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浩月 日期:2015-11-05 11:01:31
写给每一个被时代推着远走的小城青年,回忆我们共通的非精致人生。《新京报》《中国青年报》等多家媒体专栏作家、华语电影优质大奖评委韩浩月用情之作,以诚实的文字回应命运的馈赠,为了记录时代,也为了与故乡后会有期。“故乡有时候像母亲推开儿子一样,会逼着你远行,让你带着疼想她。”韩浩月的文字,笔锋常带感情,如同微醺状态下的交谈,七分诚意、三分性情,而对故乡的书写,则更多了内心的呢喃和对土地的敬畏。他所怀想的,是苦难中洋溢着微小欣喜的小城往事,是不拘泥尘世、仗义往来的血缘关系,是故乡守望游子的感人力量,以及母亲的背影、六叔的愁眉、兄弟的酒话……和大部分人一样,这个典型的小城青年,讲述了*广泛的非精致人生,带着时代特有的烙印,轰轰烈烈,直抵人心。
本书简介:
从街的最东头,走到街的最西头,有时骑车,有时跑步;路边长满了梧桐树,树叶后面有长方形的喇叭。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有时我们还写信。在这条街上,我们骑摩托、唱卡拉OK、瞎晃荡……走到哪儿,心底都是踏实的。后来,我们醉倒在这儿,俯身拥抱土地,站起身来,你依旧是主人,我却成了客。其实在十几年前就意识到了,但我们不说。不说就意味着从前还在,往事还在。故乡,不再是一个轮廓清晰的存在,她在我心灵的镜子里,恍恍惚惚,倒影重重,熟悉至极,又宛若他乡。附:丛书简介一个持续了8年的酒局集合了六位酒客和数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个开通仅1年的公众号(六根)成为文化圈子内交口称赞的内容大号六个人,六本书李辉《雨滴在卡夫卡墓碑上》叶匡政《可以论》韩浩月《错认他乡》绿茶《在书中小站片刻》潘采夫《十字街骑士》武云溥《生如逆旅》六根通知六个人在一块能做些什么?去大漠单挑黑风双煞,缺一个韩小莹,摆阵法叫板黄药师,少了个孙不二;去乡下保护村民麦子,凑不够七武士;从天山下来没有飞红巾;去打蛇精丢了个葫芦娃;竹林里喝点酒不见了醉刘伶。就是想认真开个会,仍旧是少一人。于是六个人只好喝酒。这酒局的年份,从猴年开始,到马年结束。谁约的局?早已湮灭不可考,隐约记得李辉拎两瓶老酒,往桌上一掼,时间就开始了。起初每月一喝,但男人生理周期无章可循,兴之所至,呼朋唤友,陋巷偶遇,小局亦成,全无定数。这六人,有人办报,有人写文,有人编书,有人吟诗,多儒冠误身之辈,皆啸聚哄散之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根不净,酒局就叫了六根。遂约定,开一账号,也叫六根,写游山玩水文字,贴吃喝玩乐文章,听百年历史回声,每周六篇,周日休息。人非一品,行为二流,文无定法,只求好玩,乃老男人的初心。壶里乾坤,杯中日月,其拽文曰:醉能同其乐,醒能著以文者,六根也。六根者谁?曰李辉,曰匡政,曰绿茶,曰浩月,曰采夫,曰老武。
作者简介:
韩浩月时评人,影评人,专栏作家。山东郯城人,现居北京。曾在十余家传统媒体开设专栏。曾出版《一个人的电影院》《午睡主义者》《一个人的森林》等十余本图书。曾获年度十大博客人物之一、博客中国十年影响中国100名博客之一。第一、二届华语电影优质大奖评委。为《中国青年报》《新京报》《京华时报》《深圳商报》等多家媒体撰写文娱评论。资深文学爱好者,一个身份感常错位的异乡人。时而理性,时而感性,理性时写时评,感性时写随笔。曾以为对生活都懂了,现在发现活着活着又不懂了。人届中年,常自诩有少年心。
目录:
第一章回忆繁华从天而降的母亲饥饿记忆大埠子麦浪,麦浪一穗玉米的呼喊上午电影院公园一直是孤单的仪式六叔屠夫与诗人从前慢异乡人第二章红尘滚滚妞妞与丫丫月亮与六便士天亮何处愁猪头肉与吉他不到时间不会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请原谅不再与你勾肩搭背旧,好穿裙子的马老天使黑色大门消失的耻感第三章诗酒余生带上想喝的酒去找他给我点儿爱,我的护士姐姐空中爱情暖男兄弟靠不住的情诗什么也无须拼有的朋友必须拉黑一年故事里的事第四章薄情世界记得荣誉给他,爱情是你请以荒诞对抗荒诞疲惫的猎手热爱迅疾的小兽在情爱里浮游上帝安排的最大死于疯狂第五章旋转木马他的灵魂是新是旧藏好你的残酷前生流氓,后世情种耗尽欲望的木马该死的糖饴布丁爱有疲倦少年的想象不经风吹第六章不醉不归治疗暗疾的两个方式想被认知的迫切感和欲望爱情吸食者伟大与卑劣爱你灵魂出窍时你的绯闻如愿流传
前言永远寻找故乡的老少年在马路南边,我上过中学的那所学校的对面,有一处房子,是家。一排排的水泥平房,一模一样的胡同巷弄,一眼望去,每条小道的尽头,都是草色青青或一片枯荣的荒野。去年春节回去,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巷头那边的荒野里,走来走去好几遍,最后气急败坏地给妹妹打电话,“快出来接我一下,我找不到家了。”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了15年。但在北京的家,很容易能找到,地铁二号线换一号线,转八通线到达某站后再换一辆公交,就到了。不用抬头,到单元门那儿按一下门铃,就会有小孩欢呼,“爸爸,你回来了!”也有例外。有次在国贸桥下就迷路了。素常见惯已不觉得有多宏伟的高楼大厦,仿佛瞬间长高了一大截,红绿灯也陌生起来,那是我在这个城市,少有的感觉到恐慌的一次。回想起某年冬天的雪夜,在我700多公里外的那个县城,和几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喝多了酒。在大街上奔跑呼喊,穿着黑色的皮鞋,在车轮碾出的结冰痕迹里打刺溜滑,摔倒了就趴地上歇一会儿,眼鼻喉中都是雪的气息。歇够了爬起来,捏雪球去砸中学同学的窗户,喊他出来继续喝酒……多么地狂妄肆意,也只能在这个地方如此,在别的地方不敢。不敢,是因为别的地方不是故乡。有次和女儿吵架,她脱口而出“爸爸,你快老掉牙了”,我哈哈大笑,笑完心想,不可能,我心里还是把自己当个少年呢。到了中年,还有颗少年心,也够可以的。好在不只我一人,经常和我一起喝酒的那5位,也都有颗少年心。老少年的特征之一就是,每每谈到故乡,就会似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点忧愁的样子。骑着自行车张开双臂,拍照的时候把双手举向天空,把石子丢向湖水的中央,用手指抚过斑驳的墙壁,把随手抓到的一把枯草抛弃在风里……这些都是少年们爱干的事。每每有这样的冲动,或看到这样的场景,内心总会有点儿不一样的感觉。天可怜见,在20岁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可故乡有时候像母亲推开儿子一样,会逼着你远行,让你带着疼想她。离开的时候我用四肢拥抱了庭院里的泥土,自那以后,就再也没主动趴在地上过。“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影视作品里,父亲们在狠狠摔上门之前,通常会说这么一句,而你一般则会用这句回答他,“不回来就不回来”。一语成谶。在异乡、在路上、在银幕上、在书里、在键盘声中、在酒杯里……寻找故乡。这时候的“故乡”,已经不只是具有出生意义的地方,她更多的像一个居所,一个挂在鸟巢上的居所。我一直都在找她,但常常错把异乡当故乡,这就是《错认他乡》的由来。
醉能同其乐,醒能著以文
作者绿茶
一
六根者谁?
李辉、叶匡政、韩浩月、绿茶、潘采夫、武云溥。
六根何来?
约8年前,天津作家杨显惠来京,之前采访过杨老师的武云溥组织了一个饭局,席间有李辉、韩浩月、潘采夫、武云溥、绿茶等,大家相谈甚欢。饭后李辉提议,这个饭局以后醉能同其乐,醒能著以文作者绿茶一六根者谁?李辉、叶匡政、韩浩月、绿茶、潘采夫、武云溥。六根何来?约8年前,天津作家杨显惠来京,之前采访过杨老师的武云溥组织了一个饭局,席间有李辉、韩浩月、潘采夫、武云溥、绿茶等,大家相谈甚欢。饭后李辉提议,这个饭局以后定期举行。就这样,一个不定期的酒局就形成了。不久,叶匡政加入酒局,形成了后来固定的六根酒局。二一件小事坚持多年就成了事,六根酒局8年下来已成习惯,个把月不喝一顿就酒瘾泛滥,只要不是两个人以上出差,我们总能找到喝一顿的各种理由。谁出书啦,祝个贺;谁出国啦,送个行;谁生日啦,喝个酒;谁有娃啦,认个老……这几年,我除了六根酒局其他时间从不喝酒,所以,尤其珍惜每一顿酒。8年来,细算下来应该喝了小100顿酒,如果把喝酒的馆子记录下来,会是一个不错的北京东部喝酒地图,遗憾我们从没记录。经常在酒局上,会聊起哪儿哪儿饭菜不错,哪一顿酒局谁醉过,又一起在哪儿喝酒看世界杯、欧洲杯以及各种杯。我们不挑食不挑酒,要的就是那种把酒言欢的状态。每次酒局李辉一般会带上两瓶好酒,我们酒量都一般,两瓶喝完正好合适,但通常这时候酒兴正浓,聊意正嗨,再补一瓶,喝到微醺。六根是个开放的酒局,几乎每顿都有朋友列席,先后参加过六根酒局的朋友几年下来应该不下百人。张维娜和段旭两位美女由客而主,成了六根酒局核心喝客,她俩的加入让六根酒局有了更多欢乐的要素,不再是几个老男人傻喝。而且,她们也为六根做了突出的贡献,六根公众号的logo就出自段旭之手,维娜一度任六根公众号执行主编,编六根公众号很长时间,后来因为工作繁忙卸任。赵勇力和老武是发小,被老武“忽悠”来北京后,也频频在六根酒局喝起来,他话少,但酒量大;最后加盟六根核心吃客的是“醉醒客”丛书责编杨爽姑娘,她为我们几个老男人的小书稿真是操碎了心,最终,大家所看到的觉得好的都是杨爽的功劳,不好的地方都是我们自己太拖沓或小书本身的不足。三2014年5月的一次酒局上,我提议开通六根公众号。当时,大家貌似喝得有点迷糊了,被我酒后一通忽悠,竟个个举手赞同,恨不得当即立刻马上就开个号来玩儿。这一晚,基本上被我折腾成公号日,想了一堆名字,什么“酒嗝”、“五六七八酒”等等。最后,李辉提议的“六根”获一致认可。乘着大家酒后爱逞强的劲,把活都安排下去。老武注册公众号,段旭设计logo,潘采夫写卷首语,绿茶编辑后台,每个人攒一堆稿子备用,这事儿就这么熙熙攘攘地定下来了。当天晚上,老武就把公众号注册了;第二天,李辉就发了一堆稿子给我;第三天,段旭就把logo初样发群里讨论;第四天,潘采夫把卷首语写好了;剩下的拖拉机们,就假装自己那天晚上喝多了,啥也没听见。还好我有十几年编报纸催稿的经验,每天在六根群里喊杀,在六目睽睽之下,总算有一搭没一搭地来了一些稿子。2014年6月6日,六根公众号正式上线,六根酒局第一次这么任性地给自己找了个喝酒的由头。我们按年龄排列六根更新频次,周一李辉,周二叶匡政,周三韩浩月,周四绿茶,周五潘采夫,周六武云溥,周日,六根荐书。四头根李辉,是六根的精神领袖。最靠谱的代表,从不拖稿,每次周一刚推完他的根文,周二就发来下周的根文,然后在群里喊“已交下周一根文”,这时候其他几篇本周的根文还不知道在哪儿呢。除了交稿靠谱,李辉的稿子也最是靠谱,“脚根”系列更是独一无二,描绘他这些年寻访过的名家故地,国内外走透透,带给人完全不一样的行走体验。李辉稿件最大的优点就是,一个压缩包内,文图齐备,解开来直接往后台一编,不到半个小时就齐活。那些独家收藏的老照片更是弥足珍贵,比如写萧红那篇,端木蕻良题赠给李辉夫妇的“黄金时代”四个大字,现在看来是不是冥冥中的巧合安排?尤其突出的是,李辉交稿很有媒体人独有的对时效的敏感,如果是旧文,都会加上前言,描述选登该文的理由,没有编辑不欢迎这样的稿子,几乎你能想到的,辉爷都替你想到了。叶帅叶匡政写诗写时评,文章产量之高让人惊叹。但他通常十天半个月不在群里露面,各种催稿对他无济于事,必须再短信确认一下。然后,他会一口气发过来一批,在群里@你一下后,又隐身不见。但每次酒局通知在群里发布后,他马上会露脸说:“我去我去。”然后,通常是后半局才匆匆赶来,因为他每天饭局太多了,赶场是常态。他的文章比较高大上,各种儒家各种古典,时评也能让他导到几千年前去说事儿,通篇读完云里雾里,又觉得特别有道理。读他的文章我最关注如何从中找出配图的关键字,往往读好几遍不知道如何配图。最后只好找一张诸子老人家的图了事,毕竟文中引用了不少这些老人家的话。韩浩月我喜欢叫他老浩月或月老。有一次我编六根荐书,不知怎么着就把他的名字打成“老浩月”,发出来后我一个劲儿赔不是,没想到他倒挺美,久而久之我们就叫开啦。他撰文产量可能是六根里最多的,专栏所涉无死角,时评、情感、书评、鸡汤,没有他不能写的。因为存量足够,又加上每天还在不断新产,所以,他的根文从未断过,有时候还会替其他拖拉机手顶文。再一点,他是唯一能把文章编好放在后台素材库的,我只需点一下推送就可以。有时候我会行使一些主编权力,修改一下标题,他的文章里能抽出很多好标题,就像“老男人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这一类标题,都来自他的文章。曾有一段时间,我把他所有的文章都改成“老男人系列”标题,那组文章的阅读量都比较可观。难怪,他那么喜欢老浩月的称呼。潘采夫是最不靠谱代表,他其实稿量也不少,存货丰富,但就是不交稿,说什么主动交稿存在感多差啊。想当年,他编《新京报》文娱时评版,基本上就是下午两点开完选题会,6点要把版编出来,他就是习惯这样的节奏,早交稿他心里觉得慌。当年,我们一起在报社服务时,有一些约稿上的交集,通常是我帮他约稿,比他还着急。记得每次有重要历史题材电影上演,不等他催,提前几天我就跟杨念群老师约稿,然后,等他找我约杨老师稿时,稿子已经妥妥地在我邮箱里了。这位小濮洲的十字街骑士,一不留神骑到爱丁堡去,写的小濮洲和爱丁堡随笔都特别好看。异域文化的交叉让他文风大变,他也成了我不太认识的爱丁堡骑士和小濮洲绅士。武云溥是六根中的“80后”代表,当年我在报社时的最佳搭档。把选题交给他特别放心,到排版日他稿子自动到邮箱里,可以不用编辑直接下版,大小标题全都有模有样,甚至字数都差不离,也校不出什么错字,就这么靠谱。离开报社后,这些年他尝试了很多工种,同时升格为奶爸,产量严重受影响,也成了著名拖拉机手。早期的文章现在读来还是文笔绚丽、内容扎实。不久前汪国真去世,他捞出早前的采访稿,可以说是那几天最有分量的文章,刷屏朋友圈。后期从事商业报道,写了很多有质量的非虚构报道,但我对商业无感,还是觉得早期文章更好。他发烧各种电子产品,对各种最新的网络应用也精通无比,唯独对微信公众号完全无感,口口声声说要接手六根主编之职,至今没见他在后台有动作。老武老比画,真枪见功夫,哈哈。我自己个儿嘛,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把我推为主编,我就“主要负责编”。本来写文章就少,这些年做了奶爸更是笔耕迟钝,又因为开了一堆公众号,给自己挖了好几个大坑,每天都处在从一个坑到另一个坑的艰难跋涉中。五2014年10月,全职奶爸两年后我再次成为上班狗,加盟了中信出版集团。一来二去认识了美女同事杨爽,她是中信去年最畅销图书的执行策划编辑,在百万级以上。我向她推荐了六根公众号,她看了表示有点喜欢,然后,我不怀好意地向她提出想出一套六根丛书,以为她会当即否掉。因为他们分社以出版畅销书为主,像六根这样的小众书肯定不是她们的菜。没想到的是,她对六根丛书挺上心,让我们交了一些样章就开始走起了选题流程,更没想到的是,选题居然通过了。饥饿记忆路遥是对我有很大影响的中文作家,他写过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也有一部被改编成电影后轰动全国的《人生》,但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他的中篇作品《在困难的日子里》,这可能是因为我和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多少有点相似。《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主人公名字叫马建强,在1961年那个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困难时期,他从乡下以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城的高中。这对父老乡亲来说是件轰动的事,但因为没钱没粮,马建强险些没能如愿进入学校。父亲托人捎话,告诉马建强他再也无法给他送来一粒粮食了。于是,马建强被推到了绝境,从此之后他只能依靠自己解决“口粮”问题了,城郊的那片田野成了他的“天堂”。人在饥饿的时候会被本能驱使,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路遥刻画了一个疯狂地在田野里觅食的人物形象,“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通通往肚子里吞咽……”《在困难的日子里》发表于1980年,我是在十多年之后才读到这篇小说的,也是因为这篇小说,喜欢上了路遥的其他作品,并把路遥当作我人生的精神导师之一。记得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泪流满面,因为分明在马建强身上,读到了我自己的影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发生过一件大事:我的父亲去世了,因为疾病和饥饿。小时候,奶奶无数次讲到家里挨饿时的情形,讲到村外的槐树皮都被剥来吃了,具体的吃法是把槐树皮用石磨磨碎成粉,掺进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玉米面或高粱面,蒸成好不容易才能捏成一个团团形状的窝头,就着白水吞下去。我父亲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饿得没有办法,就带着弟弟们去田野里偷吃的。青青的豌豆还没成熟,就被父亲偷着吃了,只能在地里吃,不能带回家,因为豌豆由生产队的人看着,被抓住了会挨一顿打,父亲和他的弟弟们,常吃得一嘴青色的豌豆汁。父亲去世那年是1980年,那时候已经不用吃树皮、槐花和未成熟的豌豆了,但地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家里第一次烙小麦煎饼的时候,奶奶在灶前泣不成声,因为她想到了我父亲,在我们全家终于等到可以吃到小麦煎饼的时候,他却去世了。后来我和奶奶聊天,她总少不了要说一句,“可怜我的大儿子,临死前都没吃到小麦煎饼。”1984年,我和马建强一样,从农村考到了乡里的中学。之后不久,我们举家从偏远的乡村迁往县城,因为我暂时不能转学去县城,只能一个人被留下求学。同时被留下的,是一大包煎饼和一小袋大约只有三四公斤重的小麦。对于刚进入高中的马建强,路遥这样写道,“尽管目前社会普遍处于困难时期,但贫富的差别在我和这些人之间仍然是太悬殊了。他们有国库粮保证每天都有粮食供应,父母亲的工资也足以使他们穿戴得体体面面,叫人看起来像个高中生的样子。而我呢,饥肠辘辘不说,穿着那身寒酸的农民式的破烂衣服,跻身于他们之间,简直像一个叫花子!”这多符合我当时的情境。因为没钱,我没法去学校食堂打饭,即使那份饭菜加在一起可能也不过一两毛钱。在别的同学相约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溜回宿舍,打开那包煎饼,抽出一张来掰碎,放进茶水缸子里,再去用免费的开水泡开,一点点吃掉。因为不确定家人什么时候能来给我送吃的,我规划了吃掉这包煎饼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起码要保证,在一个月内,每天能吃到一块煎饼,这样才有安全感。直到有人来给我送吃的,或者把我接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包煎饼渐渐发霉了,但用开水烫烫,还是勉强可以下咽的。只是食量不够,在课堂上经常会感到饥肠辘辘。那时候好饿啊,但我没有马建强那么强的觅食本能,愚笨的脑袋,怎么也没想到可以去田野里找一点吃食,只是被动地一天天缩小食量。可能是青少年时期比较懵懂的缘故,我没体会到马建强在他所处环境里的绝望,只是有些孤僻,不爱和人相处,不爱运动,喜欢遐想,在思绪的漫游中觉得时间有时很快,有时又很慢……等我爷爷来学校接我的时候,煎饼已经全部吃光了,只剩下那袋没舍得吃的小麦,本来打算用它在最艰难的时刻去换取一些饼或馒头回来的,现在用不着了。爷爷后来和我聊天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你那时候可怜得就剩下一小袋麦子了……”到了县城后,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境遇并不比在农村好多少。爷爷在街头摆了个摊子卖白开水,用这个连小生意都算不上的收入养活全家。在县城中学,家境好的学生更多了,那时候似乎没人再挨饿,起码孩子们是饿不着了,但我还是觉得饿。家里从来都没有“早餐”这个说法,每天起床后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是饿着肚子去上学,到了课间操的时间,已经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路遥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让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来,身上可怜的其他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的马建强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个无论形象还是性格都很美好的女同学—吴亚玲。吴亚玲是马建强困难日子里的一道光,她为马建强做了一份饺子,还把自己父母支走了,想要马建强吃一顿饱饭。为了这顿饭,吴亚玲可是煞费苦心,但马建强已经敏感到一定程度了,连听到“吃饭”这两个字,都觉得是别人对他的怜悯。委屈的吴亚玲泪珠挂在了脸上,而马建强的身体也在“剧烈地哆嗦着”,“止不住的热泪在脸颊上籁籁地淌下来了……”由此可见,饥饿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自卑的人更自卑,让敏感的人更敏感,它让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本真的联系,让美好的情感竟然变成了耻辱。在马建强所处在时代,饥饿是悬挂在人们头顶的乌云,走到哪儿抬头都能看到它,即便你不抬头看它,它也会通过胃部的痉挛来提醒你。在饥饿面前,尊严有时候会凸显它强烈的模样,有时候又脆弱到不堪一击。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班级里兴起一股风气,偷女同学带的盒饭吃。那是不愿意中午回家吃的女同学们带的午餐,这些午餐,往往在上课间操前后,就被饥饿的男同学们偷吃掉了。开始的时候,有女同学向班主任告状,后来发现没用,就纷纷多带一点,有喜欢的男生,还会专门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吃完。我参加过偷吃盒饭的行动,被女同学抓到过,也被班主任训斥过。不知不觉间,也有两位女同学注意到了我,她们开始给我带吃的,不仅是盒饭里的米饭和炒菜,有时还有一些辣炒的肉块和时令水果,冬天的时候,还有香喷喷的烤地瓜。我看到过网上有人问,在路遥的小说里,吴亚玲是喜欢或爱马建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这里面有喜欢和爱的成分,但更多不是异性之间的,而是人性美好的一面在闪光。在困难的日子里,如果连这些美好的人性也消失了,那才叫难上加难,没法活了。我一直把那两位女同学当作姐姐式的人物,她们也把我当作弟弟,听我讲我以前的故事,会哭,会流泪。毕业之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她们告诉我她们的境遇,喜怒哀乐,我告诉她们我喜欢文学,在学习写作。后来联系慢慢地中断了。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她们的样子,但不会忘了她们在我饥饿的岁月里提供的食物,也让我对女性独有的情感抱有倾慕之心。断断续续的,后来还有过一些挨饿的经历,不过都已经是片段式的了。记得有一次坐长途公交车去另外一个县城,坐上车后心慌慌的,才想起来上车前没有吃东西,胃空荡荡的。没法下车去买什么食物,只好在口袋里摸索,竟然摸出了几十颗瓜子。把那些瓜子一颗颗小心地剥开,再小心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真觉得这瓜子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饥饿真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以后纵然品尝过诸多美食,也一直忘不了那几十颗瓜子的味道。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再未读过路遥那篇《在困难的日子里》,因为不用读,文字中那些刻骨铭心的描写,已经深深印在心里,哪怕具体的章节和词句都忘记了,但故事里那个倔强少年的形象,却一直以飘摇的方式存在着。他那被冷风吹起的破旧衣裳,他奔跑在田野里,为一颗被人们遗留在地里的土豆而欣喜若狂的样子,面对喜欢的女生时的那种自惭形秽……都让我感同身受。也许,从读完这篇故事开始,我的骨子里就有了饥饿情结,对描写饥饿的文字特别感兴趣。后来才知道,许多优秀的中国作家,都有深刻的饥饿情结,因为他们都曾经历过比我所经历的要困苦无数倍的饥饿岁月。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有记者问他是什么促使他走上了文学道路,他的答案是“饥饿”。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马建强一样,莫言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吃过树皮、草根。同样是在1961年,村里的学校拉来了一车煤块,莫言从煤车上抢了一块,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后来回忆,莫言觉得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好极了”。可以说,是饥饿“喂养”出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写饥饿,天津作家杨显惠有一本著名的纪实文学作品《夹边沟记事》,这本书里写到一种叫“粉汤”的食物,别看这个名字看上去挺洋气,事实上却是用黄茅草籽煮出来的,只是看上去像淀粉熬的汤而已。杨显惠在书中写道,“这东西根本就没有营养,但是也没毒,吃它就是把空空的肠胃填充一下,克服饥饿感,就像有些地方的人吃观音土一样。这种东西能挺时间,吃上一次能挺三天,因为它是不消化的。既然不消化也就排泄不出来,需要吃别的野菜什么的将它顶下来。这种东西千万不能在粥状的时候喝下去。在它还没凝固成块状之前喝下去,它会把肚子里的其他食物—树叶子呀,树枝呀,还有别的杂草籽呀—粘在一起,结成硬块堵在肠子里形成梗阻。”如果说这样的描写还不够惊心动魄的话,那么书中记录的一则故事足以让人惊呆:一名“劳改犯”把刚吃到胃里的食物呕吐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被消化的食物颗粒,马上被别的“劳改犯”抢了去,为什么要抢去?因为这些呕吐物放在水里清洗一下,还可以重新做成饭吃下啊。我不是太过感性的人,但看到这样的情节,也难免落泪。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作家阎连科,在他的领奖词中,一开始就讲述了他的饥饿记忆,他说:“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地死掉。’”这些,仅仅是我能想到的作家们描写的饥饿体验,民间还有无数人,在脑海里存放着他们的饥饿记忆,那是我们民族的一段苦难史,是万万不可忘却的。忘掉饥饿,就是忘掉我们曾走过的艰辛日子,就不会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当看到这样的新闻—《我国每年浪费粮食800万吨,够两亿人吃一年》,还有高档酒楼中,满桌的山珍海味还剩下大半就被整桌地倒掉,我就忍不住心痛。我一直觉得,现在的食物浪费状况如此严重,和我们曾经的饥饿记忆有关,因为被饿怕了,所以宁愿吃不了,也要点满一桌子饭菜,宁可被倒掉,也不愿意在请客时面对菜肴被吃光的尴尬。这是对饥饿记忆的一种报复,而这种报复又是那么的没有必要。面对物质过剩,我们更应该正视过去的饥饿,走出饥饿的阴影,用正常的心态去对待食物,进一步来说,用从容的心态来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