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学的社会性与写作的个性化 日期:2013-06-02 11:28:51
文学的社会性与写作的个性化
作者:王铁仙
近年来,文学批评界不少人士纷纷转向“文化研究”,是明显的事实。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认为文化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能更有效地对社会和文化现实的变化作出反应,尽到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责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失望于文学的现状,感到在自己熟悉的文学领域里,看不到多少现实的社会和文化内容,难以在文学批评里寄托自己社会批判的热情。
文化研究是不是进行现实的社会批评的有效途径,暂且不论;时下相当多的文学作品缺乏社会性内容,使文学批评也无力介入社会公众关切的问题,却确实是很多人共有的感觉。这原因,我以为与多年来存在一种颇为明显的“个人化”写作倾向有关。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即有一些年轻的富有才情的作家,有意识地将自己狭小圈子里的生活感受和经验以至个人的经历,置于十分突出的地位。他们“用心体验最本能的冲动”,故意忽略实际存在的社会关系及其对个人的制约和影响,作品里满是本能的欲望和男女间的纠葛。有的还竭力抽空人物身上的、现实的社会文化因素,从一些“时尚”的概念(如孤独、恶中有善之类)出发演绎故事,捏造人物,制造出虚假的“个性”,从个人化走向了抽象化。在这些作品里,读者难以感知一般人尤其是底层民众真实的生存境遇、人生感受和对社会具体事物的情感评价,现实的社会文化内容确实是很淡薄的。
这种个人化的写作倾向,我以为是两极对立的思维习惯造成的。过去我们曾在机械唯物论和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下,认为文学形象直接揭示普遍的政治经济范畴和阶级心理,是现实的直观的反映和政治观念的宣传,而讳言文学的人学的和审美的本质,否定作家独特的精神世界及其自由表现是文学的生命,结果严重阻碍了文学的发展甚至取消了文学本身。这段历史使人们痛切感受到这种文学观念的谬误。但是,两极对立的思维习惯,加上情绪化的逆反心理,使一部分作家,把个性的自由表现这个本来符合创作规律的出发点推向极端,把“个性”简单地理解为单个的“个人”、绝对的精神个体,把个性与社会性对立起来,把个性表现与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对立起来,好像愈是远离社会现实,愈是排除个性中的公共的社会、文化因素,就愈能显示出独特的个性,就愈是“纯文学”,愈有文学价值。这当然造成了文学社会性的贫乏,而现在对社会批评的重视,使这个问题凸现了出来。
实际上,真正的个性化写作是不会造成社会内容的贫乏的。因为现实社会中的个人,“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人的个性,除了生物性遗传的因素外,主要是在多种社会关系和社会矛盾中形成的,个性里一定会蕴含现实的社会、文化内容,作为社会成员的作家也不例外。优秀的作家,大多置身多种社会关系和文化关系之中,或较深地卷入过复杂的、尖锐的社会矛盾,而且比常人更敏于感受、体验和“感性”地分析它们,因而他们的个性,融入了更丰富的、深刻的社会文化因素;同时,他们又总是不加涂饰、穿凿,忠实地表达自己的情思。这样,他们的作品就既能表现出真实的独特的个性,又一定会从中折射出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文化关系,映照出深层的社会心理,投射出生动的社会面影,甚至显示出一个时代的动向。如果他采取的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还会因为相关的具体的环境(事件、细节等)描写,而在某些方面比较直接地展现出社会的实际状况,再现出如英国文化研究代表性人物所说的包括生产组织、家庭结构、制度的结构和社会成员的交流方式在内的“整体的生活方式”。
“新时期”初期直到八十年代前半期,作家们还没有走向极端之时,曾有不少这样的个性化写作,既表现出作家真实个性,又具有深广的社会意义,以致被推到当时思想解放运动的前沿,深度参与了当时的“文化批评”。九十年代后,我们如果放宽眼界,也可以看到这样的个性化写作,如“现实主义冲击波”和“反腐”题材中的一些作品。就是在当下,同样有不少富有社会、文化内涵的个性化的佳作。如毕飞宇的一些小说,就是相当典型的例证。他进行“执拗的个性探求”,然而同时认为:“文学当然是个人的,”但并非是“私密的”,应当“把‘个人’放到更阔大的背景里去”,而不能“有意地避让”,因为“抽象的人是不存在的”,“人的‘关系’,才是前提、根本”。因此他常常选择自己“有切肤的认识”的“文革”为他的小说的背景,并悉心分析“文革”直到今天的我们社会的“基础心态”、“文化面貌”。在上述种种作品里,我们可以透过作者创造出来的人物的心灵及其环境,看到现时实际存在的社会关系、内在体制、意识形态和基层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和情感、意愿,其中有的还显然触及了一些重大的社会、文化问题。
决意进行文化研究的人文学者,只要他们充分注意到文学的个性化的写作原则和审美的特征,完全可以把这类个性化写作下的文学作品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之一。这种文学的文化研究自然不能代替一般的文化研究,但是他们将会由此发现其它文化形态的文本所没有的深层的社会、文化现实,大有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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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