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园 日期:2015-01-02 11:21:42
收录在《论小说十家》中的,是作者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十几篇小说家论。作者以非常犀利的眼光和高端品味,发掘出中国现代文学中或沉寂或未被充分发掘的作家如郁达夫、老舍、端木蕻良、张天翼、吴组缃、沈从文、路翎、骆宾基、萧红、孙犁、张爱玲等人,从文学的本性给予一个新颖的见解。
作者简介:
赵园,河南尉氏人,1945年出生于兰州。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8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班,师从王瑶先生,文学硕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早先主要关注领域为现代文学,而后转向明清之际士人的研究。著作有《艰难的选择》《论小说十家》《北京:城与人》《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易堂寻踪——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制度﹒言论﹒心态——〈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续编》《聚合与流散: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想象与叙述》《独语》等。
目录:
写在前面
郁达夫自我写真的浪漫主义小说
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
吴组缃及其同代作家
端木蕻良笔下的大地与人
张天翼与三十年代小说的艺术演进
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
骆宾基在四十年代小说坛
路翎小说的形象与美感
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
孙犁对于“单纯情调”的追求
张爱玲的《传奇》: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
附录:鲁迅与俄国现实主义文学
郁达夫:在历史矛盾与文化冲突之间
未完成的探索——路翎与外国文学写在前面
郁达夫自我写真的浪漫主义小说
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
吴组缃及其同代作家
端木蕻良笔下的大地与人
张天翼与三十年代小说的艺术演进
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
骆宾基在四十年代小说坛
路翎小说的形象与美感
论萧红小说兼及中国现代小说的散文特征
孙犁对于“单纯情调”的追求
张爱玲的《传奇》: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
附录:鲁迅与俄国现实主义文学
郁达夫:在历史矛盾与文化冲突之间
未完成的探索——路翎与外国文学
老舍《微神》的梦与真
“五四”小说家简论——庐隐·王统照·凌叔华
论余杂谈(代跋)
再版后记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老舍的文学活动,开始在中国现代史上的这样一个时期: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反帝反封建运动,已经把中国历史推近了黎明期,而暗夜仍然不愿从生活中退走,中国大地上还印着旧时代的大块阴影。中国现代文学史,反映着这个时代,描绘着今天与明天、光明与黑暗参错更迭的历史画面。一代知识分子,不是在思考着“绝对精神”一类纯粹抽象的命题,而是在思考中国的未来命运……
老舍主要是以小说家而非思想家的身份,承担了他所理解的任务的。小说家的老舍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对市民阶层、市民性格的艺术表现,和对于中国现代小说民族化的独特道路的探索。他由上述两个方面,拓展了进步文学反映生活的领域,丰富了中国现代小说的艺术传统。作为小说家,老舍的贡献是如此独特、不可替代,以至任何一部对于老舍的文学成就缺乏充分估价的文学史著作,都不能指望得到学术界的承认;而如果从现代文学的形象画廊中摘下属于老舍的艺术形象,整个现代文学都将因之而黯然失色。
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没有产生如同“人间喜剧”、《战争与和平》那样的足称一时代纪念碑的艺术巨构,文学作品中的现代中国的形象,应当说,是经由几代作家之手而共同构筑的,是一种集体的艺术劳动的成果。这里,作家的艺术个性首先就在于,他们是从什么角度,即由哪个社会阶层、社会中哪部分人的命运、要求、生活感受出发,去观察、反映民主革命的历史过程,以及由这种观察、反映所达到的对于时代本质的揭示的程度。反映着不同作家不同的思想特色、生活经验的“独特角度”,是作家艺术个性、作品风格的重要标记。
“艺术家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善于提炼自己个人的——主观的——印象,从其中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观的——东西,他并且善于用自己的形式表现自己的观念。”
老舍及其艺术的独特性首先在于,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市民诗人,是中国市民阶层最重要的表现者与批判者。这不仅是指,他的艺术世界几乎包罗了市民阶层生活的一切方面,显示出他对这一阶层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更重要的是,他经由对自己的独特对象——市民社会,而且是北京市民社会的发掘,达到了对于民族性格、民族命运的一定程度的艺术概括,达到了对于时代本质的某种揭示。
小说家老舍的艺术个性,正是依赖了他的特殊的对象世界而形成的。这一世界对于他的创作活动是那样重要,以至不仅他的作品的社会内容,而且他本人的审美趣味,他的艺术修养,他的世界观的积极和消极方面,都必须由他所生活和赖以取得创作素材的那个环境来解释。
选择题材领域,并在对这一领域的发掘中形成自己的创作主题,老舍在这里经历的过程,也正是他的小说思想和艺术不断发展和走向成熟的过程。
当二十年代后期,老舍以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敲叩文学殿堂的大门时,他并没有赢得引人注目的成功。在这部小说以及相继问世的《赵子曰》、《二马》中,偏见和艺术上的幼稚、粗糙结合在一起,妨碍了人们对于这个作家的风格与巨大潜能的认识。然而,才华,即使在不成熟的形式中,也照样要闪灼的。对于老舍的这些早期作品,人们可以指摘它的散漫,指摘它思想的肤浅和缺乏为文学所珍视的时代感,却不能不为其中生动逼真的市民生活画面、呼之欲出的市井间小人物的形象而击节叹赏。眼光明敏的批评者,由这些与沙砾混在一起的零金碎玉,也可以有把握地预言这位作家的未来成功。
由三部小说发端,中经《小坡的生日》,老舍进入他创作的成熟期。在丰收的三十年代,老舍小说在描写对象的多样与统一中逐渐呈露出自己的面目。而在探索追求的途程中,值得作为标志刻上路碑的,是《离婚》与《骆驼祥子》。
对于老舍的创作发展,《离婚》的意义首先在于,作者通过这部作品,明确地提出了他的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批判市民性格,批判造成这种性格的思想文化传统。研究这一主题的孕育过程,你可以追溯到《二马》,然而它却是在《离婚》中成熟了,并获得了相应的表现形式的。正是由这部小说开始,老舍自觉地把市民社会作为自己的对象,在对这一对象的日益加深的认识中,形成了自己小说的美学风格。“目的性”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刷新着老舍作品的境界,较为深刻的社会历史内容,与洗去“油滑”的幽默、趋于简劲的文学语言结合在一起,终于使更多的人认识到这位作家的艺术活动的独特意义。由《二马》到《离婚》到《四世同堂》,或者还可以包括《邻居们》、《柳屯的》、《哀启》等短篇小说,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显示出作者对于同一种生活现象的不断关注和持久的批判热情。《四世同堂》固然表现了敌伪统治下北京人民的苦难和斗争,然而更足作为“特色”,使老舍这部规模宏大的作品从取材到命意,与同时期的其他小说区别开来的,是小说中生动地描写出的市民人物的性格弱点,以及这种性格被民族斗争所改造,这一阶层自身不断进步的过程。而小说内容的这一重要方面,正是与《离婚》等的批判内容一脉相承的。老舍小说中占有相当比例的这一部分长期被冷落,是一个值得严重注意的现象。对于说明现代文学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这种现象也是典型的。
《离婚》之后不久,老舍在《月牙儿》、《骆驼祥子》中,提出了更为尖锐迫切的社会问题,描写了城市下层人民、劳动者的苦难和挣扎。在此之前,他的作品几乎没有接触到劳动者的命运问题,尤其没有从经济方面观察劳动者的命运。他的小说中,在题材和主题方面可以归入这一类的,还有中篇《我这一辈子》、短篇《柳家大院》。尽管在他的全部创作中这只是一部分,然而却是最可珍视的一部分,是老舍对于现代文学的可贵贡献。
对于生活的进一步的发现,使老舍不再满足于批判市民人物的精神弱点。两大主题交叉着。上文提到过的《四世同堂》,就提供了市民社会的更为完整的图景。作者画出了这一社会本身存在的层次,处在不同层次的人们的相互关系。你在这里可以看到《离婚》中人物的精神矛盾,也可以听到《骆驼祥子》里“苦人们”的呻吟。
由这些作品构成的连锁,显示的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一个社会历史视野逐渐扩大,小说主题日益深刻,现实主义创作道路愈趋开阔的过程。在这一系列作品中,老舍以巨大的规模,几乎把整个北京市民社会“艺术化”了,而由于对自己在市民社会文化环境中形成的艺术手段的运用日趋纯熟,则使形式与内容实现了比较完美的结合。三四十年代,老舍以他自己的题材领域和艺术构思,与同时期其他小说家区别开来,以他所熟悉的性格和融化着他的个性的幽默风格,与其他描写市民社会的作家区别开来。建国后,他又开始了更宏伟的构想,在“残灯末庙”的晚清历史的广阔背景上,铺展北京市民社会的巨大图画。虽然宏愿未偿,作者赍志而殁,然而十一章遗稿,在老舍一生的小说创作中,却是一个有力的句号,是才华与潜力的最后一次证明。
上述分析当然远不能概括老舍作品丰富的生活内容。在他那里,你还能看到讽刺西崽、洋奴的《牺牲》、《东西》,揭露反动政府无能的《上任》,嘲笑市侩恶习的《马裤先生》,以及表现民族工商业者的悲剧命运的《老字号》、《新韩穆烈德》等等。然而这只能进一步证明“独特对象”对于老舍的意义。正是依赖于描写市民社会所获得的成功,老舍奠定了他独立不倚的文坛地位。
尽管“独特”,老舍笔下的市民世界,却绝不是一座孤岛。它与整个时代声息相通。透过这个具体的世界、一些“个别”的人物,老舍从两个方面画出了现代中国的形象,表现了这一时期民族生活的一般特点。
首先,他的作品生动、多方面地反映出中国社会生活中存在的浓厚的封建性。在这一方面,最值得称道的,当然还是下文中将要进一步探讨的老舍小说对于传统思想文化的批判。与此相联系,对于带有浓厚宗法封建性的人与人的关系(所谓“人情世态”),尤其是对于旧式家庭内部人伦关系的有力表现,也构成老舍小说的鲜明特色。“社会关系”,是个含义广泛的概念。一般地说,一个作家不大可能对于社会关系的每一环节有同样的把握。人伦关系,也属于社会关系。而且中国的情况,正符合于恩格斯的如下论断:“劳动愈不发展,劳动产品的数量、从而社会的财富愈受限制,社会制度就愈在较大程度上受血族关系的支配。”a通过人伦关系反映人的本质,反映一定社会生活的本质,是中国文学富于民族特色的内容。老舍笔下的社会生活图画,没有巴尔扎克作品那种包罗万象的宏伟性,但他在错综复杂的现实关系的网中,抓住了最为自己熟悉,最适合于他的才能的部分。他的《离婚》、《牛天赐传》、《四世同堂》以至《正红旗下》,正是以他所拥有的那份生活经验为依据进行艺术构思的。这些小说由一种过时的生活方式中发掘出的“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a,在那一时代中国人民的生活中,具有极大的普遍意义。
其次,中国社会殖民地化的历史,在老舍的小说中,也得到了独特的反映。在老舍小说中,那些固守着因袭的生活方式的市民家庭和市民人物,无不处在没落中。整个市民社会,从各个方面感受着现实的无情冲击——祥子等城市下层劳动者日益贫困化,底层社会的女子(《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微神》、《月牙儿》的女主人公)被抛向街头,点缀着都市的畸形繁荣;老拳师沙子龙的“镖局”改了客栈(《断魂枪》),“老字号”转让给精于商业欺骗的新主人(《老字号》);新的现实改塑着市民性格,在金三爷一流江湖豪客身上注入市侩的成分(《四世同堂》),同时造出蓝小山、张天真、牛天赐等新的市民类型(《老张的哲学》等);新的变动还不可避免地侵入市民的家庭生活,使张大哥、祁老人主持的模范市民家庭也发生了“解体”的过程。被破坏着的不只是旧的家庭关系,“一切固定的古老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老舍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对于生活的忠实,既批判地表现了市民生活方式的封建性,和由这种生活方式造成的市民性格的保守性,又揭露了“新变动”中包含的悲剧因素;既反映了市民群众对于中国资本主义发展、殖民地化的批判态度,同时也反映了这种批判本身的正义性和落后性。
老舍从他独特的角度,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老舍小说也是那一时期中国社会的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