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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侨乡步兵师


作者:侨乡步兵师  日期:2013-06-02 11:21:39




  侨乡步兵师
  
  中夙
  在充满着褐色石(石夫)的荒丘上,在一派贫弱气象的剑麻地里,在孤
  陋的闽南三角区,突然地跃起一头色彩斑斓的神奇的石狮。它飞扬着肥厚
  的鬃毛在阳光下奔突,它高昂着美丽的头颅向世俗的世界炫耀,它不管不
  顾地懵懵懂懂地冲决着阻碍它的罗网,它吼出一种奇异的音响让世人为之
  一震,它毫无理性几乎是凭着生命的本能来寻觅前方的路径,它甚至来不
  及洗涮自己不太美妙的声名,为的是赶紧磨尖利爪,在残酷的角逐中吞噬
  敌手。这会儿,它野心勃勃的雄踞高处,引颈翘首,以一种先知先觉的眼
  光向它周围的世界投下贪婪的不可一世的一瞥。
  在福建石狮镇新落成的商业城里,我面对展销大厅中央一尊奇伟的雄
  狮雕像,反复修正心里的印象……
  在这之前,没有谁把这座破烂不堪的弹丸小镇放在眼里。这儿曾经是兵们驰骋的世界。
  自从1949年一个天气晦暗的日子,蒋介石先生率领残部惶惶东渡海峡,在荒寂的大海孤岛上重新营造窝巢后,一支精锐的解放军劲旅尾随着进驻了这块海防要塞。他们在一处处隐密的有按树。马尾松、木麻黄遮掩的山凹里垒造起屯兵的营盘,在几百里长的海岸线上筑起碉堡、堑壕、掩体和哨卡。他们每天都把金黄色的子弹推进枪膛,双刃刺刀擦得没有一丝纤尘,随时准备投入厮杀;他们的高倍望远镜昼夜不舍地瞄对着金门、马祖,连飞鸟的行踪都不放过;还用硕大的石头在临海坡地上到处堆成“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图案,用来警醒自己和警告敌手。
  政治的对立。武装的对峙。
  每天都有悬吊着宣传品的汽球随风飘向雾海中那座恐怖的孤岛。几乎所有的年轻公民都被编进民兵武装序列。从金门飞来的炮弹把沿海一带的住屋炸得七扭八歪。潜伏的夜哨时常可以捕获怀揣“委任状”的特务。“反攻大陆”尽管听起来可笑极了,然而,大陆士兵们宁愿相信对方并非谎言,他们默默背诵或高声朗读毛泽东同志关于战争方面的各式各样的语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从事着人类最艰苦据说也是最光荣的事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兵们在这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解放战争的最后一刻,共和国的几千官兵血溅金门,无一生还,每逢讲起这段战史,老军人心里酸酸的,年轻士兵们则激起莫名的烦躁),同时也在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殊荣。曾有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落,为解放军一支小分队撤点转防大动感情,老少妇孺联名上书中央,说村中贫雇农占99.8%,政治上绝对可靠;说村民对大军竭诚拥戴,山呼万岁;说撤点是对村民的大辱,感情上通不过;再说怎知道国民党窜犯大陆会绕过俺们村呢?他们郑重而强烈地要求中央重新派驻一支部队。军事部署上的机密怎好讲清楚呢,军官们把要说的话讲给了他们统领的士兵。“同志们,不要说我们,就连我们的军犬、军猪,也跟着我们光荣啊……”
  特殊的氛围会造成特殊的价值标准。在战争阴云笼罩的地方,军人往往会受到电影明星般的注目和宠爱。难怪那个年代有那么多素质优良的青年千方百计地想把自己的名字编进共和国武装集团的花名册。在“履行义务”的后面,他们羞答答地承认怀有传统的“功名”欲,——一张复转军人的履历表远比大学文凭有魅力。还有,特供的质量优良的大米、猪肉,在车站、旅馆、饭店随处可见的“军人优先”的牌牌以及三角型的军人邮戳,都挺他妈可爱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镇守海防的军人们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就像一场庄严肃穆、有声有色的戏剧没有了观众一样,习惯了被人仰敬、关注、礼赞的军人们有一种中心被人夺走的冷落感、失重感。生活变故来得如此快速、迅猛,以至等他们发现并正视这一事实时,生活已经把他们推入了窘境:假使他们不能前进一步,为自己注入新的活力,就可能打一场历史的败仗。
  
  在那些日子里,步兵师的将领们怀着复杂感情,细密注视他们防区腹地的石狮镇。党委书记徐英修——一位思考缜密、富有创见的政治委员,不止一次在师常委会上说:“让我们来研究一下来自石狮方面的问题吧……”
  第一章
  
  ——石狮是一个神奇的怪胎
  ——生长着八只脚四对蛸翅的诱惑秘密潜入军营
  
  
  ——军人的情结
  从外貌看石狮是个席常无奇的小镇。它占地不过48.66平方公里,鸡肠似的晦暗的街巷,用青条石堆积起来的古朴而坚实的穴居,雕刻或书写在门楣、廊柱、神龛上的充满着宿命和神化意识的骄体对联,塑在楼门、房檐上的造型奇异的鸟兽,包括庙宇里奇特的求药占卦的方式,都让人想到石狮遥远的过去。据说明朝石狮就由墟而镇。清朝初年,卸任的都督施文起拿出全部家财做生意,在石狮开辟了布、盐、牛、羊、五谷杂粮市场,一时间富商大贾云集。传说镇上的纺织娘能用棉花、蚕丝织成虹光四射、花团锦簇的布匹,换进日本国的火柴、美国的面粉和苏门答腊的煤油。能工巧匠们善使金属软化,锻造出寒光闪烁的利剑,乡民们挥舞起来有如乌翼般轻巧。人们所需的食盐似浩荡的大河,缓缓地从海边淌来,不必到产盐省去买。人们信仰各样的佛爷、神灵,包括“俩宜俩孩,印烂拉胡·穆罕默杜,来劳论拉习(万物非主,只有安拉、穆罕默德是真主的差使)”的古兰经教喻。这些佛爷和神灵都被用来满足石狮人的金钱梦。
  历史为这块土地注入了西域的商品观念,也使这块土地的生灵学会了竞争钻营、聚敛财富的超绝本领,当大清帝国实行“禁海”。“迁界”政策后,“膏腴弃为荒地,庐舍沦为废墟”,商业活动几近消失。许多石狮人仗剑离乡,飘洋过海,到异族的土地上实践他们的梦想去了。剩下的人则像昼伏动物一样,每临暗夜就霍霍地磨砺牙齿,等待着腾跃、冲击的机会。
  这是一个漫长的期待。这期间,从大海那面不时传来眷属们叱咤商品世界的令人震惊的消息。在离他们百里外的集美镇,眼见着陈嘉庚先生捐款修建的一幢幢华美的校舍像雨后的草菌冒出来,他们自惭形秽,蠢蠢欲动。他们拼命争取着操持商品的权力。然而“扬农抑末”这一儒家教化了两千多年、为历代统治者津津乐道的国策像绳索一样一次次扼死了他们的希望。1947年3月,一家国民党的报纸评述说:石狮是一个谜。石狮是一座沙滩上的花园。石狮一次次繁荣,又一次次衰落,石狮的命运操纵在历史的手中。
  70年代中期的中国,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被贫穷扼住了喉咙的石狮人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像老鼠一样蹑手蹑足的走上街头,变卖侨眷赠送的舶来品:电视机、照像机、手表、折叠伞、打火机和各式的衣料。消息不胫而走,从厦门到石狮的公路上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外地人。在密云覆盖的中国大地上竟有这样一处活放的小镇,他们都怀有幸灾乐祸的心理和不可名状的窃贼样的喜悦。他们买上一两件心爱的物品,然后用讲述“天方夜谭”的语调向内地人讲起可爱的石狮。事情或许就是这样搞坏的——对小商品经济深恶痛绝的毛泽东不久发出警告,于是在9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数百名军警和民兵乘坐卡车开进石狮镇,将那些据说以颠覆社会主义为目的的小商贩们一网打尽。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精壮的民兵们日夜守护在石狮街头,警惕着来自海峡对岸和人民内部的资本主义因素。
  历史是一个神秘的怪圈。它尊重生命的愿望,按照生命的逻辑秘密潜行。有时它会跳离轨道跟随某个大人物胡来一下子,然而这只能看做是它对某个人的意志的戏耍,最终它还要回归正轨。
  已经不能确定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总之在一个温暖、适意的早晨,石狮镇又出现了摊床。货主是位娇美、聪明的女孩。她在和镇上的一位权威人物短暂交谈后,立即把招揽顾客的美妙嗓音提高了八度。这嗓音不啻是报春的布谷鸟,蔫萎了的小镇重又苏生。一个月后,各样的商店、餐房、卖点、货摊野蒿般的在街巷里成片生长出来。最初登场的也许是一些穷困潦倒、混迹江湖的市井之徒,后来,很多循规蹈矩的人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老板。他们一时还想不透共产党为什么突然地变得宽容豁达起来,只是默默地祈祝政策再莫像小孩子脸一样变来变去;他们很难解析玄妙的经济学理论,不过他们从自己的实践中懂得商品是神话中魔器一类的物件,只要诸熟咒语,财富就会地下水样地涌冒出来。在那个溽热的夏季和多雨的秋天,他们向海外华侨们发出一封封信函,用热烈的闽南语言介绍大陆的开放政策和跻身富豪行列的雄心,渴求华侨们向家乡投资。
  仿佛魔术师无中生有地展示出一件明光耀眼的物品,突然地,许多人都为闽南迅即崛起的石狮镇惊呆了。它是经济改革母体中的宫外孕,是社会主义经济诞生的一个怪胎。当大量的港币、日元。美钞流入这块贫困的土地,石狮犹如过多摄入了营养的病婴,畸型而又神速地发育起来,同时也显露出先天不足的贫弱相。在暗窄的街巷里,货栈和店铺密如蜂房,过道里涌动着成千上万的充满物欲的外地人,购货者和卖货者同时大睁着贪婪的眼睛。候立在饭店门前的姑娘以令人不能容忍的热情把饥腹者推揉进饭厅,然后她们的美丽微笑包括廉价的奉迎,会使你付出沉重的代价。石狮的街道没有交通警没有斑马线甚至没有交通规则,各式的摩托车野狗似地在人群中吠吠钻营。石狮又拥有中国第一流的交通和通讯服务网,可以昼夜不停地用空调巴士车把顾客输送到厦门、福州、泉州、广州,可以在几分钟内和香港、东京、纽约、伦敦通话。在石狮,“万元户”即使不是贫困的概念也决不是荣耀的称谓,因为拥有几十万乃至上百万资产的富豪随便就可以数出一堆。在石狮附近几里几十里的村落,隐匿着近千家独资或集资的户办、联办、村办工厂,他们的设备条件或许是简陋的,他们经营管理、应变能力却堪称中国一流。有这样一组数字:石狮每天进出的外来人员达3万余人,每天进出的机动车辆1万余辆,1986年乡企业总产值为9568.57万元,1987年突破了亿元。晋江一位官员怀着一种宠爱的心理这样夸赞石狮:铺天盖地万包装,有街无处不经商,客来四海皆惊异,货到神州尽道“洋”。
  被商品滋润起来的石狮是一个飞速旋转、色彩绚烂的光团,向它周围世界投去巨大的光辐射,而最先遭受冲击的则是围聚着石狮的数十座军营和几千名军人。
  表面上看什么也没发生。高墙下,荷枪的哨兵依旧像往日那样含情脉脉而又充满警觉地巡视着阳光下的世界;一队队士兵依旧唱着古老、庄严、朴素的队列歌曲走向堑壕、工事和工地;每周一次的班务会和晚点名像宝盖山的姑嫂塔一样不可动摇;前观所里,观察员依旧保持着一副神经锐敏的神态。由总参谋部颁发的各种条令条例以其强大的逻辑力量渗透进士兵生活的各个角落,以至军人的精神和神经、心灵和肉体都被纳入严密的体系,连吃饭、排便、睡觉的动物件行为都有一定的程式。在这样一个封闭性良好的组织面前,任何强大的外部冲击都会被它的庞大体系所吞噬所吸收所淡化所淹没。这是一个不易困惑的整体意志集团。
  然而,这个坚强的有着良好防御机制的整体意志集团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而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惶惑、困扰和倾斜了。在石狮经济雪崩似增长的日子里,诱惑有如生长着八只脚四对蛸翅的飞翔物,秘密翻过高墙,潜进军营。它踽踽在黑影地,鬼祟地向士兵们展示它那丰腴诱人的身子;它卧伏在枕边床下,叨叨地向一颗颗年轻的不甘寂寞的心秘述另一个世界不可抗御的魅力;它跟踪每一个独行的军人,随时准备在他不能自禁的时候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它化成幽灵走进战士的书信、日记和影集,溶入理性控制下的巨大“冰山”;它还公然闯进军官们的办公室和议事厅,进行骚扰和挑衅。
  这是共和国军人从未经验过的一段特殊历史时期。思想异常活跃而又烦闷孤寂,头脑十分清醒而又困惑丛生,行动踌躇满志而又力不从心。在广州,在深圳,在上海,在北京,在大连,在商品经济迅速膨胀起来的所有地区,军人们都在感受、经历同一个东西。他们习惯了单一的素色的生活,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被框定在传统的界限里,而曾经超载的荣誉和极强的使命感又使他们不甘于中心旁落,扮演次要的角色。当生活以一种全新的样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像走出谷地的人遇见强光,突然感到不适,继而是强刺激带来的紧张、亢奋、冲动、好奇和不可名状的参与欲望。
  
  
  诱惑之一:创造
  我走在石狮的街道上,我感受到一股旺盛的青春活力,我有一种迅速行动起来的的强烈欲望。摩托车、手扶拖拉机、的士、巴士乱糟糟地满街疯跑,到处都是施工的人群,到处都堆满了崭新的石料。谁也搞不清雄心勃勃的石狮人到底想把小镇搞成多大?搞成香港还是搞成纽约?各种广告和商行的标记漫天飞舞。行路的人匆匆促促。在厕所和墓地之间突兀地拔起一座高楼。来自青藏高原的客商用蹩脚的汉语大声吹嘘可以搞到非洲的虎骨。四十五岁的女老板在家族会议上严肃宣布正式成立第四个分厂……一切都是运动着的,一切都在酝酿着创造——创造自我,创造奇迹。我兴奋,我激动,脑子里忽然涌出许多同军营相干和不相干的古怪念头。我惊奇商品世界竞有如此的魅力,把众多的人搅得团团乱转。我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工厂,听他们讲创业史,也帮他们乱出点子。我同他们一同喜悦一同焦虑一同进入创造的奇想。我这样做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完全出自心理甚至生理的需要。从石狮返回营房,我心里焦灼、烦躁,我想痛痛快快干点什么,结果我能做的只是在双杠上翻筋斗——营区里的几百名士兵都沉浸在午间的梦乡中,响彻在四面八方的鼾音使我的身子一下子变得慵慵倦倦。我想起拿破仑的话:充满创造欲的男人只需五个小时的睡眠。过量的睡眠会使天才变成呆子。我想那个发明和规定午睡的人应该受到严厉的处分。
  创造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是情绪振奋、精神抖擞的一种情境,富有创造性的生活对每个正常人都构成强大的魅力。石狮作为经济高速旋转中的小小旋涡,旋进了越来越多的军人。他们不无痛苦地发现,改革、开放中的中国经济,是最能激发人想象力和创造欲的大世界,相比之下,高墙大院里的军人世界则太成熟、太严密、太完善,成熟、严密、完善到了想添进一点新东西都极其不易。从井冈山时代积累起的层层叠叠、繁富无比的经验可以用几辈子,这是这代军人的幸福也是这代军人的悲哀。离开战争,难道军人们伟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萎缩了吗?
  
  
  诱惑之二:占有
  毫无疑问,由货币到商品的交换行为已经成为现代生活中不可忽视的乐趣。人们从石狮镇五光十色的商品中,从录像机、食物。衣料、法国产大将军酒、高档旅游鞋、袖珍录音机——所有这些以商品交换形式出现的活动中体尝到随心所欲和占有的乐趣。石狮对钞票充足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诱人的红苹果,是一篓散发着异香的窖酒,是一对丰润美妙的女性乳房。所有游串石狮的游客是吃喝者,吸吮者,是充满欲望而又试图餐足的外乡人。然而对钱袋空瘪的军人来说,石狮则是美丽而恼人的“画饼”。军人们只能远远地望着它,经受诱惑的折磨。
  上士葛江伟乘坐北京越野吉普钻进石狮镇。他没穿军装,尽量使自己不像个军人。他让吉普车停在小巷里,一个人招摇过市。他在渔贩面前气度轩昂,一如富甲一方的阔者;而一只手捏着裤袋里可怜巴巴的几十块钱,心虚得像贼。鱼贩子们涎脸围拢着他,一迭声地喊出鱼儿们的美丽名字:鳞光闪闪的石斑鱼;肥嫩、鲜美的鲈鱼;憨厚可爱的海鲫鱼;声名显赫的甲鱼;色泽幽暗、味道幽香的鳗鱼;丰腴可人的黄花鱼;娇美灵秀的鱿鱼……这儿几乎荟萃了全世界最优良的鱼种,当然价钱也高的惊人。葛江伟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精心地为这些珍贵的鱼儿们一一指出缺点和不足,然后蹲到一筐巴郎鱼前,为五分钱的差价同货主展开了唇枪舌剑。他说巴郎鱼刺多肉粗,难吃极了;说薄利才能多销,买卖好不差五分钱;说他将成为今后的回头客,专买巴郎鱼。货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阿兵哥啊!只有阿兵哥才吃这种烂鱼!”那天回到营房,葛江伟破口大骂,骂石狮人骂巴郎鱼也骂“上士”这个丢人现眼的差事。他对天起誓,有朝一日回家当上万元户,一定杀回石狮镇,把当兵的穷哥们请到豪华酒店,指定最漂亮的女招待端酒端菜,放肆地挥霍一顿,为当兵的争争脸。
  昨天的穷汉今天变成了富翁,昨天神气的军人今天裸现出穷酸相。吃鱼要吃巴郎鱼,抽烟要抽友谊烟。为节省一点菜金,很多部队开车到几十里外的马相去买菜;没有建房费,有的团机关长期住在阴暗的寺院里。教徒们在外面烧香、礼拜,常委们在里面研讨炮兵在海岸防御战斗中的反击力量。可以说,石狮的军人每天都经受着经济力量的残酷打击,他们不情愿地承认:在阔绰的石狮人面前,军人显得很自卑、很狼狈、很可怜。就在这之中,他们悟出了被马克思、列宁记歌不止的物质力量是多么的伟大又多么的严酷。他们中的不少人对军功章已经远不如老军人那么珍重,而攫取金钱的欲望要比老军人强旺十倍,一旦历史赋予他们机会,他们将会像夺取滩头阵地那样勇猛地扑上去。这是军人的进步还是军人的堕落?
  江西兵傅秋贵退伍回家十几天就杀回了石狮。他在离石狮八里远的一个村落办起了个体诊所。房子是从他服役过的三营暂借的,营业执照是大队支书帮办的。开业那天,他放了一挂鞭炮,吸引来众多的乡亲和老战友。他向教导员表示要干出个样来。当熄灯号吹响时,傅秋贵望着归去的战友,心里有几分怅惘更有几分幸运感,从此他将成为闯荡江湖的角色,独往独行在商品罗织成的大世界里。他要按照自己的价值现重新塑造自己,崛起在石狮的土地上。
  没有人认真统计过这个师退伍转业的官兵有多少人重返石狮来做生意,不过零零散散的,部队中总能听到这样的消息。有的带来家乡的土特产到石狮贩卖,有的把石狮的商品捣运到家乡,有的被聘为石狮企业管理人员,有的干脆到侨属家入赘。在履行过保卫祖国神圣义务之后,他们紧接着就做起了发财梦,该怎样解释这样一种几乎是“群体意识”的现象?
  
  
  诱惑之三:情欲
  被金钱滋润了的情欲宛如发酵的粪坑一样迅速膨胀着。金钱在剥开用古老的东方美德做成的各种虚饰面纱后,阴险地对中国的性观念展开了凌厉的攻势。在红太阳照耀的街头上,随处可见印在挂历、杂志、图片、商标上的性感美人。她们裸露着乳缘,裙子短得不能再短。她们假惺惺地挥动网球拍或者穿着比基尼健美服,不过是千方百计地展示哺乳器官和其它隐密部分——这或许可以称作现今中国人的“裸体画”。它聪明地躲过法律的监视,堂皇地闯入中国人的生活。还有大量的隐蔽在黑暗角落里的勾当:在废墟、草场、郊外、小巷和黑屋子里成交的淫秽物品。引诱者多是雇来的无业女人,她们先要判定你绝对不是公安部门的“密探”,才肯把现代精密仪器拍摄的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的性世界展示给你。她们相信强烈的性信号对在性压抑中过活的生理正常的大男人小男人构成足够的摧毁力量。她们以承担的风险唤起对方的同情,趁机把印在海外舶来的扑克、画报、胶片上的人类生殖器的视听价格抬高三十倍乃至五十倍。倘若你不以为耻,那么日暮黄昏时,那些幽荡在街巷里的仰仗肉体赚钱的女人就会对你发出动物一般的原始的笑声。
  被五位姐姐和一位母亲宠惯了的上海兵唐向阳对石狮怀有轻蔑感。他在喧嚣的静安区长大,他和他的小哥儿们曾合伙在上海繁华的华亭路做过水果生意,他游荡过外滩和大世界,他听过许多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带着大上海的经济和文化背景来到石狮,他表现出或故意表现出都市人的广博和老练。不过他私下里承认,野性的不安分的石狮对比起如今规矩得未免有点拘谨的大上海,另有一番丰韵。现在,这位十九岁的漂亮可爱的刚升迁为连队文书的上海兵正走在石狮的街头上。他取包裹用了一个小时,余下的时间准备挥霍在货摊上。他拿起一块电子表赏玩了一会儿,捡起一只高档旅游鞋试了试。就在这时,一位翩翩的石狮女向他吹来一声软语:“阿兵哥,要看老K吗?”“什么老K?”“当然是新潮啦!”女郎颇为舍蓄的媚笑使他心惊肉跳,仿佛全连士兵都在窥视他。他慌慌择路而逃,可是五分钟后,发现石狮女仍然信心百倍地尾随着他。说真的,他很想满足一下焦渴的好奇心,看了不买又能怎样?大自然已经按照优良的标准把他塑造成真正的男子汉,而社会给他的全部性知识仅仅是念初中时的那堂生理卫生课——难道那就是他理应获得的全部性教育吗?当男女生殖器的挂图出现在墙上时,先是全体一齐笑,而后,讲到男性生殖器时女生嘻笑,讲到女性生殖器时男生大笑,人类诞生、繁衍的庄严交媾在笑声中变成了荒诞、可耻的行径,连老师都怀疑自己是否在进行流氓教唆活动。那堂课与其说解开了他的疑窦,不如说在他心里布下了更大的谜团。特别在绝对不准谈性的军营,性受到禁忌的抚爱反而愈发膨胀壮大。而今,在禁欲的压抑和纵欲的混乱的夹击中,灵魂的孤岛茕茕孑立,发出一种错乱的呼叫。唐向阳几乎就要接过裸体扑克看了,然而在意志快要崩溃的时刻,他居然成功地战胜了自己。他事后回忆说,石狮女一丝鄙视的笑激起了他作为军人的尊严;空洞无人的小巷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犯罪恐惧感;最关键的是连长曾经在军人大会上说过的一句话:“淫秽书画看了就会犯罪,就像我喝酒准定上脸一样!”他相信那个穿坏了五条军用裤衩的老兵,他被自己虚幻出的犯罪前景阻止住了,他终于没敢轻举妄动。那天,他花了四角伍分钱买了三张公开兜售的只有两寸长的半裸体女人像,偷偷地贴在自己的三个打火机上。他清醒地评定这种做法的性质不过是“赶时髦”,可是有一天连长见了,满脸不高兴,他赶紧撕掉,说:“以后再不买这些破烂玩艺儿!”
  可是隐匿在他心灵深处那个奔涌呼号、横冲直撞的青春大潮由谁来掘一道渠口,让它流向明净的去处呢?
  
  
  诱惑之四:繁富
  李振龙作息时间表:
  6:00:起床
  7:00:煮早饭
  7:30:复习文化
  11:30:煮午饭
  1:30:午休(睡不着也可以做些什么)
  3:10:山复习文化
  5:30:煮晚饭
  5:50:跑步或听音乐
  10:00:上床睡觉
  新兵李振龙被分配到空盖山上,和另一位老兵分别看守部队简编后留下的两栋营房。战友们称他是驻宝盖山“特命全权大使”。
  他是被银幕上艺术化了的军旅生活感召来当兵的,现在他却寻觅不到半点艺术的味道。他的一颗荒寂的心寄寓在荒寂的大山里。山上只长草不长树,隐没在蒿草里的乡土路常把他的思维引到古怪的去处。每天吃过早饭(每顿饭都是他自己操作,简单得像一年级小学生的算术题),他就拼命地钻语法,演习题,背诵中国革命的大事年表。他的全部用心与其说报考陆军学校,倒不如说耗散自己的充沛精力——现代心理学家刻薄地警告人类,某些社会成员的犯罪行为,常常是因为过剩的精力找不到适宜的耗散目标。尽管如此,他的充足精力仍然挥霍不尽。晚饭后,当暮色惭悄地浸染进大地的皱折,他活脱脱的心灵被孤独和静寂啮啃得乱蹦乱跳。只好携着自己的不甘寂寞的心满山乱窜。这时候他会用忧郁的腔调唱一支费翔的歌儿。他不认为自己会比费翔唱得更好,但内含的蕴味他是唱出来了,比方他唱“归来吧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吧,我已厌倦漂泊。”有一次他站在姑嫂塔上,大声吟诵起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诗:“不,那些不是青年/他们踏上草地和轻舟/又开始喧嚣和胡闹/用烧酒浇灌咽喉/不,那些不是青年/他们在春天的良夜里装模作样地摆弄异装/让喇叭型裙子飘舞在林荫路上/不,那些不是青年/他们已经成熟和饱满/却让爱情浪费着朝阳般的生命之火……”在他视线驻足的前方,是灯火璀璨的石狮镇,隐约听闻的大空摇摆乐为他虚幻出石狮酒绿灯红的夜生活。他是想用苏联诗人的诗嘲弄和蔑视他们吗?或者是用来支撑自己的精神大厦?不,他嘲弄的也许是那位颇有名气的马雅可夫斯基。无论如何,现代青年的生活上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的,他想。就在前几天,他瞒着老兵,从驻地老乡家里借来一台双卡录音机,让费翔、阿原、程琳等歌星们帮着他驱赶无边无际的寂寞、单调和孤闷。他可以去军人大会公开宣布:凡是石狮青年喜欢的地方他都喜欢——舞厅、剧院、展览馆、音乐茶座、豪华酒厅、体育馆和储藏着人类智慧的书店、图书馆。假如不是保卫祖国的需要(尽管现实是那两栋破房子需要他)他马上会从大山里脱逃,逃进人类的聚居地。
  月光和灯光把石狮映照成白昼。风靡全球的美国摇滚乐把水泥建筑物撼得摇摇欲坠。用重金从厦门请来的歌星小姐昏昏欲睡地吟鸣。亢奋的肢体有如蟒蛇一般旋舞。小巷里响起莫名其妙的爆竹声。太空服、宇宙衫、系列仔服,东北饺子、北京烧麦、福建炒面、法国牛排……这是八月的一个温爽夜晚,吉普车从石狮缓缓穿过,折向南,默默地开往金井。团政治委员俞钦祥一路上保持着新鲜的昂扬的情绪,他因此领教了石狮夜生活的魅力——其实他仅仅是怀着高度的警惕从外部感受了一下气氛。白天——劳作,黑夜——睡眠,这是中国人习惯了的生存方式。现在人们在白天、黑夜之间,劳作、睡眠之间辟出一块空地,用以消费人的精神和精力,这是人类的进步还是堕落?他不无痛苦地发现,前者是物质、精神双重的匮乏,后者则体现物质、精神双重的优裕,把“夜生活”说成是资产阶级的特性,这也许是无产者处在被压迫时期的困惑和偏见,甚至带点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味道。他换用这样的观念重新审视部队的生活,立即发现了重大缺陷:除了篮球场、单双杠。每周一次的电影和因为供不上电而成为摆设的电视机外,劳作和睡眠之间,战士还有什么呢?老军人要求士兵们经常想想伟大而贫乏的战争年代,士兵们则委屈地强调“80年代”这一概念的含义。到底谁更合情合理一些呢?吉普车抵达金井时,时间不到晚九点。金井镇灯火辉煌,而毗邻的营区一片黑暗,俞钦祥心里极其酸楚。悲愤,他多么想在自己的防区里听到士兵的歌声、笑声,感受军人集团应有的雄性的活力,然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因为没钱买油发电,士兵们早早就被黑暗驱赶到床上。俞钦祥下车就进团部,对着黑漆漆的走廊大声吼叫:“发电!没油借油,花高价买!至少司令部的大楼要给电。妈的,要是总这个样子,连我也不想干了!”
  
  
  诱惑之五:自由
  新兵郭世江因为两次逃跑被临时囚禁在一间小屋子里。草垫铺在墙角,崭新的军被散乱地堆放着,犹同动物的窝儿。从旅行袋敞开的一角可以看见精美的小镜、装帧漂亮的日记本以及膏油之类的涂面剂。印象告诉我:这是一个尚未调教出来的“野马”。
  我找他时,他正在轻描淡写地写检查。他说他右腹部某个不确定的神秘部位时常疼痛,问题相当严重,可是体检时那些混账医生竟然没能检查出来。他说操场上那个高大的“山羊”把他戏弄的鼻青脸肿,当他不得不按照班长的口令跑步去跨越它时,他痛苦得想要自杀,他说他讨厌营房门口的哨兵,考虑到此人的存在,夜里上厕所他都得迈着操课的步伐;他还说班长因为他不服从管教打了他,伤害了他对部队的热烈感情。他说话时充满着忧郁和烦躁,这个入伍十七天的新兵问我:“我可以提前退伍吗?”
  他是福建尤溪人,入伍前的职业是木匠。他每年都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还可以凭借这种平常而实在的技术周游四方,生活在广阔的天地里。忽然地,他想尝试一番当兵的生活。父亲不同意,说他浪荡惯了,到部队适应不了。母亲同意,因为她从没有违背过儿子的决定。一位同族的有过戎马经历的老辈人教训他说:听着,我得把情况向你讲清楚,免得到时候你觉得意外。到了军队你就必须在长官意志下生活。军队至少有一百条规矩等待着你,你不仅要学会每天挨着别人吃饭、拉屎、睡觉,还要同别人一样行动一样思想,如果你处处想表现出自己的区别,就会为整体所不容,为了整体利益也是战争利益的需要——军队是打仗的不是唱戏的,他们会残酷地千方百计地改造你,直到你适应了整体。现在,当他熬受不住军队生活时,才发现军营外面的人是多么的自由自在!自由具有多么强大的诱惑力!
  在游逛了一次石狮之后,他那颗放荡不羁的心终于收拢不住了。他开始预谋逃跑的计划……他甚至没有准备好一个逃奔的去处,随便跑到哪都行。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户口不再成为存身的问题,他可以凭借一技之长成为自由自在的游民。他诚心诚意地拥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经济和开放政策。
  我们谈话结束时,他仍然自语:“我受不了,我还想逃跑……”
  诱惑,各种各样的美丽诱惑在军营里秘密挺进。这是一段危机四伏的时期,间或有不光彩的事件出现在师值班室的记录本上。各级军官们大为恼火,由师长和团长亲自签发的各种通令一道接一道地下达到士兵的营地:不准做买卖;不准购买走私物品;不准收看台湾电视、广播;不准单独上街;分队节假日、星期日上街人数不准超过比例;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不准私自参加地方营业性舞会、音乐茶座;不准购买和传看淫秽物品;不准单独接触港台和海外华侨……措施是严密的,惩治是严厉的,步兵师的将领们渴望在部队与石狮之间竖起一道“高压线”,遏止诱惑的进攻。军官们私下里承认,他们对石狮怀有双重的感情:既爱又恨,既敬又怕。
  然而他们终于悲哀地发现,心灵是密封不住的,在整个中国的大门四面敞开的时候,想保留一块不受任何浸染的原色的土地,不仅是愚蠢的,也是办不到的。石狮不是当年上海的“南京路”,部队也不必千人一面地自我塑造成虎视眈眈、剑拔弩张、整天叫嚷强调“反腐蚀”的“好八连”——“腐蚀”是一种瓦解对方意志的进攻性行为,为挣钱忙得昏头胀脑、手忙脚乱的石狮人似乎从未想过‘腐蚀”解放军的问题。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价值观重新组织自己的生活,至于这种生活对“邻居”产生怎样的冲击和诱惑,他们就无暇顾及了。
  “石狮真的那么可怕吗?我们的指战员真就不堪一击么?假如我们消化、抵御不了石狮改革、开放带来的冲击波,还能指望这支部队做点什么呢?”政治委员徐英修在一次政工研究会议上说。他提出改换一种全新的姿态,不要战战兢兢,疑神疑鬼,怕这怕那,要是让部队走进石狮这个改革、开放的旋涡,说不定会因此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呢!
  政治部主任王爱平带领调查组潜入了石狮。他们走访了侨联服装厂董事长蔡有缥,这个两腕和颈上缠着三条金锭的蓄着港式长发的年轻人最初给他们虚骄、浮躁的印象,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这位被中、西杂交文化熏陶长大的爱国青年对自己的事业有如猛禽捕食一样专注和凶狠。他一年推出361种新式样服装。为一种新产品的问世,他可以三天三夜不食不眠。他们同富有传奇色彩的优秀企业家宋太平对话。这位当年为求温饱流落石狮的外乡人,曾因倒卖毛泽东同志像章等“犯罪”行为被判处七年徒刑,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可是重见天日的第二天,他就磨牙霍霍,提出要办中国第一流的企业,现在他的“爱华牌”胸罩飞扬五大洲,一些海外女人大惑不解:拘谨、古板的中国人何以对女性的那对尤物有如此精道的研究?他们听四十五岁的女经理王聪敏讲述创业的历史。这是一位“阿清’式的女人。她有太多的海外关系因而有太多的政治上的不幸。她当过刀马旦演员,做过建筑工、电工、水暖工、缝纫工、浆洗工、代课老师、工厂门卫。为了赚取每天2.2元的生活费,她骑自行车为一家饭店驮盐,每天往返近百华里,晚间累得直哭。她开办的防水涂料厂的技术,是牺牲了半个月的午休时间,利用进料的机会从工厂偷学来的……调查组还从老镇长那里听到关于姑嫂塔的美丽而凄悲的传说:嫂嫂与小姑每日登临宝盖山眺望茫茫大海,试图发现漂渡异域数年的亲人的船只,忽一日,大海深处隐约出现桅杆,姑嫂俩惊喜非常,不断地在脚下叠放石头,终日伫立在山顶上。桅杆愈来愈近,渐而浮现船廓,她们失声地喊着,呼唤抵岸的亲人,然而在渔船就要靠岸的时候,突然卷起排空的浊浪,眼见桅杆缓缓地沉坠海底,同时消失的还有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喊叫。姑嫂顿时心碎,身体化成两座石塔……
  拨开表面的浮尘,调查组发现了石狮人精神世界深处积淀的瑰宝:传统的民族美德与异域异族的商业竞争观念经过几代的融合。杂交而形成的崭新观念和崭新意识。石狮人站在改革、开放的潮头,正在创造、呼唤崭新的未来世界。在机关干部大会上,王爱平主任用亲切的语调讲述着石狮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位受过国防大学训练的江西人井没有把石狮的苍蝇也夸耀成美丽的圣物,他这样说:“不错,有人说石狮是块臭肉,招惹来不少的苍蝇。可不是还有另一种说法吗?石狮是改革的窗口,吸引来众多的有志于改革的开拓者,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加入后面的一群呢?”
  防卫森严的大门终于敞开了。那是沉闷少雨的六月,在古老的京都,总政治部刚刚开过研究军民共建的会议。
  第二章
  
  ——师长命令跑步开进石狮
  
  ——石狮不是“夹皮沟”
  
  ——贪婪而小心的摄取者——崛起的“邻居”
  当修建“文明街”的任务布置停当后,团长王建国接到连队打来的电话,对方没敢报职务,嗫嚅地问:“能不能派车接送我们?我们离石狮镇十来里路呢?”王建国稍稍迟疑,说:“想他妈的美事!别忘了,你是步兵守备连。”他把对方训斥一顿后,说“这样吧,每天派车送你们到石狮镇,回来用步量。”他思准派车一点没有怜悯士兵的意思,不过是想增添一点部队威风。他把自己的想法汇报给师长后,那位瘦小、精悍的长官马上把嘶哑的嗓音提高了八度:“你向连队传达我的指示,贺恩志命令他们每天跑步进出石狮,风雨不误,就这样!”
  谁也猜不透贺思志师长怀揣着怎样精妙的意图。四月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石狮大街上出现长长一队扛锹持镐的军人。他们淋漓一身大汗,慷慨地朝过路人赠送一个个仁义而憨朴的笑脸;他们把丁字镐和扫帚、锹舞动得旋风一般,一点不想偷懒;他们还按照延安时期的老习惯,休息时帮助老百姓做点好事,比方帮助掏厕所。领孩子过马路什么的。他们尽力地想为自己塑造完美的“大军”形象。
  然而石狮不是“夹皮沟”,石狮人缺乏“自己的亲人来到面前”那种古朴的情感。
  你们怎么订的合同?镇里给你们多少钱?还有劳务补助呢?当官的应当发你们劳务补助哇?浸泡在商品中的石狮人有着严格的经济学意义上的劳动力价值观念。在他们看来,当兵的为他们建设“文明街”,即使不是应该也是应份。他们毫不怀疑解放军挣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为此一支当地的筑路队跑到镇政府大吵大闹,说政府里有人私通解放军,把一笔赚钱的生意放跑了。
  尴尬、委屈、羞恼、窝囊。工兵科长张来泉找到政府有关领导精算了一笔账,证明修路是一笔亏本的生意,要求政府进行宣传。“解放军讲究出师有名,我们可不喜欢打窝囊仗2”他用幽默的方式提出严肃的要求。
  带有“支援”、“义务”、“共建”字样的标语很快出现在石狮街头。在一处交叉路口还同时出现这样两幅标语:“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响石狮人民群众学习”。多熟悉又多么陌生啊,但愿这不是历次政治运动储人人们记忆的麻木不仁的口号,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在历史的交汇点上,军民双方又一次彼此凝视:人民追寻往日的不计功利、不沾铜诱的肝胆真情,军人则求索开拓未来的真谛。
  先遣队和石狮人小心翼翼地碰撞了一下,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漂亮仗。当兵的心野了,他们决定多路出兵,扩大战果。在晋江县委那间宽敞、气派的常委会议室,原师长王友义和王爱平主任刚抛出想法,立即给常委扩大会带来沉重的气氛。地方父母官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最后把目光齐聚在老县长身上。
  老县长仰首抚颌,微闭眼睑,沉默。
  好难堪的沉默啊!这沉默如此刺痛了两位军事首脑的自尊,以至于性情火爆的王师长面露愠色,不时地用手捋头搔顶。他俩分明听到老县长的心声:当兵的,别逞能,这可不是打仗啊!经济问题复杂得像部天书,连社会科学院那帮老家伙都不能圆满解释石狮的经济现象,你们也想搞懂?我相信你们的热情你们的诚心你们的干劲,可我不太相信你们的政治情绪,你们的政治情绪有点那个,说不好。反正“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你们扮演了不太光彩的角色。你们要是带着某种情绪进驻石狮,会给石狮人带来暗影的。石狮是我手里的一张“王牌”,中央领导都在关注石狮,石狮又很敏感,政治气候稍有变化就往回缩,你们就不怕承担风险吗?还有,石狮很复杂也挺乱,出企业家也出赌徒、娼妓,小战士年轻轻的能把握自己吗?真要弄出两件丑闻,你们脸上无光,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不成了把子弟兵往火坑里推了吗?从1964年以来,石狮进过八批大型工作组,都是虎头蛇尾,我对这些太清楚了,我担心你们啃不动硬骨头下不来台啊!我可不打算最后出面来给你们收场!
  王师长终于不能忍受沉默:“老县长,你看搞还是不搞吧?我们先来讨论这个问题。”
  老县长调整一下坐姿,语音悠缓。“共建嘛,中央有话,好事情。你们把共建点选在石狮,也是很勇敢很有魄力的。不过石狮的经济结构特殊,社会情况复杂,治安状况不算很好,能不能搞出名堂,确实值得考虑……”他环顾周围,“如果一定在石狮搞,我看是不是先搞一条街,再搞一条街。石狮既然是骨头,就得采取蚂蚁啃骨头的办法……是不是啊?”
  他的助手和部属们齐声唱和。
  王师长瞅了王主任一眼。王爱平主任彬彬有礼而又充满自信地掏出石狮共建规划草案:“我来谈点想法吧!”这位宣传处长出身的富于鼓动性的中年军人先用精确的逻辑语言勾画了石狮印象。他对石狮美妙前景的憧憬让每个人都深受感染,而他对石狮繁荣遮掩着的危机的清醒分析则让地方父母官们吃了一惊,很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他用炽热的语言描绘战士们献身改革的热情,说战士们如何连地上的一根草棍都不能容忍,如何在廊柱上焊上铁架,放进花盆,栽上一株株美丽的玉兰花;如何挨家逐户地搞动员,在他们堆放垃圾的地方种植花草;如何耐心地说服个体商贩实行定点定位经商,使有关部门体尝到现代城市管理科学的魅力;如何用纯朴的语言和火烫的真情向那些浪荡青年讲述要学好不能学坏的道理,终于使一位积习成癖的赌棍改掉了劣行,走上正路。王主任特别坦诚地交代了共建的别有用心:用改革的大潮冲洗旧有观念,为部队建设注入生机和活力。“不是我们想不想做,是我们不能不这样做。这场席卷中国大地的改革尝试假如失败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会丧失一次崛起的历史机会。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考验和责任。”
  一番话把每个人都说的心儿火烫。
  县委当即决定抽调24名干部,同步兵师的官兵们一道开赴石狮镇。当此同时,驻金井、神沪、香友、东店、宫润的部队也纷纷走出高墙大院,到改革的热点上展开对话交流。
  他们曾经是极其富有的群体,几十年来从容不迫地开销自己的资本;现在他们是饥渴的一群,怀着极大的贪欲到处摄取滋补自己的营养。他们有过巨大的无与伦比的骄傲,现在他们多少有点自卑和自怜,甚而惶惑,不过他们从未丧失尊严和信念。他们成熟得太早也压抑得太久,他们太习惯了方方正正的营盘方方正正的队列方方正正的讲话稿包括方方正正的铺盖,以至于连思想都是方方正正的,当绚烂的生活光斑包裹着他们,免不了心生迷乱。然而他们具有强大的意志力、无与伦比的警惕性和来自整体的超拔力量,总能在窘境中为自己辟出一块立足的阵地。他们把马克思主义掺进到东方古朴的伦理和人文观念中去,酿出中国军人独有的武德,然而他们又有点怀疑:我们是不是最好的……
  八连驻扎大偌大一片的墓地里,士兵们至今对设点的人怀有满腔的幽怨。铺路的石板很多是刻字雕图的墓碑——新坟叠旧坟,遗弃的碑石漫山遍野。上哨、巡逻、去街,都要充满耐心地走过长长一段阴森的墓地小路。夏日,坟域里的蒿草疯长,像座密不透风的屏障把八连封闭在山埸里,清静极了也沉闷极了。
  因而有了“墓场文化”的说法:日暮黄昏,没有电因而没有什么好玩的,新兵们便尾随在老兵的屁股后面,高兴地在月光地里逛墓场。他们为地下的枯囊编撰一个个悲剧或喜剧,为下葬时的某个细节急得脖粗脸红,默默凭吊一位尚不知美丽还是丑陋的少女的亡灵,研究墓碑上的篆文和楷书。每年的清明节,士兵犹如过节一般兴奋。这一天祭扫墓地的人们如同潮水涌来,尽可以发现其中的妙处:悲天怆地的哭嚎之后转而咯咯作笑;热恋中的男女在亡灵庇荫下悄悄接吻;一位穷困的老妇拎着布袋,像侦探一样机警地跟踪祭奠者,为的是迅速偷取坟前的供品……
  终究是“墓地文化”,八连的士兵用恶毒的语言诅咒这日日夜夜围聚着他们的墓地。
  突然地,阳春四月的一天,他们被军用卡车呼隆隆地运载到几十里外的石狮镇。命令被连长蓝新民压到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才公布——这位院校出身的年轻军官喜欢德国“沙漠之狐”隆美尔“快速调遣、快速出击”的做法,结果有的士兵懊悔没有带上小镜子。
  像洞庭湖里的鳗鱼突然钻进了扬子江,石狮镇给墓地士兵带来的紧张、亢奋是空前的。早在五十里外就对石狮展开了分析研究的军官们一天中开了四个会,防范措施订得完美无缺。他们还在临时营区设了两道监督哨,日夜警惕内部和外部的可疑行径。
  警惕或许是必要的。在这个欲念横流的小镇,堕落的机会多得像地上的瓜子皮,而犯罪心理学家的结论是,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堕落的因素。
  修路的军官和士兵凭着坚强的意志力和各种各样的诱惑顽强地对峙。每隔几天,士兵们总能在军人大会上听指导员曾仲春讲上一段把“诱惑”击败的消息:四川籍的司务长粗暴地训斥了一位向他兜售裸体扑克的女人。印在扑克牌上那些男男女女的交媾行为以及暴露的生殖器官和排泄器官,使他在生理上想到自己和野兽是同类,产生尴尬和尊严丧失的耻辱感。他的愤怒是自然而然的。这位有着严谨的性观念的军人坚持认为:人遮掩了作为动物的这部分器官和机能,是人类借此维护尊严的文明表现。假如随心所欲地将人类本能的、无法抛弃的、作为生物学遗产一部分的动物性器官和生理机能诉诸人的视觉和听觉,那就没有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没有了人的尊严。漂亮、潇洒的七班长郭建有一次差点接受了一位翩翩女郎的邀请,到音乐茶座欣赏现代电子乐。女郎穿一身雪白的衣裙,不像怀有险恶的用心,不过他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在享乐的诱惑面前,他想尽量地表现出一个老兵应有的意志力量。指导员巧妙地运用这些事例不停地加固士兵心里的大堤,期待着他们在眩惑中走向理性的成熟。
  进入炎热的夏季,40℃的高温使水泥路面爆起火焰般的蓝色气团,八连不得不像昼伏动物一样夜间出来作业。正是溽热消散的时刻,当他们钻出狗巢样简陋的工棚,相邻的豪华级华林饭店和各类舞厅、茶座、咖啡馆正纷纷起奏《蓝色的多瑙河》和《圣诞之夜》,从有色玻璃窗里排泄出来的绚烂的光影没散在路面上,正好用来做施工的照明。于是他们开动搅拌机,扬起丁字镐,迎合着嘭嚓嘭嚓的舞曲节奏开始作业。他们浪漫的眩想总是飞去帏幔遮窗的舞厅,他们压抑的心胸饱含一种恢宏的悲壮情感,他们还隐隐地流泄出目标失踪的迷乱、茫然和委屈心理:如此艰苦的劳作究竟为了谁人?是为糜集在舞厅的那些男女吗?他们老一辈军人所体尝的“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的骄傲又哪去了呢?又是怎样一种特别的观念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束缚在享乐圈外面?
  一天晚上,一位筑路包工头找到连长蓝新民。
  “你们修路要不要小工?”
  “要。”
  “工钱多少?开个价?”
  “我们多少你们多少,合理吧?”
  “不敢不敢,你可以压点价!”
  “我们一个战士每天领6角2分的补助费,你让我压到多少?”
  包工头拍打着屁股跳起来,很惊讶很感动的样子,“没想到没想到,换我怎么也不会干的!”
  蓝新民苦笑,“幸好你不是当兵的,不然我会让你尝尝滋味!”
  被军规捆绑住的心在暗地里时常准备着“谋反”——禁忌有时会成为催欲剂。一天休工后,四班长黄海鹰邀了两位战友闯进富丽堂皇的华林饭店。是出自一种高雅的进食方式的诱惑,还是想表现出现代军人的气度、教养以及先进的消费观念?抑或仅仅是叽叽不耐的心企图寻求某种渲泄和释放?反正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他们领教了一次别样的生活,自觉地充满兴趣地“堕落”了一次。他们把刚刚发放的当月津贴全部掏出来,凑了六十多元,向穿短裙的侍女报了一连串的菜谱。他们原想留一笔烟款,可是经过训练的善于把人逼到虚荣境地的侍女不知施用了什么招术,使他们花得一文不剩。灯光幽门,音乐回旋,女歌星把优美的颤音一直送到食管。他们无可奈何地承认,在这里进食要比在连队饭堂里进食美妙一些生动一些飘逸一些,现代物质文明把人类的动物性行为艺术化了。可是,心儿为什么总有点不踏实呢?当他们走出豪华大厅,回到四壁透风的工棚,回到属于自己的连气味都非常熟悉的世界,犹如鸟儿归巢一样的稳沉、安然。他们终于悟出:幸福只是一种情感体验,住工棚未必不幸福,而对于空虚的灵魂来说,舞会、美食、欢娱又能带来什么呢?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他们还是愿意从工棚搬到豪华饭店。
  理性的触角穿越表面的奢华,开始探寻石狮人的繁富的精神世界。在那个烈日炙烤的八月,曾仲春、蓝新民带领他们的士兵同石狮的企业家展开了频繁的对话,撩开了经济改革的帏幕。他们感到震惊的是安泰、昌盛的商业繁荣后面竟是一番激烈争逐的景象。有踌躇满志者朗朗的畅笑,有危难扼喉者凄惶的呜咽。失败者卧薪尝胆准备东山再起,成功者忧虑重重准备一败涂地。每个人都经历了或正在经历一段创业的艰辛,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窥望市场上空变幻的风云,每个人都异常小心地数着过河的石头,每个人都满怀着投机者和赌徒的双重兴奋。这是一种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全新的生活,它给人们带来的满足甚至不是金钱不是优裕而是生命自身的能量释放。
  八连贪婪而小心地摄取着,他们在工棚里展开了“军人的价值是什么”的大讨论,他们比较石狮人的富有生气的生活,庄严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残酷地刁难自己。比方,这个酝酿和平气氛的世界如果长期不安排战争与军人会面,靠什么来引发军人的士气和活力呢?他们回答不了这个本应由军事统帅回答的问题,好在眼下异常繁重的筑路任务足以挥霍他们的体力和精力。他们来了股邪劲儿,每天玩命似的干。他们的脚丫子全被水泥烧烂了,流出金黄色的腐水;他们的衣服、鞋子被汗水、泥浆沤成碎片,像旗帜一样迎风招展;他们全部理成光头——据说这是军人在战争情境下由特异心理支配的特异头型。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这个先前松散、倦怠的连队由于外部的作用产生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很多好心人担心他们会声名狼藉地垮掉,而石狮传出的消息却是沸沸扬扬的赞扬声。那年年底,八连一举跨人师团先进连队的行列。
  石狮曾经是一头病狮,它痛苦不堪,呻吟不止,围弥它的军人赐它以怜悯、同情和军人式的抚爱——其中或许有一点“救世主”的情调。可是在一天早上,石狮突然吼出伟大而奇异的声晌,这是一种崭新的崛起的强音,军人们不得不换用别一样眼光看它,继尔被这声响所震撼所吸引所迷醉,后来军人们在这声音中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想搞点自己的名堂。
  这是一个风流的年代.谁也不甘心儿寂寞。
  指导员杨惠杰带领新组建的连队开进新的防区——宝盖山下一片荒凉的山田地。他惊呆了。操练场上的茅草、野蒿几乎没腰,几座惨不忍睹的营房像孤岛一样漂浮在草丛中。门窗倒伏地上,宿舍里洋溢着粪便的臭味,猪舍里空空荡荡,在房脊的中央竟然生长出一株生气盎然的木本植物——大概是鸟儿们衔去的种子吧!当百十名士兵踏翻了操练场上的针茅草,栖息在营房里的野鸽野雀犹如四射的枪弹从门窗里飞出,很像侦探电影里的一幕场景。
  炊事班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锅涮了九遍,煮出的米饭仍然有股浓烈的锈味儿。来自六个连队的士兵边吃边阴阳怪气地骂,他们想故意把什么人惹恼,然后发泄满腹的晦气。
  杨惠杰心里真凉啊!一连几天在营区里四处乱窜,想不出用怎样的语言、怎样的方法才能把心神散乱的士兵拢成一个步调整齐的集体。一天,他来到离连队两公里的正在筹建中的一家工厂,和厂长施全森——一位野心勃勃的退伍兵胡聊了一气,聊得他心里热烘烘的。在施全森美滋滋地讲述企业前景的时候,杨惠杰看到的分明是一片野草场,没有厂牌,没有厂房,没有设备,没有照明,唯一能够说明工厂存在的是三口大铁锅和两台破机器。
  “你凭什么?”他吃惊地问。
  施全森从衣袋里掏出一叠图纸,“这是新产品技术说明,我必须抢先打入市场,落后一步就是个死。”
  抢先?
  抢先!
  那天晚上,杨惠杰在军人大会宣布了施政纲领:争当出头鸟,敢为天下先。
  为了培养士兵的“出头鸟”精神,他和连长乔民对连队的任何一项活动都进行了精心的策划:包饺子把面、肉、油、葱、佐料分到班,看谁的饺子好吃谁的饺子先下锅;种菜,他把地垄分到战斗组,战士们为了获得管理名次,用背包绳把地垄修正得笔直……杨惠杰十分张狂地教导他的士兵,“凡是上级组织的有名次的活动,我们都要力争第一名,第三名不行第二名也不行只能第一名,我们要养成第一名的习惯……”
  习惯真就养成了。这更是一种心理上的习惯。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了“中庸”,习惯了“出头椽子先烂”,习惯了“枪打出头鸟”,习惯了“人怕出名猪怕壮”……不能小看了这种习惯,这是生命的骚动,是心理素质的更新,是对平衡、稳固的一种冲击力和破坏力,当庞大的军事体系面临经济改革的冲击不能不做出新的选择时,我们太需要来自内部的冲击力和破坏力了。
  然而当三连夺得了无数的“第一”,真的成为一只“出头鸟”,井以“争当出头鸟”为题,冲上省军区英模讲台时,一位机关领导却插头晃脑,“不好不好,‘出头鸟’这句不好,没有谁这么提嘛!”他用红笔将“出头鸟”勾掉,换了一句通行的套话。
  杨惠杰至今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每个连队都有自己发家的“秘密”。
  连长朱金彦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发现不妙:他的士兵经常在夕阳西下时分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游逛进附近的村镇。那儿有农民兴建的现代化体育馆,有茶座、酒馆和女招待们甜蜜蜜的微笑,那儿的电视可以收到台湾的节目,那儿的农民对当兵的还保留着原始的感情,经常把他们拽上酒桌,吃甲鱼鳗鱼石斑鱼……
  士兵们诡称:连队没意思。
  “意思”是什么?
  朱金彦可以发布严厉的军规,像圈羊一样把士兵圈在限定的区域里,可是能圈住处在青春期的狂放躁动的心吗?
  前些年老百姓往兵营里跑,每周一场的电影对精神匮乏的老百姓来说不啻是盛大节日;这两年当兵的往老百姓院里跑,各样的娱乐活动成为士兵精神的跑马场。当老兵们用感伤的语调讲述这一事实,朱金彦有一种刻不容缓的危机感。这位温和而有韧性的军官怀着一种挑战意识,决心用兵营自身的魅力黏附住士兵的心。
  那个美丽的夏天,朱金彦每天清晨都带领士兵上山背石头,他的单薄的臂膀被石刃割出许多的血口子。营房前面那片荒蒿地每天都在变幻模样: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器械场……
  他领战士们培育花苗:大丽花、石榴花、牡丹、月季、一品红、五角星、紫罗兰、龙头珠……营房花团锦簇,猪圈都被鲜花包围着。
  又重新设计了营区规划,从废墟捡来砖头,仿照苏州园林风格修建了曲径、花墙、月亮门,玻璃瓦像真的一样。
  游艺室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星期天,上士从街里买回象棋、军棋、跳棋……连队的“木匠”们从仓库里翻捣出破木板,制造出各样的棋盘。
  报纸、图书越来越贵,可是安徽籍的战士嚷嚷要看家乡的报纸、难道还能为每个地区的战士订一份家乡的报纸?军官们向朱金彦发牢骚说。朱金彦说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应当学会换一种角度思考问题,比方说战士们从报纸上读到一则家乡的喜讯……他让司务长从生产费中拨出一笔款,增订了三十份报纸,上海市只有两个战士,居然也订了一份《新民晚报》,感动得战士很想大哭一场。此外,连队还订了二十八种杂志,买了五百多册图书,士兵在那间简陋的图书室里可以把思维伸向人类文明的各个角落,而连队饲养员的幽思却愈来愈多地倾注在猪圈里。他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地增加猪的质量和数量,用猪肉换来人民币,那位不爱发火发起火来就火爆得吓人的连长会用怎样的语言训斥他。
  还有更奢侈的。突然有一天,连长宣布成立乐队。习惯了也玩腻了“击鼓传花”一类小把戏的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他们狐疑地跟着连长走进刚刚修茸过的俱乐部,只见乒乓球台上摆放着刚买来的手风琴、小提琴、长笛、小号、吉它、二胡……
  朱金彦终于实现了他的良苦用心,为士兵找来了“意思”。
  “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多色彩多旋律多元化,或许这是一个值得出现在将军议事厅里的重大问题。一个叫崔文里的战士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看见我们打球,营长火了,说还是他妈的不累,晚上继续上山扛石头!我恨死他了,我和几个老兵合计,找茬揍他一顿。我们不是机器不是牲口而是人,是有血有肉有籍贯有姓氏有健全的七情六欲的人。我们操课走在一条线上,有谁敢超越半步,立刻会被严厉的口令禁止,重新消失在整体中。我们按照制式的要求穿制式的服装,喜欢统一的班长甚至连鞋带的系法都做出规定,任何人都不许有服饰上添一点审美花样。我们按照一个号声起床、就寝,我们的脸巾、牙膏、牙刷朝着一个方向,我们在同一时间对同一事物发生兴趣,甚至我们的生理机制也被严格有序的军队生活调整过的,只要值日官在队前喊声“放水”,大家都顿时唤起排泄的欲望。军队整体意志太强大了,强大到了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程度,又如砖瓦叠起的大厦很容易让人忘掉砖瓦。可是我们要说,我们是人,是独立存在的生动的人,我们从来没有因为穿上军装而降低或减弱普通人的各种需求……
  团政治委员吕世华在经过对石狮的认真考察后,得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接受的结论:军队干部管理体制中的民主因素几乎等于零。在民主观念极度弱化的地方,由于军事团体尤其强调服从和秩序等诸原因,士兵包括士兵组织对军官应有的监督和约束作用几乎丧失。扭曲成奉迎上司、逆来顺受的庸俗的心理,又进一步成为促使干部堕落的反作用力。
  ……针对你目前的状况,我作为老兵谈几点经验性的看法。
  一是要打好基础,给部队首长打下良好的最初印象,如争当训练尖子,公差勤务积极参加。二是和担任你们班长的老同志搞好关系。假如他会吸烟就请他吸烟,不过不必整包送他;或在看电影时买些糖果,分一点给他意思意思,班长最喜欢新兵拍他的马屁。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一旦你在某些方面做得不符合要求或是犯了小错误,他不至于向上级报告。三是向你要好的班长打听新兵分配时有哪些单位、哪些工种,情报搞准后立即同连长、指导员拉关系,成功的话就能分个好工作。四是平时利用一切机会同干部多接触,当中有老乡的找老乡最好。有些部队干部表面很原则、很严厉,其实和地方干部一样讲人情,泥熟了,当官的一句活就能决定你的前程。五是拉关$要秘密进行,一般是送些小礼品:香烟罐头之类(数量不宜多,一旦不能实现就白费了)。拉关系要在训练结束前20天进行。早了干部容易忘事,晚了人家分配好了,总之,要见机行事。
  另有一点请注意,如果你们新兵连风气很正,就必须打掉拉关系的念头,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领导信任。不过不论处于哪种情况,都不能顶撞领导,要学会忍耐忍耐再忍耐……
  多么典型的活化了的士兵心态。
  军队需要秩序,秩序需要权力,权力经常表现为某种强制的力量。在实行任命制的情况下,权力的执行者对士兵的监控和制约作用很容易产生轻视心理,而上级一旦不能有效地实行考察和管理,权力执行者的道德观和价值观就显得十分重要和突出了。
  道德观和价值观并不是稳定不变的特别值得信赖的东西。
  于是吕世华处心积虑地想让士兵得到一种民主生活的体验,这种体验能够使士兵对自己的能力和作用增强信心,感到自己能成为有成效地参与军队事务的一员。增强责任心和自尊心,这是地方企业改革证明了的最了不起的经验。
  他小心翼翼地打出第一张“牌”: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在全团范围内开展选举“最好干部”和“最差干部”活动。这个活动唤起了士兵的庄严感和史无前例的兴趣,兵营里出现持续的亢奋状态。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战士回顾说:
  ……那几天我很高兴很激动,我不敢让干部看出来,尽量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却说,你们神气够了,这回轮到我们说你啦!投票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老乡偷偷召唤到附近的小树林。他在家当过团支书,有水平,我有事愿意找他商量。我说“你选谁当最差干部?”他说“你选谁?”我说选×××,新兵集训时他打过我一巴掌。我把水撒到床单上,他故意说我尿床,闹得大家取笑我。他说,“×××脾气不好,心眼不坏,事业心满强的,上面让我们选差干部,不是选和自己感情不和的干部。”我说,“你选谁?”他说了一个干部的名字,我吓了一跳,说:“人家对你挺好哇!你爸来看你,他亲自陪,炒了六个菜。”“可他不把连队放心上,总吵吵转业,把连队的心都闲散了!”我说,“那我也选他吧!”我们俩起誓,决不对别人说起这件事。
  全团选举出22名好干部,吕世华指示存档备案,作为提拔和使用的依据,同时利用各种形式进行宣传表扬。可是对选出的11名差干部怎么发落呢?吕世华决定把“消极权限”交给士兵,“消极权限”相对政治机关使用、提拔干部的“积极权限”而言,它意味着士兵对于不称职的干部,可以行使否决权。他接着打出第二张“牌”:按照大多数士兵的意见,对“最差干部”采取行政处理手段。五连连长黄德章私自为自己报了三等功,团里决定撤销,并给予严厉批评。八连副连长薛明建、七连排长杜国平等被评为“最差干部”,团里指令他们分别到六连和农场当兵。吕世毕授权负责教育、改造“最差干部”的单位,完全按照士兵的标准严格要求他们,每月向政治处提供一份关于他们表现的材料,直至他们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
  吕世华一年中搞了两次“民意选举”,带来的直接效果是,军官们开始注重自己在“选民”们心目中的形象,而士兵们则因为有了那张“选票”开始重新估价自己的价值。
  美国和苏联对话,以色列和埃及对话,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对话,失业者和总统对话,企业家和文学家对话,寡居女人和鳏居男人对话,如今全球成员都在热衷对话。对话是一种时髦吗?
  从去年春天开始,侨乡的数千军人同各行各界人土展开了频繁的对话。这种双边思辨性的语言交流活动通常不含有具体的功利性,而不含功利性的活动往往收到“大功利”。这个“大功利”被指导员和政治委员们发现了。
  守备四连与泉州师范学院中文系对话录:
  大学生甲:听说你们是功臣部队,我们都想来看看,大家感到好奇,还有种……怎么说呢?
  傅风信(连长):挑衅的欲望,观念上的挑衅。大学生领导观念的新潮流嘛!(笑声)
  大学生乙: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可你们生活水平没有多大改善,前哨的战士连电视都看不上,你们怎么想的?怎么教育战士的?
  傅风信:不能否认,战士们有想法,我也有想法。人的本性是逃避艰苦,趋于享乐。谁不想享受天伦之乐呢?特别是在我们有条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不想唱高调,可是请你们相信下面的说法是真诚的。宇宙无限,人生有限,在有限的人生里能为国家、民族做点微薄的奉献,这是一件自我感觉很荣耀的事。我们地处海防前哨,我们可以直接地敏感地感受到我们个人的名字和祖国的利益息息相关,并不是每一种社会职业都能提供这种巨大的精神享受。
  毫无疑问,我们失掉了很多。因为失掉了,我们对“青春”这个字眼比任何人都敏感,草木枯荣,飞鸟筑巢,都会引出战士们的情思和联想,可要说我们一无所得,我们是不会承认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士兵必须放弃许许多多的东西才能有一点收获。比方说,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周围的环境、全部的法律、规则都教导我们保护自己的生命,可是当了兵,我们必须学会违反这一切——必须冷静地学会准备随时丢掉生命而不惊惶失措,如果我们学会了,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坦然地面对死亡,那我们就是勇敢无畏的人,勇敢无畏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优秀品质。此外,我们还培养出独立生活乃至野战条件下的生存能力,我们的职业还需要我们正直、忠诚、谦逊、守纪律,我们必须养成集体主义观念,而又能独立作战……这都是人类公认的优秀品质。总之,我们的军旅生活会使我们终生受益,几乎所有的老兵在退伍时都会说这样一句话:我们不会因为三年的服役生活而后悔,永远不会。(掌声)
  战士甲:现在年轻人都在呼吁“理解”,我觉得最珍贵的“理解”是自己理解自己。一个自己不理解自己的人,能指望别人理解他什么呢?我们就像尊重你们一样尊重我们自己。理由很简单,设想一下,假如一个国家没有众多的军人看守领土、领海、领空,那么神圣的国境线就只有绘图上的意义。
  大学生乙:现在很多女性不愿找当兵的对象,你们注意到这个残酷的变化了吗?
  傅风信:我们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我连指导员张学杰,又漂亮又精干,27岁了,就是对象难找,听说在海防前哨,女方谈谈就灰心了。战士们说,指导员每次恋爱失败都是对四连的沉重打击。要我看,这或许是件好事,至少是可以理解的。过去女青年选择配偶要么是军官要么是地方干部,非此即彼,是价值观念的单元现象,现在呢?都有很强的竞争能力,出现多样化的选择标准,这有什么不好?另外,高技术带来高情感,两地分居成为很多女青年不能忍受的事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在这种情况下,军人曾经拥有的政治地位、薪金、待遇等现在变成了外在的东西,一旦找到了知音,女青年就会勇敢奉献出纯贞的爱情。你们80年代的女大学生自称在爱情问题上是勇敢的、进攻型的,我们欢迎你们向边远山区包括老山前线的军官们发起爱情的勇敢进攻,我保证,你们不会失望的。(笑声)
  大学生丙(女):当兵的可敬不可爱,你们懂得战争不懂得爱情——战争和爱情是两样东西,需要用两种思维去理解,你们对爱情是怎么看的?请原谅我的坦率!
  何文彦渊.长):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对爱情的理解,这完全依赖各自对爱情的审美体验。说当兵的不懂爱情这是一种误解,顶多,当兵的压马路时总是走得太快,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习惯速度很难不让女方产生想法。还是让我来讲一段真实故事吧!我们有个老班长叫张书湘,他爱人分娩早产,生了个儿子,儿子的照片寄来了,他又高兴又焦急,想利用休假时间回去照料妻子,可是他几次拿着照片想跟连长请假,就是开不了口,傅风信连长结婚几年,家属因为有病不能生育,想孩子想得要命,他怕自己生儿子的消息刺激了连长的感情,强压抑着自己,硬是没请假。连长知道这件事很感动,又是命令又是哀求,说这种时候女人最需要丈夫,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表现表现。你看,这或许能说明当兵的感情世界,多周密多细腻。请相信,一个懂得爱祖国、爱同志的人,也完全懂得爱妻子,而一个只在爱人身上倾注感情的人,他的爱情很难说是完善的,也是靠不住的。真正的爱情应当是一种博大的情怀。
  教师:了不得!我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我的观念一直是“秀才见到兵,有理说不清”,解放军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高举毛主席语录,喊一二三四,这次对话对我的触动太大了!暑假作文,我要出题目让大学生写写你们,写写80年代的军人。
  ……
  人类、战争、事业、爱情、服装、现代舞……
  商讨、咨询、答问、思辨、争论、探疑……
  政治学上的意义:互换时事的看法会增进参与意识和民主心理;社会学上的意义:对话将使社会各成员之间有机会释放积压的负荷,压抑或放纵的情感由于缓解、平衡,将会健康发展;行为学上的意义:每一次思辨性的语言行为都是一次自我反省、自我发现、自我肯定;心理学上的意义:交换思想和情感是社会人的生理和心理需要,交换的对象越有新鲜感,交换获得快感越强烈;性学上的意义:青春期接触异性的强烈欲望得到似是而非的满足。指导员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似乎不那么复杂,他们在政治工作改革座谈会上嚷嚷说找到了一个部队进行自我教育的好方法。现在,只要选好题目,机会适宜,指导员们随时会向感兴趣的对象——企业家。大学生、共青团组织、个体户、农民、爱国华侨、政府官员——打去热情洋溢的电话:“喂,搞场对话怎么样?”
  我有机会参加了某团特务连与金井镇钞岱村团支部的对话。对话的题目庄严而重大:十三大报告中若干问题。对话的气氛却是轻松、自在的。录音机轻轻播放着古典乐曲,茶几上摆放着果脯、蜜饯、良友牌香烟和乌龙茶水盅——富有的钞岱村青年人喜欢摆点阔气。从对话开始我就注意发现这种“自我教育”形式的微妙处:每个人都以对话者的身分出现,隐去了教育者和被教育者的界线,谁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必须凭借智慧、幽默和知识的力量;对话双方既没有教育人的责任感也没有接受教育的不适感,教育效果在不经意间粹然获得;议题集中而散放,对话中心不断游移,每个对话者都有表现的机会;智慧、知识在冲撞和融合中叠闪出人格的魅力,情感也在其中游行,每个人获得的是理性、情感的“化合物”——我注意到一个文静的姑娘每次用小叉子扎果脯,总是不忘给她的邻座士兵捎去一块,那个侃侃而谈的士兵于是在语言的间隙处不断地插入“谢谢”。
  倘若这也算改革中的小小尝试,我以为它不仅是形式的,而且是心态的。
  一道冷峻、厚重的戒备森严的大门终于敞开了——不是一下子敞开,而是一点点地拉开,守门人的笑脸后面隐藏着一颗惊悸的心,随时警惕着来自莫名方向的不祥之物,它是什么呢?
  三角梅怒放时节,灵秀山出现一支引人注目的观光队伍——菲律宾华侨青年参观团。尽管晋江县政府事先派人同部队说明了情况,介绍了那些洋派后裔们怀揣着怎样一颗爱国的心,对诞生他们祖先的故乡又是怎样的热切向往,哨兵们依然怀着友好的警惕——灵秀山是风景区也是他们的防区啊!不管怎么说他们来自马克思诅咒过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淋洒在身上的香水有股怪味,香得呛人!
  后勤干部为方便客人们参观和饮食想了很多漂亮的点子;值勤人员对军容、仪表异常讲究;哨兵持枪敬礼的姿式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他们遵循团首长“内紧外松”的原则,竭力小心地把握着热情有礼而又不失军威的哲学的“度”。
  参观临近尾声时,游兴未尽的华侨青年全不顾解放军的重重心思,提出搞场联欢活动。稳重而有心计的政治处主任池慕光巧妙地刺探了一下,得知联欢会不仅有诗有歌有舞,还有“选美比赛”。他把“情报”透露给吕世华政委时,吕世华心里叫苦不迭——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会不会只穿比基尼健美裤头,扭来扭去地向他的士兵们炫耀性感魅力?在五分钟的沉默里,年轻的政治委员用从若戎二十年的经验来消化这个问题性质。他后来所以勇敢地接受了邀请,是唯恐伤害了这些华裔青年对祖国对家乡的情感。
  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严重。联欢会上,华裔青年用变味的汉语演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他们即兴写就的自由诗没有几个像样的高雅的词句,偶而夹进的英语单词听起来别扭极了,然而表达出海外赤子疯狂的不可思议的思乡情绪,有个小伙子呼叫,“拥抱着家乡就像拥抱着我的恋人。”他们的“选美比赛”完全出乎军人们的预料——每人报姓氏、报年龄、报文化、报职业,然后用优美、激昂的演讲词托出自己的精神世界和人生理想,可以说每个人的演讲都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理性的光辉。吕世华沸腾的情感下面滑过这样的意念:人类大多数成员的观念趋向、伦理标准原来没有很大不同啊!为什么要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以外居住的人类想象得那么龌龊、可怕?为什么要把军营以外的中国人想象得那么邪恶、不守规矩?这是自我崇高还是自我封闭?是表明自信还是表明怯懦?是政治上的必要防御还是可怜可笑的畸型的病态的长期作为国际社会的“孤儿”养成的乖戾心理?
  当华侨青年热情邀请他即席讲话时,他欣然应允。他说祖国开放,欢迎他们回国观光,全国人民欢迎,解放军也欢迎。他说中国自古一条龙,我们都是龙的后代,龙的传人,你们和我们一样愿意看到一个富强、兴盛的中国崛起东方。他热情地发言,小心地措词,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是共产党军队的政治委员。可是,仿佛有意跟他作对似的,一位华侨女青年冷不防地掏出“夏令营”的旗帜,请他和他的同僚“长官”们签字。
  ……我没准备,一点准备也没有。签个名字算什么呢?名字仅仅是个符号,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可是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我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我们团地处海防前线,据说连级以上的军官名字都被海峡对岸的情报机关收集在册。这么说,一个政治委员的名字也许具有情报价值。他们会不会泄密?会不会用来搞“策反”,会不会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做文章?有一点是肯定的,假如不签,他们会认为我代表了解放军整体的政治态度。我签了,签完了字,华侨青年们长时间热烈地鼓掌,我和团长还和他们照了一张像。我到现在也没认为这事有什么不对,也没有人说不对,可是我准备着有人责难,至少说我不谨慎啊!说真的,这几年部队观念是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我们总感到在头顶上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个巨大的红头文件笼盖着你,走两步就望一望,就怕迈错步,观念上的改革说起来很难啊!不过,我们终归是朝改革的方向前进了,我敢说,观念一旦更新了。军队有好多事情要办。
  1987年岁尾的时候,徐英修政委到南京参加军区举办的中共十三大会议精神学习班。行前,他亲自整理了一份长达万言的文稿:《侨乡石狮镇的发展变化及其启示》。文稿中写道:“我们驻守侨乡的部队亲眼目睹了一个迅猛发展的石狮,直接感受了石狮企业家们开拓创业的精神风貌,我们敬佩他们,我们正在通过学习他们的开放观念、商品观念、竞争观念、效率观念、信息观念、人才观念等和充满改革精神的新思想、新意识,启迪我们的思维方式,使我们的各项工作有一个新的崛起。”
  尊敬的充满忧患意识的政治委员同志,你想干什么?你把军队建设放在全国乃至全球政治、经济、军事形势的大背景上考虑,是不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你是不是意识到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上挫败过日本人,随后又挫败了国民党人、美国人的靠喝小米粥、南瓜汤长大的中国军队面临着一次艰难的腾飞?你是不是说军队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了?你是不是想从军人的角度提醒紧张运筹经济改革的领袖们,在制定振兴经济的宏图大略时,不要忘了让军队同时起步,哪怕是仅仅出于保护和平环境的功利考虑?
  第三章
  
  ——软骨症像瘟疫一样流行
  
  ——劳累和困苦是士兵最佳营养品
  ——兵靠训
  
  ——只要想想士兵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现代消费方式和生活水平消蚀着人类肌体承受劳苦的能力,而未来战争造成的恶劣环境却需要军人这一特殊的社会角色具有比类人猿不差的耐苦能力,这是令各国军事统帅们困惑和头疼的问题。
  软骨症像瘟疫一样侵噬着各国士兵的肌体。
  美国驻欧洲某导弹基地的士兵秘密组织“反疲劳委员会”,用公开或隐蔽的方式对抗长官的命令,他们列举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军即将攻克柏林,艾森豪威尔将军亲自批准将数百名老兵空运回国度假的事例,声言对美国新一代士兵实行人道管理。阿根廷三名士兵在马岛之战中因为熬受不了作战的极度疲劳,请求军官赐予自杀的权力。苏联派驻远东界河巡逻的一名低级军官伙同士兵秘密损坏巡逻艇的动力装置,目的仅仅是礼拜日能和驻地的姑娘们搞一场联欢舞会,“连续七天在寒冷的江面上抛锚侦察使人产生囚犯似的感觉。”
  1985年冬,十几名分配到山西某部的晋江兵竟然集体“绝食”。这些娇弱的侨乡青年忍受不了深山老峪的寂苦,他们善于跳舞而不善于操练和施工的两条腿因为长出些水疮就大吵小叫,说情况十分严重甚至会累及心脏,还说紧张、疲惫的军旅生活使他们撒尿都不正常了。电报传来消息,晋江县的父母官们十分羞恼,副县长陈世狮在除夕夜登车北上,一路嗟叹:这帮福窝里的兵呵……
  这消息对步兵师的军官们则是刺激性侮辱性的,血书发誓、踊跃参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啊!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士兵的素质,一支懈怠、娇弱的部队是不能指望打胜仗的。
  团政治委员李步泉在大会上骂:“娘的,你们几个直属连队种的什么菜?顾问委员会——老的弱的残的!我不稀罕,我瞧不起你们!你们可以到我的菜地参观嘛!我当政治委员的还会种菜,我种的菜值得你们参观,娘的,你们以为我跟你们讲后勤管理问题么?你们小连长小排长睡不着觉要好好想名堂……”
  他把几位喜欢留长发的“御林兵”集合到俱乐部门前示众,每人颅顶中央都被剪去一络头发。“我想你们连长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们:部队不准留长发。部队提出的要求是算数的!我李步泉胆大,可我从不敢坏部队的规矩,你们想过这里面的名堂吗?”
  他到六连蹲点,六连的战士都喜欢他,他的威严藏在亲切里面,如同老大哥一样和他们聊《三国演义》的关云长,聊《精忠说岳》的岳飞,聊他的家乡——包笼在大山里的散发着原始气息的一个小村庄——从明朝到共和国几乎没有修建一座新房子和给过他厚爱却连a、o、e都念不准的老教师。士兵们不知怎么就受了感动,纷纷从储藏柜里掏出五花八门的吃食——巧克力、奶豆、麦乳精。橙子粉、酒心糖,还有装潢考究的英国酿低度酒。于是李步泉得知,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经济补给基地,每月从司务长那儿领取的十几元津贴费还不够一次挥霍的。
  他把亲切藏在威严里面,向六连的军官发出警告:你们把兵娇惯坏了。他们太喜欢花钱,他们嘴里总是离不开巧克力、奶豆……你们是养兵不是养鸟!他让连长召集军人大会,由他训话。
  “我来六连蹲点六天,就抓一件事:储蓄。我自信不是培养你们小农经济思想,而是培养现代士兵一种可贵的精神。你们知道,从不多的津贴费中拿出五元储蓄,而且要坚持下去,这是需要一种精神的,你们将从中学会忍耐、克制、操守,你们会从精打细算。斤斤计较中体验到一种乐趣——度过生活难关的乐趣。断了零食,你们的胃口对连队伙食也会发生兴趣,这不是坏事情,战士的胃口应当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你们也许还会发现,学会战胜自己是很了不起的,一旦你学会了战胜自己,你就能战胜一切。你们储蓄三年,最多不过储蓄200元,200元即使对个人也没有多大的经济意义,可是这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能力,这是战场生活需要的能力,也是以后在漫长生活中做男人需要的能力,你们迟早会有个家,你们还要赡养父母,你们需要对付生老病死、天灾人祸等等这些生活中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总之,你们趁年轻,要尽快地使自己成熟起来,自立起来。”
  在那个绵绵的雨夜,三十八岁的团政委用中国富有人情味儿的传教方式向他的士兵讲述做兵做人的要领,被激励的士兵们志愿地做出一项储蓄决定:
  12.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6元。
  13.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7元。
  14.5元津贴费每月储蓄8元。
  在整编中即要卸任的老师长用铿锵的语调宣读了任职命令。一分钟后,年轻的同僚们阴阳怪气而又热诚友好地唤陶参谋长为陶团长。
  并没有多少升迁的喜悦,陶凯知道如果不能在短期内使部队唤起劲气内敛的精气,他麾下的分散在侨乡四处、临时聚合在一起的数百士兵将成为松垮的“民团”。1986年元月一个阴凉的午后,他到石狮附近的灵秀山里走马上任,军官们私下里交换印象说:新来的团长不会笑。
  不久他到驻地离石狮最近的三营蹲点。
  他才明白军界流传的“炮兵属、属炮兵”的歌谣并不全是戏谑的诽谤。熄灯号响过一个小时,战士还在叽叽呱呱地闲聊,聊完天上聊地下,聊刘晓庆再婚的男人究竟怎样的不了得?起床号吹响时,他们像恋巢的鸡迟迟不肯出窝儿。连长下达“立定”的口令后,总有几个老兵歪歪扭扭地钻进队伍,或者有谁制造出音响奇特的屁音,聚敛起的肃穆气氛顿时在笑声中流失。
  一天早晨,陶凯摊开了1:5万的军用地图,他用红铅笔敲打着,用不容抗拒的语调命令三个连长迅即将队伍拉出营区,进行野战拉练。
  走金山,过福埔,绕凌水,中午,部队在荒原上吃了一顿野餐,立即又被陶凯领进了山路。在暖烘烘的营房松懈了肌肉的士兵开始气喘吁吁,有几个快要掉队了。不过他们想掉队其实是很难的。他们被纳入一种严格的秩序,他们受到野战拉练这一形式所焕发的昂扬的军旅气氛的感召,他们的情感被强大的集团意志控制着,从而变得粗糙、有力,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是个战士——编进战斗程序的战士,他们的肌体因此收缩、绷紧,呈现攻击前的状态。还有,部队一经进入运动状态,战士的自尊、勇敢、集体主义观念和竞争意识迅速受到强化,而这些则构成了部队的生命。
  连续拉练了三天,第四天早晨,陶凯满意地看到一支动作迅敏、精神抖擞的队伍。他事后召集了全营干部会。三营的青年军官多是刚从陆军院校毕业的,他们读过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却缺乏驾驭部队的实践艺术。陶凯为他们揭示了统领士兵的“奥秘”:必须用心良苦地培养士兵的优良素质,素质一经养成,指挥员就可以仰仗士兵的素质和武德,在指挥不到的地方接轨道运转。
  他说:“总之,兵靠训。”
  美妙的秋天来临时,老兵们又开始骚动了。这是军官们每年要经历一次地惶惶不安的日子,吵闹退伍的老兵由于群体离心倾向,总要制造一些小事件——酗酒、斗殴、给驻地某位姑娘大胆寄去一封情书……把军官逼人窘境。白日,他们像热心肠的保姆小心、谨慎地看管着老兵,人夜时则用夸张的语调向团里打去一个个告急的电话。
  突然传来通知,今年国庆节全团举行阅兵典礼。这一古老的春秋战国时诞生的仪式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能够唤起士兵们昂奋的心绪和强烈的集体主义意识。进入温爽的九月后,全团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被编入紧张操练的序列,军官们通过运转起来的战斗机制传达下去的指示陡然增加了权威性,由于老兵的蠢蠢欲动而变得混沌、活跃、充满危机的军营,转而变得明澈而清纯,保卫干事因为收集不到老兵闹事的消息时感寂寞和无聊。
  此时,数百名老兵差不多都充当了操练的骨干,他们自信徒手或持枪的“齐步”、“正步”动作比他们的“晚辈”要标准得多,更能表现本连训练的质量。他们的身子淹没在线段一般笔直的队列里,他们活放的内心世界被沉郁、庄肃的兵家气氛笼罩着,他们强烈的表现欲只剩下一个机会,那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各种示范动作。
  陶凯把阅兵地点选在塘东学校的操场上,那儿紧傍繁华的金井镇,相隔不远的金门岛可以凭借高倍望远镜观察到阅兵队伍的细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会唤起士兵们怎样一种心理。
  崭新的军装,雪白的手套,连纽扣都重新钉过了。当一名剽悍的士兵被两位护旗手卫护着,举出一面猎猎招展的八一军旗,会场在庄严的注目礼中陷入一种震颤人心的沉静,数百名岿然竖立的士兵用心灵酿出至高无尚的名贵物——尊严。从未有鼓掌习惯的金井百姓在士兵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击掌狂呼——他们领略到一种鲜见的冷峻而严酷的美。
  阅兵式结束时,团里当场颁发了嘉奖令,很多老兵获得“在军旗下照像”的奖励,快门按动之后,有几位老战士竟然莫名地哭泣起来,他们意识到军旅生活的结束意味着某种丧失而不是什么解脱。
  在这之前,陶凯或许还为自己想出一个惩治老兵的点子而沾沾自喜,可是当他作为阅兵首长出现在检阅台上时,从战士的情绪中悟出了尊严是一种多么宝贵的东西,尊严会使人激发健康向上的情感,而指挥员要做的是为尊严找到一种体现的形式。
  那一场边界战争在他心里留下了巨大的投影。
  断粮断水,背负四十五公斤的物品,随时准备有一颗来历不明的枪弹把你击毙……在常人难以想象的恶劣条件下,他率领连队连续穿插七昼夜竟没有一人掉队。走在他们前面的连队在第四天拂晓软瘫下来,时常惊惧地喊叫“卧倒”,随即乱射一通枪弹,团长火了,命令他们担任先锋连队。他挑选了九名精壮的士兵围绕在自己周围,说打就打,说停就停,成为神经坚强的中枢网络。奇怪的是从此再没有遇到所谓的“敌情”。战后的总结会上,很多人请他揭示谜底,他却把话题扯到战前的应急训练:要使劳累和困苦的训练达到极限的程度。不仅要使肉体、更主要的是使精神上习惯于劳累。在战场生活中,士兵很容易把不寻常的劳累看成指挥者的失误,产生沮丧和埋怨情绪,而沮丧和埋怨是涣散战斗力的最要命的东西。
  这个叫兰启华的广西人现在当了团长。他很少向人讲述自己的战争经历,不过人们总能从他的某些怪异的做法中嗅到战争的气味。他时常地把连队突然拉出营区,拉出防地,强行军数十公里,然后用刁钻的题目把连排长们逼出一副狼狈相,比方后勤给养供不上怎么办?在敌人袭扰的情况下怎样宿营?自恃高明的青年军官有时表现出不服:我们是守备部队呀?我们的防区是特定的,我们的防御方案周密到万无一失的程度。他说大错特错,人类的想象力在瞬息万变的战争面前永远是贫乏的。战争只承认一个东西:素质。
  1986年补入新兵时,兰启华逐字逐句地审阅了新兵训练方案,结论是强度不够。他把新兵训练分为适应、转变、强化三个阶段,大量充实进体能训练的内容。在他的冷酷的爱抚下,那些娇弱的新兵每天早晨和晚间都被口令躯赶到荒野上,完成直线上升的越野公里数。有几个新兵累得晚间蒙被哭泣,他们联名写信向同学们诉苦:“我们正经受着野人们的训练,你们想像不到当兵的究竟有多累?……每天早上一起床,我们就在各种各样的命令下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只考虑怎样完成任务,没有选择的痛苦——在家时因为等待就业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可又必须于点什么,也够痛苦的——当然也没有支配的快乐。我们按照训练大纲指示的目标全力以赴地将自己塑造成兵的形象:我们的肌肉应当是发达的,我们应当学会有秩序的生活,甚至包括排便这样的小事——持枪排便是有动作要领的。我们见到首长要学会打举手礼,不管你厌恶他还是喜欢他……总之,我们要尽量像个兵。”
  志愿兵——老爷兵。全军几乎同时感到不妙:志愿兵中的很多小伙子在拿到高出士兵几倍的津贴后,忽然间变得难管了。
  炮团也遇到麻烦:他们改换了军官的服饰,享受到甚至比连排长们还高的生活待遇,一下子从士兵群中分离出来,成为士兵中的“贵族”。他们时常借故到石狮的商市上闲荡,有时还带上几个前呼后拥的新兵;他们在就寝号响过后还要摸两圈扑克,玩兴大发时竟然大战通宵,第二天借故有病赖在床上;他们小心谨慎地挣脱纪律的管束,每一次姑息都怂恿他们走向新的放纵;他们对军官的称呼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喂”,举手礼敬得马马虎虎,在机会成熟时还凶狠地顶撞一下;他们还有意忽略不准在驻地找对象的规定,一旦发现了合适的情爱对象,就惴惴地准备蜒而走险。他们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退伍后按军官待遇安置工作,他们于是便时时怀着挑衅性心理:你能把我怎样?
  一天早上,他们被一道严厉的命令聚拢到一起。召见他们的军官宣布说,他们将过一段严格的士兵集训生活,直到认为他们合格。那位军务参谋还在措词严厉的讲话中解释了“志愿兵”的含义:志愿服从和履行军人的权利和责任,如果不是这样甚至相反,将取消志愿兵的资格。起初他们全不当回事儿,互相鼓励互相宽慰,说一些不敢把他们怎样怎样的大话。可是当第一批处分决定宣布以后,他们慌了,开始悄悄地反省自己的过失和缺点。他们被迫重新温习新兵生活:用三至四种方法捆背包;在光焰万丈的日光下做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学会在“立正”的口令下纹丝不动;在班务会上规规矩矩地举手发言;就餐时保持沉默无语……他们的收敛和压抑性的行为使整体获得了一些劲气内敛、步调一致的力量,他们躁动不已的青春热能只能在符合整体利益的原则下释放,比如争逐激烈的球赛、突击奋战的任务……或许这就是军事训练神奇的功效。
  当他们获准从集训班毕业,重新分配到部队时,仿佛经历了一次再生。
  我同炮团几位有识的军官探讨了部队管理的奥妙。他们对某些问题的看法表现出鲜见的敏感和大胆,比方他们比较了现代知识训练和教育的各种方式,认为军队的训练和教育具有违背人性的强制性的特点。它无意甚至有意忽略现代人思想和情感放纵的自由倾向,忽略现代人无比自尊的个性以及不同的文化背景,冷酷地用战争的模式去规范和塑造用于攻坚和防御的战士而不是别的什么。这些人要跨过同一个障碍,掌握相同的射击要领,唱同样的歌子,最好还用同样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总之要让个性更多的深入共性之中。可是如果把士兵训练成只会按照命令行事的“木偶”,士兵就会丧失兴趣,就会从本应属于自己做出选择的责任中逃避出来,成为工具性的士兵,这同样是失败的。因为教育和训练的最终目的是有效地担负起武装集团的责任。
  外部的强制性和内部的兴趣构成了极难掌握的“度”,这里面是否隐藏着“兵难带”之谜?
  如同谙熟熬鹰技艺的猎人,贺恩志师长知道劳累和困苦是训练士兵须臾不能离开的两样东西。只有用劳累和困苦把士兵逼进狭角,才能激发他们的大智大勇。
  夏季的一天早晨,贺恩志突然出现在三连的操场上。他看内务——铺盖叠放得像艺术品,他看猪圈——肥猪饱满得不像话,他看菜地——每一畦蔬菜都可以充当展览品,他看工具房——摆放齐整的工具像兵器陈列馆。他很满意,满意极了,可是依然不笑,仿佛非要看出三连破绽似的。他要检验所有的达标项目。
  一声哨子响,师长面前矗立起一队雄兵。
  “唱只歌儿吧!”师长说,“都说你们三连唱歌鬼叫鬼叫”
  连长乔民一挥手,一团巨大的声浪轰然爆响: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在新潮歌曲泛滥的侨乡,唱这种老掉牙的歌子简直有点复古的味道。可是三连的兵说唱这个歌最过瘾!可以满嗓灌音,能让热血沸腾,还有一条高昂、美丽、变化无常的拖腔。
  三菱牌越野车把队伍引上一条凸凹不平的土路,师长吩咐司机匀速前进,不准让队伍靠近车子;师长转而朝连长乔民大声喊,要死死咬住车子。随同的参谋们被师长的“两面派”做法深深感动,纷纷投靠到士兵们一边,用各种鼓动词藻蛊惑战士们。
  上坡、下坡、钻山、越沟……浙江兵贾万酬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裤子被砾石咬破几个洞,膝盖骨周围翻裂着一条条血口子,他很想对自己表示一番爱抚,可是受着集体精神的感染,他始终没敢让自己落后半步。
  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是奇妙而典型的军队训练科目。如果集体落后,即使个人获得世界长跑冠军的成绩也不能判为优胜。然而落后的个人却可以拖累整个集体的荣誉。于是升华出集体第一的观念,这一观念将告诫士兵:军人的勇敢必须摆脱个人勇敢所固有的那种不受控制和随心所欲表现出来的自由倾向,你的名字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集体的荣辱和战争的胜败。
  现在贺恩志师长从汽车反光镜看到的正是这种景象:一个面呈蜡色的战士被两个强壮的战友拖着往前跑,看样即使被拖死,那个战士也会心甘情愿。一个矮胖的老兵背了三条枪,他正想着从一个吁吁气喘的战士身上抢过第四条枪时,遭到了对方的严厉拒绝。班、排长边跑边呼喊着,用各种方式包括在屁股上狠狠地掐一把鼓励士兵奋勇向前……随行的参谋们似乎明白了师长在诸种训练科目中何以对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表现出特殊的偏爱,经年累月地把部队投入越野训练,除了增强战场生活需要的发达的肌肉和脚力外,还想通过它使部队时时保持一种凝聚的精气。
  当队伍追随着三菱越野车冲上陡坡到达终点,所有的人都举枪狂呼。师长看表:22分23秒,这是不常见的好成绩。
  很吝啬地赐给了一点喘息时间,师长命令立即投入其它科目的演练。师长的治兵理论是:只有在极度的劳累和困苦中,军人才能认识自己的力量。
  射击、投弹、跨越障碍……连长乔民跳跃高低台时猛摔下来,小腿上淌出的血流令战士发出惊叫,贺思志不动声色,看着他带伤勇猛地冲上板墙。战士李国松一个漂亮的单腿跳让所有的人叫好,不幸的是这个冒险的动作使他的胳膊脱臼,他用极大的意志力,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起跑线上,战士们将他拦腰抱住拖向卫生所,他咆哮着挣脱,犹如一头带伤的猛兽冲向障碍。贺恩志依然不动声色,用钦敬的目光目送这个士兵从最后的板墙上翻跃过去。可是当李国松从卫生所将胳膊复位回来,要求用左手参加投弹时,贺恩志感动了,他动用师长的权威阻止他的行动,遗憾的是李国松没听他的,用左手创造了良好的成绩。贺恩志因此尝到了权威遭到蔑视的快悦滋味。那天傍晚,三连的士兵分光了师长的“富健牌”香烟,临别时,师长握着连长、指导员的手说:“星期天到我家去,我家有大中华、阿诗玛,还有啤酒,冰镇的,你们都去!”
  薛小曼是厦门大学学生,暑假时候,她一个人到石狮地区的海滩上排遣孤独,这里有中国“夏威夷”的美称,两公里长的金黄色海滩上横躺竖卧着各色男女。头三天她玩得痛快极了。她像小海马一样嬉戏在浪花中,她伴随音乐在松软的沙窝里跳迪斯科,有些小伙子出示大把钞票不厌其烦地唤她小姐而且是美丽的小姐,邀她共进晚餐共品佳酿然后再来共同证明发泄肉欲其实是最好的精神排遣。她报以古怪的微笑,表示对这些可以理解只是不感兴趣,她把头埋进厚度有如砖头的《历史研究》里,研究“国际智者”汤因比关于人类精神成长的绝妙论述。第四天,她不知怎的忽然感到不自在。她发现三公里以外的山田里有一大群裸背的士兵进行土工作业。她悄悄地走近了观察,视网膜摄入的画面同拉·乔万尼奥里描绘的农奴采石的场面猝然衔接一起。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石块,哼着吁吁的糙音,像套着脚铐的跳舞人一样走过一条很窄的山梁小径,修造据说防守滩头的炮阵地。士兵的神情是明朗的或者基本是明朗的,总之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压抑。至于孤独,她想,士兵恐怕永远不会产生孤独的体验。他们只要甩下背上的石头,马上就会欢声笑语,骂一些粗俗而可爱的脏话。
  薛小曼产生怜悯和敬畏的情绪,还有一种神秘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绿色的世界?在情感放纵的今天,青年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劳累和困苦,假如条件允许,他们会永远赖在舞厅、茶庄和咖啡馆里。可是他们的同龄人却能对这些诱惑视而不见,这是怎样一种残酷的忍耐!
  薛小曼把这些感慨讲给了两位战士——七连的叫张建卫,八连的叫罗克。张建卫眨眨眼睛说,我们把一样东西看成了两样,你们看这个地方是避暑纳凉的海滩公园,我们看这个地方是敌人登陆的要害部位,这就是我们的区别。罗克不同意他的观点,说打个屁仗,纯粹是胡折腾自己。他接着讲了一个老连长的荒诞的故事:老连长的破坏欲和建设欲一样强旺,他领着战士们把营房的围墙拆了又砌,砌了又拆,一年中拆了三次砌了三次,最后一次砌起的是水泥加固的石头墙。战士们问,连长,下次拆墙什么时候?连长说,别急,等拆完猪圈再说,反正不会让你们闲得屁一串一串的,兵嘛!
  两个战士嘿嘿笑着走了,薛小曼沉重地领悟着那个寓言式的故事。
  我在石狮偶然认识了这位女大学生。她用变形的语言向我描绘了士兵们修筑工事的悲苦景象。在对士兵做了多日的观察和思考后,她写了一篇有关战争和人性的论文。她说,要坚决摈弃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肯定论,战争是绝对的坏东西,是向人的生命尊严的挑战。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别的动物是雄性围绕雌性进行战争的,只要一方屈服,胜者就不索取对方的生命。唯有人类是在同种间相互进行殊死战争的生物。由于历史上频繁出现的战争,可以说战争已经成了人类主要的习惯之一。她说,美丽的人性究竞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战争的浸染、亵渎、扭曲、毒化,这是无法证明的。由于战争的原因,作为普通人的士兵远离自己的亲人,放弃自己的嗜好,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方式进行以夺取对方生命为目的的暴力训练。而且,为了使训练卓有成效,军事指挥系统必须无视现代文明为人类目前阶段所能提供的种种物质和精神享乐条件,尽可能地为军人们人为地创造艰苦的氛围,使生活不是朝现代而朝原始靠拢,与之相适应的,精神和肉体的欲求也必须学会处于收敛、束缚和压抑半压抑状态。因此可以说,军人是人类成员中最可悲也最伟大的特殊角色。可悲是说人类历史最终不会给军人以多大地位——人类讴歌建设诅咒破坏,哪怕是出于无可奈何的防御目的;伟大是说军人即使在平时也做出了巨大牺牲,而这一牺牲确确实实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很少自己的利益。
  我不喜欢这种没有感情色彩的宏放议论,如果让我赞成,我倒是很欣赏她最后的话:“只要想想士兵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我们就应该怀抱崇敬和理解的心情,因为吃苦受累顶多是人类想修炼的品质,却不是人类本能的愿望。”
  第四章
  
  ——和平成为巨大、绵软的包围圈
  
  ——只要朝我们的星球上稍稍多看几眼
  
  
  ——军人应当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一家不知一家事
  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儿,人们按照上级正式或非正式的通知,悄悄地不太情愿地改换了至少二十种以上的称呼:
  蒋帮——国民党当局
  蒋军——国民党军
  敌占区——国民党驻防区
  蒋帮特务——内潜分子
  投敌分子——逃台分子
  ……
  在海防前哨围头村,渔民们修建起一座白亮亮的水塔,士兵们好心地阻挠他们,讲明在一线防区任何显赫的建筑物都可能被误认为军事设施而遭到炮击。渔民们像听了小孩讲的神话一样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呢!我们什么时候到金门岛捕鱼,告诉他们当兵的好了,我们都和他们混熟了,肯定给面子!”
  在一处隐秘的山洼,曾经有着神秘色彩的行人不准靠近的对台宣传站如今改建成工厂,再也见不到升腾在半空、悬吊五颜六色宣传品的空飘气球。驻地军官的妻子们时常结伴溜进储放着大垛印刷品的库房,挑选图案精美、印制精良的画报、图片,回家卷制门帘。那些门帘流光溢彩,简直美极了,军官们为此夸耀他们的妻子思路敏捷。
  在崇武、梅林,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停靠一艘台湾来的渔轮,双方用闽南话热烈交谈一桩桩买卖,然后到台湾渔轮接待站喝茶、就餐,叙谈海峡两岸的前景。1987年夏季的一天,第三次随台湾渔轮出现在梅林的蔡某突然向老乡长密诉:“我是当兵的,在那边的第三战区服役!”老乡长既不吃惊也不恐惧,而是怀着长辈人的怜悯邀他到家吃饭。这位患有梅毒的国民党军士兵坦率言明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等酒菜上桌却鲸吞虎咽地见什么都吃。他说他是请病假跑出来做生意的,扛枪站岗的生活对他没有任何乐趣;他说他们驻地有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妇经常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卖肉体,他跟一位基隆的老兵合伙摊钱轮番发泄以为是良辰美景,结果染上了令人难堪的梅毒。他说他十分欣赏目前海峡两岸的趋于和谈的气氛,什么共产主义、三民主义,他都不信。他信奉享乐主义。假如有可能,他很想和“共军”的士兵进行非正式的秘密“和谈”。
  从马巷到崇武,从晋江到围头,这几百里方圆的地域曾经密布着屯兵的营盘,冬日的早晨和夏日的黄昏,操练的士兵像集群狮虎一样出没在荒野、海滩和沟谷里。如今大伙大伙的人马被简编命令遣散,此地空留许多营盘。城乡的个体户们因此走运了,他们掏出一点点钱就可以租到一片营地做工厂做店铺,他们在军官们曾讨论作战的机密室里交流货币增殖的奥秘,在密封良好的武器库里放进大群的鸡雏、鹅仔。大裁军的消息使众多的人感受到和平气氛的甜蜜,胆大的乡民们带着酒瓶哼着小曲跑到阵地上拆卸工事,开辟石场,他们对士兵说:“打个属仗?戈尔巴乔夫都跑到里根家喝酒去啦!”
  台湾演员差不多每天都笑嘻嘻地出现在当地老乡家里的电视屏幕上。大剧场每天都推出新的上演广告。“提高警惕”的标语下堆积着如山的等待出售的石料。从偏僻的角落时常突然传来某某暴发的消息……和平正成为巨大、绵软的包围圈。把军人驱赶进一个狭小的生活角落,这情景好比是大家族里的一户外姓人,因为语言。情感的障碍时感孤独、冷落、郁闷甚而愤怒。
  当国家权力的兴奋点回到经济上来,军人自然应从漩涡的中心引退,而心灵的寂寞则需许久才能平复。
  军人应当自甘寂寞。
  军人应当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当石狮人大兴土木建造各种豪华级宾馆、舞厅、别墅的时候,师长贺恩志集中了全师一流的人才,亲自督察,在司令部大楼的腹部装修了第一流的自动化作战指挥室。
  密密麻麻的红蓝线段和符号显示出双方的兵力部署和防御体系——再清楚不过了,分明是不同的人群用自己的军人做坚硬的外壳,躲藏在内部安然而小心地过活。人们用来憩息、游乐的风景地,出现在军用地图上则成为战争阴云笼罩的要塞。美丽的半月形深沪湾被肢解成正面、纵深、曲线、滩质、坡度,军人的想象力只能在这里幻化出恐怖的战争图景。温柔又温暖的海水浴场本应漂游舢板、游艇,现在却用来显示敌方的登陆艇波。空盖山除了叫宝盖山还叫×××高地;当年轻人在旋转灯下跳起太空舞的时候,说不定他在作战室里举行的图上联防演习的“炮火”中已经第五次“死亡”……军人眼里的世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究竞哪一个“世界”更接近真实呢?
  保卫科长胡经炳从不相信会有一个安宁的世界。他枕边备放着一只三节手电筒,随时准备发现黑暗里的阴谋。他的嗅觉有如军犬一样锐敏,能够嗅到隐伏在甜蜜气氛里的罪恶气味。当热情好客的闽南人向海峡对面敞开门户的时候,胡经炳愈发频繁地巡查起散落各团的军械库和弹药库。墙壁加厚,铁栏增密,所有的墙缝都用水泥糊死,似乎连只虫儿都很难爬进去,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去年一个美丽的夏夜,当他第三次向军犬显示目标并看着它勇猛扑上去时,忽然产生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激动不已的想法:让这只正值妙龄的“少妇”和厦门公安局的德国种警犬交配,至少一胎生出四只小军犬。他将亲自指导小军犬的训练,然后把它们派驻各个弹药库。为此他熟读了三本有关大类的书籍,能像小学生熟练背诵字母那样讲述军犬发情期、妊娠期和保育期知识。
  每年春节将临时,团里要派出士兵到宝盖山上。那儿观瞻姑嫂塔的省亲华侨络绎不绝,士兵们笨拙而热情地将老弱者扶过陡滑的石坡,一面柔声地介绍大陆开放后的歌舞升平。华侨们因此懂得了解放军是地球上武装集团中的特殊一类,他们彬彬有礼充满友善精神,他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和平气息。当战士们绘声绘色地向王建国团长描述华侨们的感激心情时,他心里时时怀了异样的心理。这位军人世家的子弟在服役的最初五年里,每天晚间都到海滩上执行潜伏任务。沁骨的海风、难熬的暑热、阴毒的蛇蝎和每隔一段时日就能狭路相逢的入潜分子,使他获得了良好的军人意识。他认为学雷锋做好事是中国军队道德力量的显示,然而军队不是慈善团体而是担负战争任务的暴力集团,构成士兵精神的主体应当是包括道德因素在内的武德。去年岁底,当一大批来自星球各个角落包括台湾的同胞入境省亲时,他除了部署观光点的接待工作,还选派了一支精干的社会调查组,深入侨乡收寻能够表明这个星球并不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的反证材料,用来催发士兵的已经被和平气息软化了的战争意识。遗忘了战争的军队将可能给整个民族带来大隐患。
  就在我采访期间,省军区一支由副司令率领的庞大工作组前来考查训练和战备工作。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反空降演习、抗击小股登陆……几乎每一项演练都是第一流的水平,那些爱挑剔的参谋们不得不慷慨地使用大量的副词归纳考查报告。倒是侨乡的百姓们表现出小小的不耐烦。当防空袭的警报拉响后,至少有三个村落出现了骚动,人们跑出院子跑上大街,想弄明白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个埋头铲石的年轻人不屑地嘟囔一句:“阿共哥吃饱了瞎折腾!”
  我们这个饱经忧患而又善于遗忘的民族是否应当在发财意识之外增进一点国防意识?
  不久前,这个师的各个团队普遍进行了一次战备教育。向士兵提供的“备忘录”罗列了去年六月以来发生在全球各地的军事信息:莫桑比克反政府武装“全国抵抗运动”,在靠近津巴布韦马绍纳省成立了专门袭击津巴布韦边境的“特种部队”。美国为了夺回海湾地区的主动权,将军事力量增加到41艘战舰、106架飞机和2.5万官兵,成立了“中东联合特遣部队司令部”。两伊战争不断和继续升级,数万难民流落乡野。日本国官员参拜靖国神社,神社参道两旁一对石塔的金属浮雕上镌刻着中日甲午战争纪事和“9·18”攻打沈阳、“1.28”攻打上海时日本军人“英勇奋战”的情景。美国在和苏联签订销毁部分导弹的协议后,又发射了六枚应在销毁范围内的导弹……军官们并不想以此制造新的世界大战一个早上就会爆发的恐怖预言,他们只是想告诫士兵,尽管和平因素在增长,但是世界并没有美妙到只需警察不需要军人的地步。只要人类还没有学会更和谐更完美地相处,军人总是国家生活中不可忽视的角色。
  一艘战舰在黄昏时分驶出日本海。舰上满载着数百名日本防卫大学高年级学生,他们将按照军事当局的旨意,分海、空两路赶赴硫磺岛。那儿曾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旧战场,大约有23000名日本军人在与美国陆战队的激战中全部“玉碎”。战舰驶出海湾,优等士官生泽畸依然伫立甲板,似有所思。教官问他想什么,泽畸咋的立正,从衣袋里掏出1987年3月的一张报纸,上面登有美国助理国防部长阿未蒂奇向国会事务小组的分析报告:如果日本海军扩军计划顺利完成,到2000年,日本可能拥有大中型作战舰艇80艘左右,甚至可能拥有护舰用的航空母舰,潜艇将达到20—24艘,舰艇总吨位将达到50万吨,将超过那时英、法,居世界第三位,一跃而成为亚太地区的军事大国和世界上的海军强国。
  泽畸:请问,您同意这位美国人的看法吗——我是说美国人总喜欢用预言一类的东西表现自己的聪明。
  教官:一般地说,美国人的行动很愚蠢,而美国人的预言总是正确。
  泽畸:我们不断扩充海军实力究竟想干什么,您能告诉我吗?
  教官:强大的经济集团必然要求强大的军事集团出现,这样认为是不会错的。日本海军实力的增强将导致日本防卫战略的转变,即从据点防御转向前方展开,从维护国内体制转向保护海外权益。
  泽畸:我们的邻居会不高兴的。
  教官:你是谈中国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为了稳定亚太地区的和平局势,必须要有军事上的威慑力量,这一点连中国也必须承认。遗憾的是,中国的军事实力事实上不够强大,中国无意也担负不了国际和地区间的保护义务。
  大炮没有藏身的库房,长年淋晒在风雨里;训练器材很多是土造,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当年的游击队;军官们经常因为指挥车、运输车、摩托车途中抛“锚”而受窘;通往要塞的地缆线由于年久失修,经常发生故障;发电机是大跃进时期的产品,号称“油老虎”……
  去年四月的一天,团奉命派遣一支小分队去几百里外接取八台解放车。兰启华团长事先得知这些车是简编部队遗弃的破烂货,表示不感兴趣,上级主管部门申明这是指示,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据说这还是对一线团队的关照。小分队赶到接车地点时大吃一惊,装备给他们的与其说是汽车,毋宁说是一堆废铁。修理工和司机们使出全部绝技,昼夜抢修,好不容易才使轮子旋转起来。返回途中他们吃尽了苦头,因为每跑一段路就会抛“锚”,有一次因为堵塞了交通遭到地方司机的破口大骂,他们沮丧极了窝囊极了,好不容易凑合到家,他们把这些破烂打入“死牢”,等待岁月把它们一点点的烂掉。军官们至今想不透,部队终究不是废品站,把这些“破烂”装备给部队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迷惑,仿佛是作战目标消失了……
  士兵诘问军官:我们准备跟谁打仗?哈哈哈……
  在团的作战室里,一群年轻的参谋们大发宏论。他们说就好像生物的属性在胚胎中形成一样,战争的轮廓在政治中就隐隐形成。政治是孕育战争的母体。而当今世界的政治纷争诡奇多变,至亲至密的睦邻可以在一个早上成为冤家,打不了大仗打小仗,耐心的“养兵”就是了。他们热情地批评军事指挥机关缺少立足全球思考战略的大气魄,总像老婆婆一样向士兵们唠叨小心这个小心那个,这种带有“功利”性的区域防御观念耗散了军队的心神,而当今世界的军事斗争最重要的是整体威慑力量。他们说政治是个无常的可变数,谁都可能跟谁打仗,我们要求士兵铭记一句就足够了:你是个军人。
  他们在那个没有灯的夜晚说了很多很多,因为喝了点酒一个个壮怀激烈像将军。他们说的未必全对也未必全都不对,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没有醉。
  连长傅风信生气了。
  在新兵五公里集体武装越野考核中,有几个新兵为了加快速度,途中把步枪藏到了一辆汽车的下面,这个不大不小的过失让考官深表遗憾,“本来你们可以获得第一名的,现在只好取消你们的名次!”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晚些时候,傅风信把全连士兵集合起来训话。他说:“我很不高兴!”当然不会高兴,连长最大的嗜好就是夺取第一名,大家这样想。“我不高兴不是因为丢了第一或者说不仅仅是,比这更严重的是你们不该有藏枪的念头。我们不是田径队,我们的考核比赛比任何体育竞赛都要深刻一百倍,你们明白吗?”新兵们摇晃着脑壳齐声喊“明白”。其实他们没明白。他们刚刚学会用军人的姿式走路,还没有学会用军人的眼睛看世界。一个月后,潜伏的哨兵捕获了一名内潜分子,新兵们闹哄哄地议论了好几天,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当兵也不是一件轻松自在的差事。
  精简整编后的第一个春天,几位来自总参谋部的高级参谋人员来侨乡部队考察。闲谈中,徐英修政委就海岸防御、兵力部署以及战略战术等问题发表了一整套独具见解的看法。见多识广的北京来客为之叹服。他们惊奇一位政治委员竟然对兵家之道如此娴熟,更让他们感动的是徐英修极为严肃极为认真的态度——在喧嚣的商品世界很容易丧失军人的理智。他们鼓动他上书总参谋部乃至中央军委,事关重大,有关领导不会不重视他的意见的。徐英修认真起来,连续熬了几个夜晚,整理出一份措词恳切、用语庄严的谏言书,直呈最高统帅机关。遗憾的是至今泥牛入海无消息,他想多半是被哪位工作人员毫无表情地扔进字纸篓里了。
  他不后悔,他只能做他该做的事。
  有趣的是与此同时,石狮镇政府向上级呈送了开发侨乡、兴建旅游事业的报告,真可谓天下事,一家不知一家事。
  第五章
  
  
  ——军心大躁动
  
  ——政治委员夫人的幽怨
  
  ——“军事共产主义”面临严峻挑战
  
  ——魅力说——崛起新长城
  军心躁动。历史空前。
  来自团1987年的调查报告:全团排以上军官,强烈要求转业的占31%。在一次基层情况座谈会上,该团政委李步泉披露肝胆真情:“咱们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如果说真话……”他说出一个并非臆造出来的大胆估计。主持会议的老首长阴郁不快,申斥:“这么多人想转业,成绩都是哪来的?”李步泉没有反驳,唯恐伤害了老首长的自尊心——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刺激性了,将军们喜欢看到麾下的万马千军表现出雷打不散、不屈不挠的凝聚力。不然,他会用大量实例迅即勾勒出一幅将士们可感可叹的现时心态:每年转业时节来他家“走后门”的军官络绎不绝,语言之诚恳、态度之坚决、方法之巧妙,常常使他的理智和情感陷入混乱。作为政治委员,他会淡然、冷漠地回绝他们;作为知心密友,他很想一个早上把他们全部放回家园。理智在和情感的激烈角逐中便时常达成这样的协议:“好好干,干好了放你转业!”前者是政治委员的良知,后者是战友的良心,于是“转业”成为诸种奖励之外的最有诱惑力的奖励。
  坦率地说,我李步泉也想转业。你看到我这个家了,挺寒酸。当年结婚只花了39.97元,连蚊帐、铺盖都是借的。这几年工资涨物价更涨,我还是“贫雇农”,现在转业,我能搬走的就是那台扔在地上没人拉的12英寸黑白电视和一对破箱子,别的家具都是部队配给的。我欠孩子情,更火老婆情。石狮搞改革,老婆工作难安排,只好让她一个人在宝盖山顶上为服务社卖零货,早出晚归,卖不了几个钱。买货的都是打石头的民工,闲言杂语、脏话粗话,听得多了!她对这些不在乎,她犯难的是一个人走夜路,没人说话,寂寞。我经常许愿,说转到地方,我要把欠你的全都偿还。
  钱这个东西,人人想,不想是骗人。把一切罪恶都归结为金钱,这是偏见。石狮人说当兵的擦枪擦炮在行,赚钱没能耐,我不服。我很自信,现在脱军装,两年我就能混个万元户。不过掏真心话,我想转业不是为钱。我是浙江山区农民家的孩子,我们家乡现在还很穷。没电话,没电灯,纺线织布还用手摇的纺车,市场上商品交换的形式还是以物易物,五六十岁的人到现在还没见过火车。跟家乡的父老乡亲比,我很知足。我想转业是想开辟人生的第二战场,重新大干一番。现在政策活了,人也能了,想太阳至少能得个月亮,娘的,你说干什么吧?搞科研动手术制造原子弹咱不行,别的,给省长干也不见得是最差的。
  军心有点迁移,有点慢慢地向地方迁移。这是共和国庞大军事集团目前正在发生的半公开半隐蔽的心理运动,“晚走不如早走”业已成为相当一部分军官的价值取向和选择趋势。如果说在精简整编中走掉一些老弱残兵可以视为正常,那么很多年轻有为的军官对武备戎行表现出的冷漠和厌倦就值得警惕了。
  “什么‘精简’?不,是‘简精’!”一位政治处副主任私下向我发表了大胆的评论,他的神情是沮丧的。“害怕转业的多是草包,要求转业的多是干才,我们很多人才就这样流失到地方去了。”
  “宣传干事余登伟,江西南昌人,原是建制连队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排长,团里选送他到院校培训,期望他有朝一日成为建树卓著的指导员。不料毕业后没几天他就申请转业。政治处三次开会清洗他的转业念头,政委俞钦祥两次到会做兄长般的语重心长的发言。撼动的是他的情感撼不动的是他的抉择,他衷告政委:‘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放我走吧!’另一位在组织股帮助工作的排长邓善华,是1965年出生的大学生,早在江西工学院时就入党。组织上几经考查,认定他有志于戎马事业,调他做庄严的党务工作,于是便出现了一桩荒唐事:邓善华连日里找团长找政委找主任,万般恳切地请求:别提升他做干事工作,个中奥秘是副连级干部服役年限会相应地延长。自古以来,从戎将士都把官阶升迁视为事业荣耀,而今共和国的这个排长却为拒绝升迁煞费苦心,悲哉!
  “买兵”(姑且借用该词)现象或许可以作为军心迁移的反证。在我采访的十几省市的士兵中,除江西省外,其它地区均有“买兵”现象。“买兵”最初以生活补贴形式出现,少则几百元,多则几千元,一纸标“价”的合同,政府一份,家长一份,本人一份,有的地区还作为契约文书堂而皇之地装人新兵档案,作为兑现依据。福建个别地区用巨额钱款找人替代当兵已经不是秘闻。这种“买兵”现象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和价值观念的急骤演变愈演愈烈,甚而形成了兵员市场。石狮地区补助兵员的费用已由20元提高到目前每月60元,行情还在看涨。温州某地率先发明了兵役费,凡适龄青年全部缴纳。某团“带薪”入伍和拿优厚经济补贴的新战士占今年全团新兵总数的56%。这些都意味着经济手段和商品观念已经势不可挡地渗入义务兵役制度。
  躁动。大躁动。
  躁动的中国。
  躁动的军营。
  躁动的心灵。
  就像躁动在母腹里待产的婴儿,就像躁动在地幔里的迁缓回旋的震波,就像躁动在大洋下面汹涌不止的八百里潜流。躁动是生命的起勃,是新生体企图冲毁旧躯壳时最后一刻的诞生信号,是旧秩序被冲击而新秩序尚未组合时的充满希望的混乱。当改革的大潮每日每时刷新着中国的面貌,当沉闷、困乏的生活展现出崭新活力的时候,以求一逞的军中男子汉怎能耐住寂寞呢?他们瞪大眼睛,八方窥视,充满狂想而又小心谨慎地进行自我设计;他们做了精心的准备包括为自己准备一张大学文凭;他们想当记者、企业家、法官、政府公务员,想当个体户进而成为百万富翁的也大有人在。他们对未来职业的选择五花八门充满个性色彩。当然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克制、压抑自己,在勤勉的供职中等待获准转业的一天,这是中国军人独有的美德,这或许是躁动不已的军营表面上看去依然如故的奥秘。
  比起以前数百万青年把当兵作为唯一理想职业的畸形心理,究竟哪一个更好一点呢?
  当改革大潮产生强大引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有志者奔往旋涡,我们是不是应当更高兴一点呢?
  且慢!各级指挥部的将领们焦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一支强大的现代化武装集团是国家振兴中必不可少的,那么目前这种状况就不算美妙了。“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心神不能收拢,士气不能凝聚,对于军队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是一段思考期,将军和士兵同时在思考。焦灼的思考把军人的脾气搞得很坏,动不动就骂一句“他妈的”……他们在怀念从前的风流岁月吗?
  历史曾经把军人的声誉送到顶峰,当人们山呼“解放军万岁”时,是否意味着解放军的地位和价值面临挑战呢?
  搞不清是怎样一种契机——经济的政治的或观念的,也弄不清过程是怎样发生、发展的,总之有一个巨大的隐形的氛围使共和国的军人们常常怀着自惭形秽的心理。
  在石狮镇的郊外,陪同我采访的宣传科长王明诚突然让司机停车。他迅速剥下军装,换上一件笔挺的西服,那情景如同演员登台前的化妆。“石狮的小老板们看见当兵的就烦,有什么办法!”他感叹说,“同样是国家发的制服,搞公安、税务的整天套在身上满街晃,我们上街就想扒下来,军装变得讨嫌而不是讨人尊敬。”
  新兵毕五章第一次上街就遇到两位石狮青年的纠缠。“穷当兵的,你买不起就别问价!”毕五章忍耐着不做声,可是当其中一个嘻笑着揪住他的脖领时,他像雄狮一样的吼起来:“你动我的领章,我就敢揍你!”他用暴力手段捍卫了兵的尊严,代价是受到队前警告处分。连长的爱民道理讲得离奇古怪,充满自我毁灭的精神。“秀才怕兵——那是过去,现在是兵怕老百姓。老百姓缠上兵,有理说不清,没理更说不清。咱们的老规矩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依我看这还不够——骂你你要说骂得对,打你你要说打得好,你要想不通,活该你来当兵!听明白没有?好,唱首歌儿,‘没有花香,没有树高,’预备——唱!”那天晚上,有人看见连长三口喝了半瓶酒,满脸涨红像猪肝。他说:“我真想哭……”
  和往常一样,当成堆的垃圾布满街巷时,金井人又捎话给邻近的部队,说垃圾堆得呀……说厕所臭得呀……说水道堵得呀……他们对子弟兵充满依赖感,他们尤其赞赏士兵们掏厕所时表现出的完全彻底的精神。然而当战士们扛起家什时,正在部队蹲点的徐英修政委忽然变脸了。“不干!我们有我们的事,我们不是你们常年的义务清扫队!”“我们有钱!我们花钱雇怎么样?一个战士每天五元。”地方小伙儿很神气也很慷慨,“嫌少可以再商量。”徐政委笑了,笑得很可怕。“你听着,解放军不是臭苦力,花几个钱就能雇家去。逢年过节,我们帮你们打扫卫生是慰问,平时给钱也不干。”
  新战士王伟的第十二封来信是女友写来的,信纸上画着一个顶天立地的“?”号,中间一行小字是:“为什么要当兵?”王伟反复研读终于读出对方的蔑视之情。王伟懊恼极了。他临行前没有向女友辞行,准备以伟大的士兵形象突然楔入女友的心灵,唤起对方渴慕英雄的类似情感,然而显然没有达到目的。那天晚上王伟焦躁不眠。他在思考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愚蠢的选择。
  一位团政治委员的夫人林秀丽向我倾诉了满腔的幽怨。她和吕世华的结合既出于爱心也出于虚荣心。那是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的年代,解放军的形象光辉灿烂,每人头顶上都笼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环。然而曾几何时,令人仰目的光环溘然消失。她随军随进一处树木遮蔽的山沟,“车儿破道路破营房破”,她和孩子们寄居的那片营房被老百姓们称做“贫民区”。热热闹闹的石狮就在五里远的地方诱惑着她娘俩,吕世华却从未在日光明丽的星期天陪她们母子到琳琅满目的街市上作逍遥游,她怀疑是那份可怜的工资收入(不及石狮的雇工)挫伤了他的丈夫气——倘若孩子选中了一件高档玩具而他又无力购买,那将是怎样的尴尬!石狮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不小的官。女友们的来信很少再有过去的羡慕口吻,她们用炫耀的字眼传报自家男人聚财敛富、仕途升迁、置办房产的消息,末了总要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转业回家?”感觉就像问什么时候刑满释放一样。林秀丽心里酸极了,她想起每年转业时军官们拎着“贡品”凄凄惶惶满街乱窜的情景,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男人也是这般模样,她会心里淌血。
  当板结的旧体制的躯壳在改革大潮冲击下一点点动摇、破碎,窒息其中的浑噩的生命忽然展示出人的魅力。叱咤风云的企业家、居高俯视的银行家、行踪诡秘的推销员、腰缠万贯的个体户、神气十足的税务官、彬彬有礼的导游员、气魄非凡的租赁者……他们是崭新的群体,他们的行为方式、生活现念连同西服上的胸针都与众不同。他们喜怒哀乐据说和中国的改革大业息息相关,因此显得不平凡。他们感觉良好地闯进艺术家的殿堂、摄影家的镜头、在各家报纸上频繁地出现。电影屏幕几乎每天都有他们自命不凡的身影。他们还经常占领国务会议的庄严议题,为元首们津津乐道。他们放射出与时代相谐的异彩,为公众生活带来新鲜、昂扬的气息。他们野心勃勃,别开生面,出尽风头,夺去了公众的注意力,使周围的平庸之辈黯然失色。
  于是遵循历史生活的规律,军人们无可奈何地知趣地引退出来,引退到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军人们曾经有过一领风骚的年代,那是过去。在和平的日子里,在经济舞台上,军人们通常是陪衬、蹩脚的演员乃至被遗忘的角色。
  然而似乎有必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一个国家的军人如果时常处于尴尬境地,丧失必要的尊严和从戎的荣耀感,在国民面前怀有自卑、寒酸和低下的心理,甚至抬不起头来,这大概不是好事情也不是小事情。这就不仅是军人的悲哀也是民族的悲哀。
  军人的声誉、价值和地位最能反映一个民族的国防意识,国防意识则是国民重要的精神素质之一。瑞士著名的军事理论家约米尼这样说过:一个国家,不管它的政府采取什么形式,为了避免受到子孙的谴责和国家的独立受到威胁起见,提倡尚武精神,尊敬军事职业,实在是一种明智的政策。假使在一个国家里,那些牺牲生命、健康和幸福去保卫国家的勇士们,其社会地位反而不如大腹便便的商贾,那么,这个国家的灭亡就一点也不冤枉。
  他的话兴许有点道理。历史上不是有个强盛的古罗马帝国,因为轻视武备戎行,把保卫祖国的责任交给外籍的雇佣兵.最后终于不可避免地死亡了吗!
  魅力说——
  “必须重建一种生活,一种充满进取精神和活力的生活,一种给人希望给人自信给人尊严的生活,如果我们不能用军旅生活的自身魅力吸引从戎将士,军队的士气就会泄失,军队的肌体就会萎缩。”
  徐英修政委在各种会议上不止一次地鼓动军官们发掘军旅生活的魅力。
  这是一件“修补”内部的工作,需要热情更需要耐力,需要苦干更需要见识。
  秘而不宣地,炮团将十几名连队炊事员悄悄地送到晋江一家大宾馆学习烹调技术。他们多少有点担心有人说闲话:战士吃饱肚子就行了,穷讲究什么!是啊,他们何曾没有这样想过。几十年来,他们一直用“小米饭、南瓜汤”的延安精神阻止士兵越来越高的美食口味,把掉进桌缝的饭粒抠出来认真吃掉的行径受到热情表彰仅仅是不久以前的事儿。忽然地,他们不知怎么就变了念头:让士兵享受宾馆的美食似乎并不损害无产阶级的美德,而军队的勇武精神也并不是“吃草根、嚼树皮”的结果。后勤处长任成堂为学艺的炊事员们训话:每个人都要进入等级厨师,要通过你们的技术和手艺使战士们对饭厅充满向往之情,而不是恐惧感,要达到这样一个标准——每顿饭不再是纯粹的生理需要而是视觉、味觉都得到满足的艺术享受。标准委实太高了一点儿,再说1.25元的陆勤一类灶的标准能好到哪呢?在物价暴涨的石狮甚至买不来一条质量中等的鱼。为了提高伙食标准,任成堂整天在钱眼里做文章,从石狮借鉴来的管理方法在他统管的服务社、农场、酱油厂、养禽厂、修理所不断产生奇效,如今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达到总后勤部规定的斤半加四两的伙食标准没问题。
  观念的变化几乎是同时的,当任成堂在后勤管理会议上颇为得意地介绍选送炊事员到地方宾馆培训的经验时,发现其它的后勤处长们并没有表现出虚心的神情,他们漫不经心地说,泉州几大家宾馆都有他们的实习战士,那些宾馆荟萃了第一流的烹调专家,“法国牛排”比法国人做得还讲究,晋江县城的宾馆是无法相比的。他们扬言,他们的炊事员可以每周提供一次西餐菜谱。
  宣传科长王明诚时刻紧张注视着石狮一带文化生活的情趣变化,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敏感地意识到这对模仿性极强的战士来说意味着什么。1986年夏季,石狮、金井街头的吉他声突然稀疏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台球运动。王明诚追踪着这一文化生活新潮,果然发现经常有三三两两的战士在夜幕的掩护下幽游街头巷尾,举行台球“军民大赛”。他向各团政治处发出“警告”——不是警告他们扼死战士们的炽盛的玩兴而是请他们迅即采取措施将士兵们从街头上吸引回来。很快,一笔专款专用的经费拨到团队,几乎每个连队都添置了台球器具。尽管是石狮人不屑的低档货,有的还是土造的,战士们依然很满意。
  步兵师的领导们以可怜的财力,在有限的领域里,同石狮人精疲力尽而又坚韧顽强地对抗着。他们极尽努力想让方方正正的军营保持对士兵的吸引力。他们的某些做法甚至狂妄而大胆——当石狮现代歌舞大规模渗人生活的时候,王爱平主任费尽口舌说服上级军务部门,获准从南昌市特征了十几名文艺兵,组建了一支宣传队。她们的津贴费用从部队的生产收入中开销,她们将成为编制外的负有特殊使命的一支劲旅。笔者采访快要结束时,她们刚刚被一辆巴士车载进师部大院。她们最初几天里快悦极了,整天在院子里像鸟儿一样喳喳鸣唤,周围没人时还会突然在草地上做一个芭蕾舞的动作。其实她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男兵们的视野里。宣传队还没有进入排练,男兵们就向石狮人喜形于色地吹牛说:“等着看吧,我们的兵小姐很快就会爆响!”
  不断紧缩的国防开支不可能在短期内向士兵们提供较为优裕的物质文化环境,聪明的步兵师将领们不想让石狮人牵着跑。在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上,贺思志、徐英修提出一个新鲜的命题:通过科学的组织指挥,充分发现、开掘和显示尚武学艺的内在魅力。徐政委这样向我阐述他的观点:军事训练项目涉及物理、化学、心理学。地形学、天文学、气象学、营养学等多种学科,是综合性知识很强的专业训练,足以构成领略新知识的魅力;军事训练为性质所决定,具有消耗大、快节奏、集团性、对抗性和充满攻击、破坏色彩等特点,十分适合男性青年的心理和生理,能生发出其它知识训练不能比及的特异的乐趣;战术模拟演练有着很强刺激力,会虚幻出变化神奇的世界,判断力、想象力和创造的欲望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他说,“为什么武打的影片吸引了那么多的年轻人,难道我们不能从中受点什么启发吗?”
  曾经在一次军区组织的训练大赛中,这个师随意指定的四个连队四战四捷,把集团军的连队打得一塌糊涂,是否可以用“魅力说”解释其中的奥秘呢?
  选举“明星”士兵,“明星”连队。举行抒情歌曲大赛。推行石狮“效率”,讲话不准超过50分钟。实行“目标”管理……应当说步兵师的将领们在发掘军旅生活上的“魅力”上竭尽了心力,然而仍然不能造成一种生机勃勃、气象万千、百舸争流的气势。他们仿佛是浮腾在海面上的微风,只是掀起层层涟漪。
  可以在各种场合听到各式的牢骚,铺天盖地。这些万千牢骚里埋藏着他们呼求改革的拳拳之心。
  蝗虫般的各级各类工作组飞来飞去,令人可亲可敬又可憎可恶。他们开调查会观摩会现场会汇报会,要数字要材料要各式各样的报表。他们有时并不开什么会,只是想看看部队其实是想看看石狮。石狮有新奇的舶来品有美丽的时装还有刺激性的新闻,石狮的日本产全自动“傻瓜”相机才卖190元。于是携夫人来公子来朋友来,于是各级招待所四季爆满,床无虚位。于是出于好客出于礼貌也出于某种畏惧心理,他们不得不四处购买价钱昂贵、质量优等的吃食。于是士兵们时常中断正常的操课,编演他们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节目”,还要在清晨和黄昏时分不耐其烦地打扫各个角落。于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和检查之后泛起牢骚声声:
  “要挺住!”驻将军山下的一位“上尉”发表充满想象力的动员令,“他们属哈雷彗星的—你们知道哈雷彗星怎么回事吗?闪那么一下就不见了,因此我要求你们不管多烦多累,都要挺住!”
  “最好……”一位领导在会上说:“谁也别来,把部队承包给我们,一包三年,我肯定要比现在管理得好!”
  任免权限越来越小,小到副营职军官的任免也要报送省军区讨论,团里连改志愿兵的权力都没有。一位团政治委员就此慨叹连声,“地方已经大面积实行聘用干部制度,承包者、租赁者可以自行选用‘内阁’成员,我们却把本应属于下面的权限收回去,即使是精简整编中权宜做法,也应当证明我们不是越来越蠢!”
  精力旺盛的院校一批接一批地把他们的“产品”投放到饱和的部队“市场”。由于产销不对路,干部部门无法顾及他们的专长,胡乱地分配工作:学电子计算机的摆弄放映机,学防化的指挥步兵操练,学外语的教授马列主义常识,学物理的管理被装、给养……雄心勃勃的学生官们大嚷大叫“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各级首长却在各种会议上呼求人才,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军事共产主义”供给制被商品经济的大潮围困在孤岛上。一方面是钱财的短缺,一方面是物资的积压、浪费。在胃囊被酒肉填满之后,重感情的后勤巡视“大员”时常像变魔术一样批拨一笔意外的巨款,这既让人感动又让人怀疑:国防费是否有明确的投资方向?为节省一笔可怜的菜金,司务长们经常驱车几十里到外地购买蔬菜,当他们热情地总结节俭经验时,财务部门也许正在支出栏上划上一笔比节省的菜金不知增大几十倍的耗油费。对于习惯了“供给”生活的军人来说,“效益”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词儿。
  最重要的还是人的问题。如果说经济改革的奥妙在于不断地坚决地冲击旧的框架旧的结构旧的体制,把窒息其中的“人”解放出来,因而释放出伟大的潜能,那么军队的“人”如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创造性,展现出“人”的魅力呢?吕世华政委这样向我介绍他目前的心境:
  “我已经有过四年主官的经历,应当说有经验了,可是我觉得工作越来越吃力,越来越力不从心。现在干部战士的思想十分活跃,而我们生活的格局基本是老一套。是不想改革吗?不是,大家都盼望着改革,但是普遍的心理是,改革最好不由我来出头。我时常想起当兵时走队列的情景,指挥员要求绝对走在一条线上,假如谁冒头,马上就会被喝斥回去,从那时起我就学会适应了军队的规矩,无论做什么事情,我总能感觉到一条不可逾越的线……”
  终于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隐匿在表象后面的古老而陈旧的运转机制上。他们知道假使不能更新和改革某些体制、机构设置、隶属关系、人事制度等,在机制上、体制上有所突破,改革将是一句空话,然而这是人们力所能及的吗?
  曾经有过潇洒、风流的年代,那会儿它很年轻,肌体富有弹性,反应锐敏、快速,行动灵活而果断。后来它在经验的积累中走向成熟——成熟是必然的,然而未必全是好事。何况成熟的肌体吸收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质。于是在成熟中做茧,在成熟中老化。
  也许可以找点客观上的原因,比方几十年无战事或没有大的战事,这对国家对民族是大幸对军队则是不幸,它没有机会检验自己的老化程度,窥见自己的破绽。而长期封闭的政治生活又使它很少机会了解和目睹全球军事集团令人瞠目的发展,甚至减弱了师敌之长的气度。
  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我的采访对象们真挚地向我倾诉他们的忧虑、烦恼、焦躁、苦闷、困惑、迷惶、愤懑……仿佛是沸沸扬扬的岩浆在喧嚣中等待着一声轰然的巨响,我想,那将是生命的裂变,破碎的将是旧的躯壳,崛起的是新的长城。
  我们曾经丧失了许多机会!
  我们再没有权力丧失!!
  拥有一支保卫和平的现代化强大军队不仅是中国人民也是世界进步力量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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