灭性的奉献。今天,时代不同了,如果人们还出十某种需要,某种宣传,利用奉献者的善良愿望,欣赏他们自我摧残的奉献,看着他们带着崇高的奉献过早地走向毁灭,这是不是一种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
有人说:多少人摇过许振中这面大旗,现在旗摇秃了,摇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过这朵花,现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有人说:许振中精神感人,但不可学,太可怕!
他拯救了傻子屯,唤起全国医、政界对地甲病的急切关注,推动了中国全面实行食盐加碘,拯救了无数智残者。政府应该给他大奖,残疾人协会应该给他大奖。现在摆在人们面前的是:他肝大三指、脾大一指半、严重肾小球肾炎、胃病、关节炎……他爱人风湿性心脏病、高血压、动脉硬化,已近半痴半呆……他挽救了无数人,现在,该是人们像挽救大熊猫一样挽救他,挽救他那个日薄西山的家了!
蒋筑英、罗健夫、张广厚……一系列科学家的早殇,曾扯痛多少社会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为某种光环的苦行僧殉道士吗?不!他们同样是精英,是国粹,是栋梁,是国家之财富,是没有被钢锈熏臭的高贵灵魂!珍爱他们吧。
典型需要自我松绑,社会松绑!
我不知道,我的典型自救论能否得到许振中及众多典型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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