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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界外


作者:白鸦  日期:2014-08-06 11:36:40



本书为白鸦近年诗论、诗评及文史随笔合集。
  本书共分五辑。辑一、辑二、辑三为诗论、诗评,围绕“过程、公民、叙述、直接、可能”等关键词展开,既是一次个人的诗歌观察,也是一份独特的诗学提纲。辑四、辑五,从“诨说山海经”到“闲话小人国”,则显示出作者广博的文化视野、炽热的知识兴趣,以及清醒的人文立场。
  作者简介:
  白鸦,1971年生于安徽芜湖。诗人,诗评家。现从业传媒,居北京。 
  目录:
  自序1
  辑一赌诗笔记1
  ——诗的可能性
  有界无限3
  靠不住的法则6
  猛然想起各自的遮蔽之物9
  日用而不知13
  存活于衍义中的诗歌史16
  “共活”的棋20
  无人写信的时代24
  与万物同心27
  谁与我互相回忆30
  诗直觉与禅顿悟33
  辑二赌诗笔记37自序1辑一赌诗笔记1
  ——诗的可能性有界无限3靠不住的法则6猛然想起各自的遮蔽之物9日用而不知13存活于衍义中的诗歌史16“共活”的棋20无人写信的时代24与万物同心27谁与我互相回忆30诗直觉与禅顿悟33
  辑二赌诗笔记37
  ——诗歌趣味与草根写作批判“穷趣”或“解味”39什么样的眼睛看出什么样的结果43《唐璜》的阶层趣味48中国诗人需要重读惠特曼52玩一场“四角游戏”57公民趣味、汉语性情及乐趣原则61掀开“中国性”的红盖头68“硬伤”与诗的内核73放“传统”一条生路78新诗百年“盘点”纲要83辑三赌诗笔记87
  ——汉诗传统与直接抒写直接的艺术89《诗经》、《楚辞》与两条论纲92乐府直说95汉史诗上的两波赋论98“兴”简史100古文运动即直接抒写运动103唐诗直说106宋诗纠风111“妙悟”三部曲113宋词直说116“黄雀在后”与明诗复古121清词直说124“语语都在目前”129“性灵说”的变数132“神韵”之误136
  辑四诨说山海经139忽悠学141绝症145天下之中149“经”的口吻152神模鬼样155吃人159笑163凤凰露出的马脚167谋子170女儿国174君子180制衡184“鬼门”安在?188丑女神192整容195变性199克隆法202无史可录206辑五小人国209引子211东方女人,西方小人?213妖精味216“无狐魅,不成村”219三部英国小说和一把猴毛222童子功226小鬼当家230侏儒的法界234斯威夫特、纪晓岚与邋遢书生241从红榴娃到小官人244尾声247猛然想起各自的遮蔽之物
  一首好诗,能让读者猛然想起他自己的遮蔽之物。
  何谓遮蔽之物?即是常态生活中尚未被照亮的暗角,即是生命真相中被忽略了的细小而有力的存在。或者,它是往事中被遗忘了的、一直等候我们找回来的真实感觉。不论对于诗人还是对于读者而言,那些被猛然想起来的遮蔽之物往往就是自己的某个部分,甚至就是自己真实的全部--本来面目。
  诗,并非另外加给了读者什么,读者想起自己的遮蔽之物,就是想起自己本来就有的东西。正如费尔巴哈曾这样谈论音乐:"当音乐抓住了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你呢?……难道你听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声音吗?"把这句话中的音乐换成诗歌,意思一样。
  本来面目被遮蔽在何处呢?这个问题很复杂。佛家讲缘力,讲业力,讲愿力,我想那里必然是遮蔽之物的居所。如果说的现实一点,诗歌让人猛然想起来的遮蔽之物,最主要的居所有两处:一是从诗人或读者的外部客体看,类似于梁小斌先生说的"伟大河流"--遮蔽本来面目的观念之河;二是从诗人或读者的主体性内部看,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谓的"黑暗大陆"--隐藏本来面目的本我之地。
  诗歌让人"猛然想起",这句话对于今天的中国新诗而言,显得格外意味深长。近百年来,中国新诗一直被困在"观念-观念"的笼子里,像一头习惯了笼子生活的野兽,它偶尔也嚎叫几声,算是革命或先锋。中国新诗一直漂流在那条观念化了的"伟大河流"里,像一具尚未断气的身体,它偶尔也冒出一下脑袋,算是反叛或解构。观念笼子里或伟大河流里的新诗,已经基本丧失了让人"猛然想起"的功能。这是迫切需要恢复的功能。
  听起来,百年新诗似乎也在不断地撞钟,不断地给人以警醒,响声传出很远,但它始终是在撞响广场上集会的大钟。撞大钟,或许也能让人想起一点什么,但想起来的往往是整齐的崇拜、敌视或和谐。这一切,都是远离了生活常态和生命真相的假想,这一切,都不是源自对往事的回忆或对"黑暗大陆"的猛然想起,而是源自那条"伟大河流"。
  一首好诗,让人猛然想起来的东西一定是各自不同的,它不仅属于富有主体性的诗人,更属于每一个富有主体性的读者,它不可能整齐。这种整齐一旦在读者中出现,必然来自诗人对读者的愚弄。诗歌若要让人猛然想起什么,不是靠撞响广场上的大钟,它或许更像禅宗临济派的棒喝,棒喝的目的是"声声敲醒主人梦",或"声声唤醒主人翁",这里所谓的"主人",就是指常人的本来面目--生命真相,这个比喻用在诗歌上,就是指常人的无史可录的常态生活。
  猛然想起,是对无史可录的常态生活和生命真相的回忆,是对弗洛伊德所谓"黑暗大陆"的发现。那些长期听着广场集会大钟的人,也许某一天也会忽然怀疑自己的耳朵,也会猛然想起他自己的遮蔽之物,那他就觉醒了,他必然也如梁小斌先生所体会的那样:"我在一条伟大河流里喊过救命!"
  所以,诗歌要想让读者"猛然想起",诗人介入生活的姿态很重要。
  也就是说,生活常态进入诗的时候,不能被诗的观念抒写所遮蔽,这是让读者"猛然想起"的前提。诗人介入生活不应以观念的姿态介入,而应以词语的姿态介入,这样的介入姿态才能使得生活常态不被遮蔽。诗歌介入常态生活,当然会对生活产生某种干预,但那是词语的干预,而非观念的干预。诗歌介入常态生活,当然也会使生活事件化,但那是词语事件,而非观念事件。
  华兹华斯说:"诗歌是在宁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这句话实质上道出了"猛然想起"的诗歌真谛,他说的回忆即是"猛然想起"。这句话的关键词既不是"回忆"也不是"情感",而是"宁静"。"宁静"作为回忆(猛然想起)的前提,实质上就是没有被诗的观念抒写所遮蔽的常态生活。
  面对一首好诗,读者猛然想起来的东西,与诗人猛然想起来的东西是不相同的。不仅如此,不同的读者之间,猛然想起来的东西也不相同。诗人若以观念的姿态介入常态生活,读者能否会"猛然想起"将是个疑问,即使能想起来什么,也是在观念的惯性河流里想起一些整齐的东西。整齐即遮蔽。
  比如诗人抒写北京奥运会,诗的作用并不是鼓励人们集体去做运动员,或集体去做啦啦队,诗应该基于人的常态情感和自觉性去抒写奥运,使读者在关注奥运的过程中获得各自不同的感受和发现。袁伟民当年率领中国女排夺得五连冠,如果就此事比作袁伟民写一首诗,这首诗就是将"体育胜利"观念化为"国家胜利"或"民族胜利"了,读者在这种观念的惯性中不自觉地变成了整齐的啦啦队,"诗人"袁伟民自然就成了观念祭坛上的英雄。其结果是:我们只看见当时的诗人,只看见当时整齐的读者,就是看不见当时的诗。同样的道理还如抒写抗震救灾等。
  上述这些事情或许属于"国家大事",其实更多的"民间小事"也一样。比如写陈冠希艳照这件事,就足以让诗人与读者都猛然想起一些自己的遮蔽之物,但诗歌的意义不在于将陈冠希艳照这件事压榨成艳照门事件,这其实是将常态的生活事件压榨成整齐的观念事件,这是强加给生活常态的事件,这种畸形的强加必然导致生活常态的畸形。同样的道理还如某个画家用自己女儿做裸体模特的事情,等等。
  在这些例子中,当下的很多诗人究竟持什么样的姿态在抒写?诗歌文本在读者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我们不难发现,很多诗歌除了呈现整齐化了的单位表情或国家表情,已经很难找到个人表情。当然,整齐表情不仅是指歌颂表情,也包括谩骂表情、和谐表情,在那些貌似先锋或反叛的谩骂中,在那些貌似找到了中间道路的和谐中,其实也很难找到个人表情。当年,巴黎街头曾响起一句著名的反战口号:"要做爱,不要作战。"撇开这句口号的政治意味和理想主义情绪不谈,如果把这句口号倒过来,"要作战,不要做爱",这似乎正是当下很多诗人站在观念祭坛上的反生活口号。
  所以说,诗歌要让读者"猛然想起",必须避免观念化对生活常态和生命真相的遮蔽。在一首诗中,无史可录的常人生活一旦陷入了史话干扰,"无心为善、无心为恶"的常人心态一旦在观念驱动下变成了"有心为善、有心为恶",整齐就出现了,遮蔽随之而来,"猛然想起"也就没有了可能。
  2009年4月17日,芜湖
  与万物同心
  诗歌文本中,"诗人-物"的对话是怎样的?一言以蔽之:与万物同心。
  诗人写诗,有时候不仅是与人对话或给人写信,而是与"物"对话或给"物"写信。物是什么?看起来,除了人之外的东西皆可曰物,那么诗歌文本中的"诗人-物"的对话关系具有什么特性呢?诗人在与读者对话时,也许已经能把读者看作主体,但在与物对话时,往往还是把物看作客体。其实不然,所谓物,既有物理意义上的,也有心理意义上的,而若基于"人与自然统一"的思想去看待物,任何一种物都是同时具有物理意义和心理意义的。物,在诗歌文本的对话关系中也是主体。
  "诗人-物"的对话关系,除了应具有前文讲到的必然性、创造性、批判性、平等性之外,"诚意"显得更为突出。也就是说,在上述四种特性之上还应加上一个条件--诚意。
  诚意说似简单,其实很难做到,不可简单理解为真诚守信。中国古代参禅修丹的人,都讲究一种最基本的功夫,叫"存诚",其特征不仅是意志坚定,更重要的是坚持,这是一种很难把握的慢功细活,不是有了多高的功夫或多高的技术就能做得到,就像禅诗所云:"荆棘丛中下足易,明月帘前转身难"。若把这种功夫借用到诗歌上,可以说,正是"存诚"这种微妙的细活才把诗歌的艺术性与匠气区别开来。
  诗人或许容易在与"人"或"我"的对话关系中表现出诚意,但在与"物"的对话关系中往往缺乏诚意。我们不妨以地球为例,地球这个物够大了吧?地球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物,更是生存与心理意义上的物。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里有一个著名的词条,叫做"地球虔诚心",还有大地伦理学把地球称为"你",而不是"它"。也就是说,与地球的关系应该是"我-你"关系,这是一种典型的"人与自然统一"的思想,从诗歌文本上讲,"诗人-物"的对话关系又何尝不是"我-你"关系呢?
  怀特海的过程主义思想认为,一切事物都值得尊敬与关怀,自然界本身包括山川草木都非简单的事实,它们的终极实在也是自我实现的主体活动。宇宙间没有不相关的事物,每一种现实都被理解为一个生成过程,通过与他者相互作用相互关联而存在,整个宇宙是一张由相互关联的事件编织起来的网。这个观念,如果借用佛教里"因陀罗网"的比喻,大约可以这样理解:每一种现实都是以"缘"为线生成的过程事件。如果再更近一步看,宇宙也不仅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宇宙,它是多维的,也是互相作用互相关联的,这有点像佛教里的"法界互具"思想。
  由此可知,"诗人-物"的对话,也意味着生态观念入诗,但并非是体现了环保意识那么简单,而是旨向平等精神与和谐理想的深度生态观,这也是诗中平等精神的来源之一。
  深度生态学的核心思想是:地球上的所有物种都拥有一种普世权力,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可以逾越这种权力,人类只是地球上诸多物种中的平凡一员,既不能与其他物种分离,也不在任何意义上高于其他物种。深度生态学由深层体验、深刻质问、深厚承诺三个方面有机结合,形成了一种环境伦理学,旨在回答"人该如何生活"的问题。
  深度生态学有八条原则,其中之一指出了人的"强大"与"伟大"的区别,即:人作为一个物种,其生命价值远比更高质量的生活重要,只注重不断地提高生活质量只能算是强大的,只有意识到生命价值更重要时,人类就会变得伟大。"诗人-物"的对话,显然是旨向生命价值的伟大。当然,要注意的是,不能因为强调整体而忽略了人的个体重要性。
  中国古代禅师,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说法,天台宗九祖湛然大师有"无情有性"的说法,如果撇开佛理的特殊理解,就普通的思维来看,这些话都含有"人与自然统一"的思想,而庄子说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就更直接了。
  由此不难理解,"诗人-物"的对话关系是诗中高级的人道主义观念,即是那种平等的、去中心的、抛弃二元对立的、承认一切事物包括山川草木的存在价值并与之互相回应的、过程主义的人道观,用一句中国古话来概括,就是"与万物同心"。
  "与万物同心"这种体验,中国古代圣贤早已有之。道家如庄子说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佛家如僧肇说的"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儒家如王阳明说的"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究竟怎么描述诗歌文本中的"诗人-物"的对话呢?五个字就说透彻了:与万物同心!
  2009年4月21日,芜湖
  凤凰露出的马脚
  谁见过凤凰?想必都没亲眼见过,但一说起凤凰,中国人仿佛都十分熟悉,就像自己家里养的公鸡,这种亲切感,源于中国人骨子里天然具有的某种文化精神。
  凤凰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山海经》在第一卷《南山经》和最后一卷《海内经》中,分别有一段关于凤凰的离奇描绘。《山海经》是不是最早描绘凤凰的书,不太好说,但书中数不清的怪异之物,还没有哪一种比凤凰更怪异,因为凤凰身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正是这几个大字,让《山海经》露出了一个天大的马脚,暗藏着更大的忽悠。
  第一卷《南山经》说到的凤凰,身上有"德义礼仁信"五个大字:"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最后一卷《海内经》说到的凤凰,身上只有"德顺仁义"四个大字:"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
  这两段话,说得实在邪乎。其实,《山海经》说到凤凰一点都不奇怪,而且理所当然,但绝不会说凤凰身上写着这么几个代表儒家教义的大字,否则,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的时候早就把它烧掉了。《山海经》是高深的上古忽悠学秘籍,从头到尾每句话都忽悠得滴水不漏,但在对凤凰的描述中,怎么就露出了天大的马脚呢?
  依拙见,这两段忽悠话,是汉武帝时期的儒家学者偷偷加进去的,待到刘歆整理编订《山海经》时,里面已经有了这两段话。儒家学者加入这两段话的目的,要么是为董仲舒游说汉武帝做铺垫,或者就是董仲舒伙同儒生们一手策划的也未可知。要么,是为了拍汉武帝的马屁,为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改革政策做宣传或舆论准备,因为当时的《山海经》相当于最牛的"媒体",它说凤凰身上有"德义礼仁信"几个大字,即意味着儒学必将扶正。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凤凰身上"德义礼仁信"五个大字的描述,如果偷偷加入当时最神秘的书《山海经》,即有了政治预言的意味。这套把戏,也就是汉代的"谶纬"之术。汉代谶纬之风十分兴盛,而更关键的是,谶纬这门神秘学问主要就是源于儒家思想的,一是河图洛书,二是阴阳五行,三是天人感应。天人感应,就是董仲舒鼓吹的核心内容。所以,儒生们用谶纬的手法为儒学扶正大业做些手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完全可以理解。试想,如果连神书《山海经》里都有了儒学教义,连神鸟凤凰身上都有了儒学教义,那些个道家的人、法家的人,谁还敢再多言?
  当然,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就是刘歆自己偷偷加进去的。刘歆是《山海经》的主编,也是儒学大家,被誉为古文经学鼻祖,他编完《山海经》之后,给汉哀帝写了一份《上山海经表》,其中说:"朝士由是多奇《山海经》者,文学大儒皆读学。"若说刘歆做此手脚,其心思也不难理解,也许他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儒家地位?毕竟,刘歆所处的汉哀帝时代,距离汉武帝实行"独尊儒术"的时间还不长。
  其实,谁做了手脚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宣扬儒学、扶正儒学之外,他们在《山海经》里做手脚还有另外一个可怕的目的,也就是《山海经》关于凤凰的两段话露出的真正马脚。这个马脚是什么呢?粉饰太平也!
  也就是说,《山海经》里关于凤凰的两段话,是中国最早的粉饰太平之辞。
  想必就是从此以后,粉饰太平之风大开,中国历朝历代之所以遮羞布迎风飘扬,从汉代一直飘扬到如今,想必都是受《山海经》的影响。这影响甚至是全球化的,现在世界各国的政府公关,想必都是源于中国的《山海经》。如果说天下之中、治疗嫉妒等是《山海经》中的大忽悠,其实这些都不及"粉饰太平"忽悠得猛烈和深远,可以说,正是《山海经》里凤凰露出的"粉饰太平"之马脚,开启了中国几千年的儒教遮羞史。
  2008年12月2日,芜湖
  女儿国
  中国最早的女儿国,见诸《山海经》。
  关于女儿国的想象力,中国文人是远远大于西方文人的。西方文人笔下的美人,无论是人还是神,往往都不成群结队,如海伦、白雪公主、爱斯梅拉达等,都是鹤立鸡群的单个美人,所以算不上是关于女儿国的描绘。
  好像仅在古希腊传说中,有一则"伊阿宋率众夺取金羊毛"的故事,算是碰巧写到了女儿国。故事说,伊阿宋途经一个叫"楞诺斯岛"的地方,即所谓西方的女儿国,但与伊阿宋有过云水之欢的女王许普西皮勒并非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神。这个故事属于西方传说中典型的"神人交媾"套路,并没有展开描绘女儿国的群体美女。即便这个故事可以算作西方人笔下的女儿国,大约也只能读出一些性欲的味道来,其生活气息与爱情味道岂能与中国人笔下的女儿国相比?
  读《山海经》后十三卷,感觉怪物明显少了,触目皆是怪国怪人。置身其境,恍恍乎一如梦游。混迹于众多奇幻之国,最有意思的大约要属小人国与女儿国了。所谓女儿国,或可理解为女人专属之地,《山海经》中就描绘了很多类似女儿国的地方,可见上古时候的女人专属之地还不少,这当然与母系社会有关,女人的地位一开始就很高。
  如卷七《海外西经》说:"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一曰居一门中。"你可别小看这段话,虽然说得很简单,但若稍微展开想象,则可见到一处极美的图景,简直就是一首诗:女子国,巫咸北,两女子,居一门,水周之……
  这个女儿国里,想必是没有男人的。
  虽然《山海经》没有直接这样说,但郭璞在注释中道出了天机。郭璞说,《山海经》里描绘的"水周之",叫黄池,女人入池洗澡就会怀孕,而且大多数生女孩,若生男孩,三岁即死。郭璞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呢?我也觉得奇怪,估计他是这样从逻辑上推理的:既然是女儿国,就应该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怎么生孩子呢?总得给女人生孩子找个解决方案吧,否则,岂不成了"偷情国"?于是郭璞找到"洗澡怀孕"的方案。这个解决方案后来被吴承恩借用,只是把"洗澡怀孕"改成了"喝水怀孕"而已,《西游记》里的西梁女国,就有一处"招胎泉",女人喝了此泉便会怀孕,而且只生女孩。
  西方传说中的女神或女人,怀孕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一般都须上床,这可能是想象力低下的缘故。中国人关于怀孕的想象力则进一步发展,连洗澡喝水也嫌麻烦了,后来干脆改成做梦,梦见一只白象或一只仙鹤撞到怀里,便怀孕了。西方人的小说《百年孤独》里,有一个卖彩票的骚寡妇佩特拉科特,她和情人奥雷连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家里的鸡犬牛羊等畜生的繁殖力会大增,甚至怀孕。这样的描写被小说研究者们津津乐道,却不知中国的《山海经》里早就玩过这一套了,小儿科也!
  《山海经》描绘的女儿国并不止一处。
  描绘得比较详细的女儿国,见于卷五《中山经》,是一座叫作"青要"的山:"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维帝之密都。……是山也,宜女子。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有鸟焉,名曰鴢,其状如凫,青身而朱目赤尾,食之宜子。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
  看出来没有?这座山很有来头,是"帝之密都",密都是什么地方呢?莫非是三宫六院?显然不太像。因为《山海经》暗示了,这地方也不需要男人,女人只需吃一种叫作"鴢"的怪鸟即可生孩子,也不需要男人买化妆品,女人只需吃一种"荀草",即可"美人色"。可见,青要之山是原汁原味的女儿国。
  同样在卷五《中山经》中,还描绘了一座姑媱之山,亦类似女儿国:"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这里讲到了一种叫菟丘的果实,也叫菟丝子,郭璞注曰"荒夫草"。虽没说女人吃了这果子就会怀孕,但吃了可以"媚于人",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美容养颜药,或者歌厅里卖的迷魂药、摇头丸或春药?
  还有一些类似女儿国的地方,也散见于《山海经》各卷中。
  这些地方一般都由某女神管辖,仅有女神出没,基本没有男人,也属于女人地盘。如卷二《西山经》说西王母的地盘在玉山,卷十六《大荒西经》又改说在昆仑山。卷十七《大荒北经》说女神"魃"的地盘赤水之北。卷十二《海内北经》说:"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卷十四《大荒东经》说"有女和月母之国"。卷十六《大荒西经》说"有女子之国",还说"有寒荒之国,有二人,女祭、女薎"。等等。可惜都惜墨如金,点到为止,没有展开描述,只留给后人无限意淫空间。
  此外,《山海经》中还描绘了一些女神故事,极其婉约动人,如帝尧之女娥皇与女英的故事,帝俊之妻羲和与常羲的故事,还有炎帝小女儿精卫的故事,等等。以上所描绘的这些地方,能不能算作是女儿国呢?
  窃以为不能算。因为没有人伦之情的女儿国,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女儿国。西王母所居之地没有丝毫的爱情气息,帝女"魃"所居之地没有生儿育女的世俗生活。娥皇、女英、羲和、常羲虽有过动人的爱情,但事后并无动人的绯闻。一心想着复仇的精卫根本就不知道情为何物。其他语焉不详之地,估计也没啥风流韵事值得纪录。
  看看人家西方的女神,往往丰满美艳,性感撩人,甚至经常为爱欲争风吃醋,有的阴谋害人,有的大打出手,为了男女之事完全不顾神的体面。中国的女神就腼腆多了,往往冷冰冰的,甚至根本没有性生活,差不多个个都有资格树立贞节牌坊。
  现实生活中的女儿国,是中国的专利,似乎没听说西方也有。
  《旧唐书》记载了一个"东女国",有研究者认为是传说中的女儿国:"东女国,西羌之别称,以西海中复有女国,故称东女焉。……俗以女为王。东与茂州、党项接,东南与雅州接,界隔罗女蛮及百狼夷。其境东西九日行,南北二十二日行。有大小八十余城。"从这段记载看,"东女国"的地盘还不小,虽不知是不是女儿国,但可以肯定该国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俗以女为王"至少说明该国的女人地位很高。
  人间最有传奇色彩的女儿国,自然是云南"走婚"的摩梭人了。据说成年摩梭男女之间两情相悦,便可相互结交"阿肖","阿肖"这个词的意思大约介乎夫妻和情人之间。他们互赠礼品,互唱情歌:"好阿哥(妹)哟,人心更比金子贵,只要情谊深如海,黄鸭就会成双对……"最有意思的是,男子深夜探访女阿肖家的花楼时,往往抛石子到花楼顶上,或以烟斗敲门,此乃相约暗号也,女阿肖闻声开门,悄悄将男阿肖引入花房……这种人间女儿国的感觉,显然比天上的女儿国好多了,让人想起黄梅戏《牛郎织女》里七仙女的唱词: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
  最生动的女儿国,还是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
  中国人最熟悉的女儿国,见诸文学作品的,大约是《西游记》所描绘的西梁女国了。西梁女王丰姿绰约,石榴裙轻轻一摆,苦修了几辈子的唐僧险些武功全废,猪八戒也差点因此提前回去探视高老庄。这段故事里,还有个琵琶洞的蝎子精,也软磨硬泡地媚惑唐僧相好,依我看,就让西梁女王做王后,让蝎子精做个妃子,这不挺好吗?可唐僧俨然摆出一副"贫僧不识巫峡梦,空劳云雨下阳台"的态度,他怎么就能忍得住呢?
  其实《西游记》里能称作女儿国的地方,至少有四处,除了人间的西梁女国,还有天上的王母娘娘家,她家不是有七个仙女吗?王母这个老太婆让七个仙女孤单寂寞地陪着她,也不把她们嫁出去,纯属浪费美色,实在可惜!说到王母娘娘,想起金庸《倚天屠龙记》里的峨嵋派,那里也是个女儿国,那个特别讨厌男人的灭绝师太,严禁女弟子谈情说爱,真像王母娘娘。
  此外,盘丝洞和无底洞也可算是女儿国。尽管这两处写的是妖怪,容易让人想起蜘蛛或老鼠来,或许不爽。但要注意的是,陷空山无底洞的那个白毛老鼠精,可是很有来头的,她的"干爹"是托塔李天王,后来因偷吃如来佛祖的香花宝烛被贬下界,自称"半截观音",不是普通妖怪,而是流亡的小女神。她掳走唐僧也不是为了吃他的肉,而是想成亲,也算是个风情女妖,和西梁女国王的心事差不多。她手里的武器也很特别,是个琵琶(一说是双剑),可见她还有琵琶女的雅气。琵琶一弹,孙悟空就晕头转向,这又很像《山海经》里经常描写的"媚于人"。只不过,无底洞里仅有一个女妖怪,没有盘丝洞的女妖怪那么多,若从这一点上看,似乎确实不太像女儿国。
  盘丝洞,应该是非常像女儿国的。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美妖怪,动不动就露出白嫩嫩的小腰,从肚脐眼里放出丝来,唐僧一伙就是被这丝捆住的。现在的大街上,常见到露出肚脐眼的美女,估计这种审美情趣源自盘丝洞。蜘蛛美女妖们一开始虽是妖怪,跟着一个蜈蚣精鬼混,但她们最后并没有死于孙悟空棒下,而是被一只千年老母鸡精(毗蓝婆菩萨)救下,带回洞府看护后花园去了,想必她们在老母鸡精的调教下,都已改邪归正,从良了。老母鸡精家的后花园,一定是一处不错的世外女儿国。
  吴承恩的西梁女国名气虽大,但和曹雪芹、李汝珍笔下的女儿国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个档次。理由有四:一是《红楼梦》和《镜花缘》对女儿国的描绘比《西游记》更详尽;二是《红楼梦》和《镜花缘》描绘的女子人数比《西游记》更多,是真正的女子群;三是《红楼梦》和《镜花缘》都如梦如幻地讲述了女儿国的离奇来历,《西游记》则没有;四是曹雪芹和李汝珍写女人的功夫,比吴承恩略高一筹。
  大观园,即是《红楼梦》里的女儿国,令人流连忘返。国中虽然有个小男人贾宝玉,但这家伙讨厌男人喜欢女人,他把男人比作脏石头,把女人比作清水,所以他不仅不妨事,还让女儿国的风流指数攀升了不少。而且,贾宝玉要不是在第五回梦游一把太虚幻境,我们还不知道《红楼梦》里女儿国的来历呢!正是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道出了大观园众美人的前生今世,并预见了她们的归宿。
  关于女儿国的描绘,《镜花缘》与《红楼梦》也完全不同。《镜花缘》中的女儿国是一个明确的国,《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只是后人将其比喻成女儿国。而且《镜花缘》不仅仅写了女儿国,故事中,官场失意的唐敖率多九公等人出海经商,途经三十多个怪国,这些怪国都脱胎于《山海经》,《红楼梦》里则没有这些。
  这两本经典小说也有相仿之处,《红楼梦》里有"金陵十二钗",《镜花缘》里有"十二花友",还有"百名才女",所以关乎女子之描绘,《镜花缘》的水平虽难以企及《红楼梦》,但描绘的人数远远多于《红楼梦》,李汝珍和曹雪芹一样才情横溢。
  要说《镜花缘》里女儿国的来历,似与《水浒传》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故事差不多。《水浒传》里那么多贼寇横行,与洪太尉有关,《镜花缘》里那么多美人翩翩,则与女皇帝武则天有关。据说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武则天喝了点小酒,一激动,竟然下诏命令百花盛开,众花神吓了一跳,正逢百花仙子不在家,众花神就自作主张开了花,结果触犯天条,天帝一怒之下,以"逞艳于非时之候,献媚于世主之前,致令时序颠倒"为由,把百花仙子贬到人间。这一贬可真好!若不是由此一贬,天下何来那么多美人?
  真遗憾没生在武则天那个时候。
  2008年12月7日,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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