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语堂 日期:2015-01-22 13:50:51
《吾国与吾民》(MyCountryandMyPeople)又名《中国人》,是对中国国民性的完美呈现和深刻总结。凭此书,林语堂一举奠定了他在国际文坛的重要地位。本书以幽默轻快的笔调道出了中国人的思想与生活方式,并在此过程中挖掘出国人灵魂深处的信仰和精神特质,展现了中国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的现状。这是描绘中国社会世情的瑰丽画卷,更是剖析国人灵魂的史诗巨作。《京华烟云》是林语堂20世纪30年代旅居巴黎时用英文写就的长篇小说,也是林语堂先生最富盛名的恢弘巨著。全书结构宏伟,线索交错,系统讲述了曾、姚、牛三大家族长达半个世纪的爱恨纠葛,全景再现了现代中国50年来的生活画卷,同时展现了中国社会风云变幻的历史风貌,被誉为现代版《红楼梦》。《生活的艺术》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出版至今已再版四十余次,被译成多种语言。作者以轻快的笔触展现了中国人的闲情雅趣,将生活的浪漫与优雅进行了完美的呈现。在生活的艺术面前,我们看到了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中最为缺乏,也是我们最渴望的闲适情调。这种古典的优雅与从容,是中国人骨子里浪漫情怀的现实表达。穿越历史的尘埃,背负过多的中国人如何在忙碌中保持这种内心的旷达,如何保有并延续这份灵动的性情?闲适人生,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处世哲学,更是我们在现代忙碌生活中最需要的生活态度。老庄思想,博大深邃,是中华智慧的根基之一;林语堂幽默睿智,文若流水;这两者的结合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老子的智慧》。林语堂突破桎梏,以庄释老,智慧之言流于字间。作者认为,这部作品“比什么《老子解诂》还实在,比王弼注还透彻”。此书能帮助读者在品读老子智慧的同时,悟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哲学。《武则天正传》讲述了武则天从才人之位一步步登上皇帝宝座的过程,她在世八十二年,权倾中国达半个世纪之久。武则天对权欲的渴求注定了她是与众不同的女人。林语堂从西方文化观念出发,对中国历史上的唯一女皇做了探索性阐释,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史上意义非凡。
作者简介:
林语堂1895-1976
文化大师,作家,以英文书写而扬名海内外,四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美术与文学主任、国际笔会副会长。
林语堂旅居美国数十年,骨子里仍是传统的中国文人,其作品无不体现着儒释道三者的结合,传达着中国人特有的智慧、气质和情怀。
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代表作品有《生活的艺术》《吾国与吾民》《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京华烟云》《风声鹤唳》《苏东坡传》《武则天正传》等。
目录:
《吾国与吾民》
目录:
自序007
○第一章中国人民015
/南方与北方/015
/退化/022
/新血统之混入/026
/文化之巩固作用/030
/民族的童年/035
○第二章中国人之德性038
/圆熟/038
/忍耐/041
/无可无不可/043
/老猾俏皮/046
/和平/051《吾国与吾民》
目录:
赛珍珠序001
自序007上部基本要素○导言002
○第一章中国人民015
/南方与北方/015
/退化/022
/新血统之混入/026
/文化之巩固作用/030
/民族的童年/035
○第二章中国人之德性038
/圆熟/038
/忍耐/041
/无可无不可/043
/老猾俏皮/046
/和平/051
/知足/055
/幽默/059
/保守性/064
○第三章中国人的心灵067
/智慧/067
/女性型/070
/缺乏科学精神/073
/逻辑/076
/拟想/081
/直觉/079
○第四章人生之理想086
/中国的人文主义/086
/宗教/089
/中庸之道/094
/道教/100
/佛教/107
下部生活○导言116
○第五章妇女生活118
/女性之从属地位/118
/家庭和婚姻/124
/理想中的女性/129
/我们的女子教育/133
/恋爱和求婚/135
/妓女与妾/139
/缠足的习俗/144
/解放运动/148
○第六章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151
/公共精神的缺乏/151
/家族制度/155
/徇私舞弊和礼俗/159
/特权与平等/164
/社会阶级/167
/阳性型的三位一体/170
/阴性型的三位一体/172
/乡属制度/179
/“贤能政府”/181
○第七章文学生活188
/文学之特性/188
/语言与思想/190
/学术/195
/学府制度/199
/散文/202
/文学与政治/206
/文学革命/208
/诗/211
/戏剧/226
/小说/236
/西洋文学之影响/245○第八章艺术家生活253
/艺术家/253
/中国书法/256
/绘画/262
/建筑/275○第九章生活的艺术284
/日常的娱乐/284
/居室与庭园/290
/饮食/296
/人生的归宿/303与历来伟大著作的出世一样,《吾国与吾民》不期而出世了。它的笔墨是那样的豪放瑰丽,巍巍乎,焕焕乎,幽默而优美,严肃而愉悦。对古往今来,都有透彻的了解与体会。我想这本书是历来有关中国的著作中最忠实、最钜丽、最完备、最重要的成绩。尤可宝贵者,它的著作者,是一位中国人、一位现代作家,他的根蒂巩固地深植于往昔,而丰富的鲜花开于今代。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PearlBuck)它实事求是,不为真实而羞愧。它写得美妙,既严肃又欢快,对古今中国都能给予正确的理解和评价。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最真实、最深刻、最完备、最重要的一部关于中国的著作。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PearlBuck)全世界大多数外国人只知道中国有两大文人:一位是德配天仙的孔夫子,一位是学贯中西的林语堂。而《生活的艺术》正是林语堂在华人世界最重要的代表作。
——《联合报》书评中国有史以来,空前成功的一个女强人……就是现代女人也没有谁比得上。她拥有盖世的美丽、绝顶的聪明、超凡的理性、彻底的无情和刻骨的恶毒,再加上强烈的政治欲望和无与伦比的好运。她综合许许多多绝对的条件,全力发挥才智,终于在权力争夺的杀戮战场上,创下奇迹,在传统封建的父系社会中,建立一个女性当主宰的崭新帝国。
——柏杨《吾国与吾民》导言一
友邦人士之来侨居于中国者,其势不能不有所感想于中国。此等感想,出于怜悯之态度者,将占绝大多数,出于失望者,间或有之,至若真知灼见,能洞察而明了中国者,恐将等于凤毛麟角。固不问其人本为爱中国者抑或为憎中国者,即令其人实未身临中国,有时亦免不了颇涉遐想,觉得中国是一个遥远缥缈的老大国家,一若不甚与此世界相连属者。而此缥缈遥远的存在物,似颇具一种引诱魔力,及至真亲履是邦,转觉迷惑无从逞其思考,因遂不复有所意拟,只觉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国家,她是一个庞大的存在,庞大至于超越人类心灵所能包容之限度。她好像是荒乱而不测的深渊,遵守着她固有的生存律,扮演着她自己雄伟的人生戏剧:有时是悲剧,有时是喜剧,但总是如此有力而紧张的真实。于是人乃不免重起惊愕与诧异之思潮。
于是所生之反动,乃为感情作用的,仅足以表证其人为一浪漫的大同主义者,抑为自负自大之小丈夫者流;其人为爱中国者抑为憎中国者,其爱憎之主见已先定,然后以事实迁就其私意,进而申辩其爱憎之理由。对中国之爱与憎,实无关乎宏旨,盖吾人既欲加以评论,固必须采取一种态度,庶不愧为其理智之人类。吾人今方盲目摸索论据,始则彼此闲谈趣闻逸事,家常琐碎,甚至信口雌黄,海阔天空,不意此等不经意之谈论,倒也颇关重要。盖其印象足以左右思考,一般批评中国之大哲学家,便由此养成。故使人们纵极平心静气,亦可构成严酷的批评。此辈对中国从不置一许可之词,总是百无一是。反之,亦可变成中国之热情的拥护者。当然,此等推论,未免愚拙,盖因普天之下,人类意见都是如此构成,不可避免。继之彼此试进而辩论,有几位仁兄于辩论结局,十足自满于本人见解之正确,自己保证对于中国及中国人民,已有一种公平主见。抱这样的见解之人是握世界统治权的幸福的人,他们是贸迁有无的商人,是大老板,因之他们的主见总是对的。有些人则陷于疑惑与迷惘的烦恼中,生有一种畏缩与混乱之感觉,或竟是畏缩与神秘之谜的感觉,他们的思索就停止于其出发点。不过大家都感觉到有这么一个中国,一个神秘莫测的“狐大仙”。
中国实为现世界中一最大之“不可思议”,是一大迷惘之因素,缘由倒并非仅仅因为她的年龄之高大与境域之辽广。中国在现存国家中年龄最高,而且保持着赓续一贯的固有文化;她挟有世界最多的人口;她曾经是雄视全球的强大帝国,是异民族的战胜者,她贡献给世界几个重要发明;她涵育有完全自己的生活智慧,自己固有的文学与哲学;在艺术的境界中,当别个民族方拍翅学飞的时候,她已经振翅高翔了。可是,今日,她无疑是地球上最糟乱最失政的国家,最凄惨最无告,最不能和衷共济以排万难而奋进。上帝—假使真有上帝—愿意她成为寰宇人群中第一等民族,可惜她在国际联盟中恰恰拣定了与哥达玛拉相比邻的末座;整个国际联盟出其最热忱之好意也不能帮助她—不能帮助她整顿政务,不能帮助她制息内战,不能帮助她自拔于政客、文人、军阀、叛逆者之深渊。
同时—这差不多是最稀奇的现实—就是她最不讲求自救。好比是赌场中的老手,她把丧失一块领土,幅员与德意志全国相埒一回事,泰然处之,不动声色。当汤玉麟将军在热河神速退兵,打破世界纪录,八天之内,丧地五十万方里之时,四川方面叔侄二大将军却正斗得兴高采烈,大比其武,未免令人惶惑。上帝将能否达到其最后目的,抑或只有上帝自身出场,才能匡助中国,使成为第一流民族!
另有一个疑窦,起于人们心中:中国的命运将怎样?她是否能生存下去一如已往之光荣?能否不蹈其他古老民族之覆辙?上帝是否真愿意她成就为第一流民族,还是仅仅为“地球太太的流产儿”呢?
她曾经握有至尊的权威,曾经是战胜的豪雄。而今日,她的举世最伟大之基业,几乎是文化绵邈的国家中硕果仅存者。人们因是必须信仰她一定有一种能力,足使此种基业存续下来。吾人当能忆及希腊文化之灿烂,罗马功业之彪炳,今乃久已销声匿迹;又必能忆及中国怎样同化外来民族之思想行为,怎样吸收外来民族之血胤。此种竞存的事实,此种悠久之历史,很明显值得吾人之深思。对于一个古老的国家,似应相当致其尊敬之忱。好比社会对于银髯白发之敬意,应适用于国家,一如个人与个人之间,甚然,即对其悠久之历史,即对其绵永的生存,应致相当之尊敬。
无论中国的一切都是缺点,她有一种优越的生活本能,一种战胜天然之非凡活力,是不可否认的。她已尽量发展其生活之本能,随时局之变迁而适应其自身之经济、政治、社会的环境。假令种族机构不及其强韧者处此,要将不免于陨灭。她接受了天然恩施,依附其优美的花鸟山谷,资为灵感与道德之营养。就是这种天然环境,保持她的心灵之健全、纯洁,以免于种族的政治社会之退化。她毋宁生活于大自然的旷野,昼则煦浴于阳光,晚则眺赏于霞彩,亲接清晨之甘露,闻吸五谷之芬芳;凭借她的诗,她的生活习惯的诗与辞藻的诗,她熟稔了怎样去颐养她那负伤太频数的灵魂!说得明了些,她的获享此耆寿高龄,乃仿佛一般个人之健身法,多过户外生活,以接受大量之日光与清鲜空气。她经历过艰难困苦的时期,反复循环之战争与疠疫,以及其他种种天灾人祸。她总能秉一种可怕的幽默,与近乎犷野的沉毅气度,冒万难而前进;千辛万苦,最后卒能拨乱诛暴,以自复于常轨。不差,她是民族之耆艾;就只是民族之耆艾,已该是值得叹赏之所在。
现在她已达到了期颐之龄,超越乎精神与肉体之痛苦,但往往也有人认为这意义就是失却希望,失却挽救的机会。因为人们疑惑着:高大的年龄是一种力量呢?还是腐朽弱质呢?中国好似颇蔑视这个世界,她拿一种冷淡的态度对待它。这是她的高大的年龄实有以致之。不论如何遭遇,她的平静的生命,永远无扰而长流,不辞痛苦与忧愁,亦不震撼于虚荣与屈辱—细小之情感只足以激动幼稚的心灵—即如过去两百年中,立即毁灭与立即崩溃之威吓,亦曾未稍为所慑。胜利与失败,已不复能弹动她的心弦,困厄与死亡失却了它们的刺戟力,而联系数百年的民族生命之暗影,亦遂失去任何严重的意义。仿佛尼采(Nietzsche)譬喻之大海,它大过于栖存于它体内的鱼类、介类、软体动物类,大过于胶泥,故能兼容并蓄,不致拒却它们的投入。同样,中国是大过于她的一切留学生之鲁莽而残缺不全之宣传;大过于贪官污吏、倒戈将军、骑墙革命家、假道学者之贪婪无耻;大过于战争叛乱,大过于一切污玷、贫穷与饥馑,因而能一一渡过此等难关而永生。侧身乎叛乱战祸之间,围绕着贫苦的儿孙,愉快而龙钟老态的中国,闲逸地吮啜着清茶,微微笑着;在她的浅浅笑窝之中,我偶尔看出她那绝无仅有的懒于改革的惰性,和那别有风味的高傲的保守性。
惰性乎?高傲乎?倒也不甚清楚。不过在她的心灵上,好像狙伏着某种老犬之机警,就是这种机警,便玄妙地动人。何等玄妙的高龄的心灵啊!何等伟大的高龄的心灵啊!
二
但是伟大能值得多少呢?卡兰莉好像在什么地方说过,真正伟大艺术之第一个印象,常常令人失神至于感到痛苦的程度。是以“伟大”之命数注定该为人所误解的,中国之命数亦即如此。中国曾伟大而煊赫地被人误解过。“伟大”往往是一种特别的名词,专指吾人所不了解而愿意享用的事物。介乎愿意为人所熟悉了解与被称为伟大,中国宁愿被人所了解,倘能被每个人所了解,那才再好没有。可是怎样能使中国被了解?谁将充当她的传译者?她具有那样悠长的历史,其间出了那么许多圣皇雄主,贤哲诗人,名师学者,以至勇敢母亲,才干妇女;她有她固有的文艺哲学,绘画戏剧,供给一般平民以分辨善恶的道德意识;加以无尽藏之平民文学、民间谣俗以助美德。可是这些宝藏未能直接受外人之了解,因为语言之不通,已够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中国能不能利用洋泾浜英语来促使了解呢?所谓“中国通”者,是否将从厨子阿妈口中,探取对中国精神之认识呢?能不能经由仆欧,经由买办,经由萨劳夫,或诵读《字林西报》的通信以达到了解呢?这一类主意分明是失当的。
的确,想要尝试去了解一个异民族及其文化,尤其像中国那样根本与自己不同的文化,此种工作殆非常人所堪胜任。因为此种工作,需宽广之友情,需要一种人类博爱之情感。他必须循依心脏之每一次搏跃,用心灵的视觉来感应。此外,他必须摆脱一切自己的潜意识,一切儿童时代所已深植的意识,和成年时代所得深刻印象,一切日常为人所看重的字义,“共和政体”“繁荣”“资本”“成功”“宗教”“利息”等。又不能让他与研究下的国家生隔阂。他一方面需要超越的观念,一方面也需要一个淳朴的心地。此种淳朴的心地,大诗人罗白脱朋斯是很好的典型,这位诗人赤条条裸裎了吾人的灵魂,揭露了一般人的性格、情爱并忧郁。只有秉此超脱与淳朴的心地,一个人始能明了一个异性民族的内容。
然则谁将为此传译者呢?这一个问题,殆将成为不可解决之悬案。那些身居海外而精通中国学术之学者,以及图书馆管理员,他们仅从孔氏经籍所得的感想中观察中国,自然绝非肩荷此等工作之适当人物。一个十足的欧洲人在中国不说中国语言。而道地的中国人不说英语。一个欧洲人说中国话说得十分流利,将养成同化于华人的心理习惯,此等人将被其国人视为古怪人物;中国人说英语说得太流利而养成了西洋人的心理习惯,将被削除国籍。又有一种说英语的特种华人,或则系根本不会讲本国语言的,或甚至用英语发音来说中国语的。这些人当然也不可靠。像这样逐项排除,吾人势必忍受所谓“中国通”的调度,而将传译责任大部依托于他的一知半解的认识。
此种中国通,让吾们且慢着描绘他,因为他是你在中国问题上唯一的权威者。兰逊先生曾把这样一个人物精细描写过。但照我想来,他是一个活泼的人物,吾人很容易把他描绘出一个印象来。可是切莫把他弄错了。他或许是传教士的儿子,或许是一个船主或水手,或则为领事馆里的书记,亦可以是大腹贾,对于他,中国最好作为沙丁鱼和花旗蜜橘的销售市场。他不一定是未受过教育者,其实他或许是个出色的新闻记者,一面注视着政治顾问的活动,一面照顾些借款佣金,他在他的能力限度以内,或可收集很详细的情报;这个限度是他不能讲三个以上缀音的中国语言,而依赖他的会讲英语的中国朋友以供给材料,但是他总能继续他的事业。好在闲来玩玩高尔夫球,高尔夫球总能使他舒服。时而喝喝李普顿茶,读读《字林西报》,亦颇闲逸,不期此时却激动了他的肝火,他对于土匪、绑票、内战,那些清晨不快意的报道,不免惹气,这一气把他刚下肚的早餐消耗个干净。他的胡子居常刮得煞光,服装整洁,远胜他的中国伴侣,皮鞋又擦得分外闪亮,远胜他在英国之时,这于他所费无几,因为中国的仆欧是最好的皮鞋擦手。每晨从寓所上写字间,则驾一辆跑车,疾驶三四英里,然后自信有光顾史密斯夫人的茶点之需要。他的脉管中未必环流着缙绅先生的血胤,他的客厅里也没有祖先的油绘像,可是他常能远溯上古历史以至原始森林时代,以证明他的远祖确系贵族,这才使他的心境宽悦,而研究中国的一切烦虑也得以轻松了。可是他还有不舒服的时候,每次有事使他必须穿过中国街道,那里就有许多异族人的视线,千千万万集射而来。他掏出一条手帕,胡乱掩着鼻子呛一阵鼻涕,硬着头皮苦挺一下,免不了抱着扫兴而畏怯的神情。若泛泛地流盼一下那些穿蓝袜子的人浪的波动,则觉得这些人的眸子倒并不像廉价小说的封面上所描绘的乜斜之甚。这些人是否会从背后暗算人呢?明亮的日光下,怕不会有这等事情,可是谁也不能预料!他在棒球场锻炼出来的运动家气概一股脑儿离别了他。他宁愿叫脑袋吃一下球棍的猛击,却不愿再度通过这些弯曲的街道了。不差,这是一种畏怯,是一个陌生人最初的畏怯。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单纯至此,他的“仁慈”使他不忍睹视贫愁的光景,不忍安坐黄包车上而目睹可怜的“人兽”拖沉重的负担—他因是必得坐一辆汽车。汽车的作用不光是代步的工具,它是一座活动的碉堡,从寓所把他载到写字间,沿途庇护着他,使他与中国社会相隔离。他不愿离开他的汽车,也不愿离开他的文明自傲。在进茶点的时候,他告诉史密斯姑娘:一辆汽车在中国不算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每天三英里的驱车工作,把他深锁的心掩藏于玻璃箱笼里,从寓所装到写字间;侨居中国二十五年,未始一日有例外。虽然,当他重返英吉利,固绝未提及此等情形。而在寄给伦敦泰晤士报通信中却自署“二十五年侨华老旅居”,至于日常生活的实况则亦讳莫如深。他的通信写得很动人,当然,他一定会知道他自己所写的是什么。
同时,他所驰骋的这日常三英里幅径,倒也不大肯超越范围,除非偶尔玩玩越野赛马,这才劳他玉趾贲临,践踏上中国农田。可是这一来,必得让他爬出碉堡而抛头露面于日光空气之下,于其际,他也不会疏忽怎样去防卫自身的。不过这种猜想又弄错了,原来他从未下乡,只当他户外玩球之时,如此说说罢了。这一种秘密,一定是他肚皮里明白。他从不光临中国家庭,复小心翼翼以规避中国旅馆,也从未让中国报纸见一个面。到了晚上,电炬初明,他踱进世界最华贵的酒吧间,吮啜着他的冰烧酒,掇拾一些街谈巷议,无稽谰言,喝得开怀,同座间大谈其中国海岸山海经,无非传闻遗说,一鳞半爪,其材料可远自十七世纪葡萄牙航海者流传而来。当他察觉上海非是苏赛克斯(Susex),风尚不能尽如其在英国时之习惯,未免扫兴。及闻中国人民也来祝度耶诞圣节,不觉大快,不过中国人民之不懂英语,终属可怪。至若他走在路上,则趾高气扬,目无华人,倘或踏痛了同行者足趾,虽用英语说一声“Sorry”也属无例可援。不差,他从未学习过一个旅客应用的几句客套华语,却不断抱怨华人之排外思想,可怜庚子拳匪之役的火烧圆明园,竟不够好好给中国人一顿教训,怎不失望。哦,你们西洋人固握有权威以镇临中国,以促进人道之普通义务啊!
上面所写的种种,都是你所知道也很平淡无奇的,假使不是为了西方人对华人观念之构成,与此等事实息息相关,我固毋庸在此多费篇幅。你必须仔细想想两方言语上之隔阂,中国文字之极度难学,以及中国政治、学术、文学、艺术之纷淆现状,并中西两方风俗习惯上之广大差异,始足与言了解中国。
这一本书可说是对一般误解中国者之一篇答辩,它将根据较高的理解基点而觅取较善良解。不过一般“中国通”倘欲继续写他讨论中国事务的书本或短文,也难以仅为他不懂华文而遽干涉其著作之自由。总之,此等书本与短文,只配做茶坊酒肆的闲谈资料而已。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譬如赫德与罗素—他们能从一个绝对不同于自己者的生活方式中观察内在的意义。但是有了一个赫德却有一万个吉尔勃,有了一个罗素,却有一万个伍特海特。结果不绝产生轻蔑华人的戏剧式故事。它的内容是幼稚而歪曲,却为西方人所乐道,它也可以说是前代葡萄牙航海者野史的承继者,不过削除了当年水手们的下流口吻,而保存着此辈水手的卑污意志。
中国人时而自起惶惑:中国海岸因何只值得吸引一班下流航海者和探险者呢?要明白解答这个疑问,最好先读一读摩斯的几种著作(译者按:摩斯氏历任我国各地海关帮办,所著研究中国之书籍甚多。其中《中国之国际关系》一书最为著名),然后探溯此辈航海者的传家法宝与现代结合之线索,并审察早期葡萄牙人与现代“中国通”二者眼界之共通性,再仔细检阅他们的利害关系,天然淘汰过程和驱使他们不远千里而来的环境压力,其间二者之异同如何,再质询他们的目的何在,何为乎漂流异域,更络绎不绝巴巴地赶到地球的这一角来。黄金与投机(载运货物往外洋试销)的第一个例子便是驱使哥伦布—最大的航海冒险家—探索到中国的航线。
一个人于是始明白此种嗣续的史实,明白哥伦布式航海者的传统观念何以能坚定而平衡地发展下来,于是更感觉到一种怜悯中国的意念。可怜那不是中国的社会美德,而是中国的黄金和她被作为“购买畜生”的购买力,总吸引西洋人到此远东海岸来。那是黄金与利益才把西洋人与中国人连锁起来,而投入卑污龌龊的旋流,实质上曾未尝有丝毫人道精神之结合。他们本身,中国人和英国人,都不认识此种现实;因而中国人曾质询英国人,假使他厌恶中国社会,为何不离开中国;而英国人也反问中国人,为何不退出租界;结果双方均不知所答。故英国人并未劳神使自己被了解于华人,而忠诚的中国人尤从不念及使自己被了解于英人。
三
然则中国人能否了解自己呢?他们能否充任中国的最好传译者呢?具“自知之明”人尽知其比较的困难,在缺乏健全而清明的批评之环境内尤然,语言的困难,在受有较高教育的华人是断乎不存在的;倒是悠长的中国历史,却相当难于整理;中国之艺术、哲学、诗文、戏剧也不易于精通而获得优美的认识;至若昔日之知己同伴,电车上常遇之同车乘客,以至幼时同窗,今日胆敢擅握一省政权,于他亦属难于宽容。
若夫种种前提条件,足以困顿一外国研究者,同样也足以困顿一中国摩登青年,或许摩登青年的冷静超越态度,还比不上外国研究家,亦未可知。在他的胸膛中,隐藏着一种(或不止一种)顽强的苦闷的挣扎。在他的理想中之中国与现实之中国,二者之间有一种矛盾。在他的原始的祖系自尊心理与一时的倾慕外族心理,二者之间尤有更有力之矛盾。他的灵魂给效忠于两极端的矛盾撕碎了。一端效忠于古老中国,半出于浪漫的热情,半为自私;其一端则效忠于开明的智慧,此智慧渴望社会的革新,欲将一切老朽、腐败、污秽干疖的事物,作一次无情的扫荡。有时矛盾起于羞耻心理与自尊心理之间,则此种矛盾更为重要,盖此矛盾介乎单纯的家族效忠心与事物现状的严重羞耻性,这是优良本能,颇足以自动的刺激福利之增进。有时他的祖系自尊心理占了优越,而正当的自尊心理与无意义的复古热,只隔着一线之差,则甚危险。有时则他的羞耻本能占了优势,而真切的革新愿望与肤浅的摩登崇拜,又只隔着一线之差,当亦不妥。要避免此等矛盾,确乎非是轻易之工作。
然则将怎样始能把握住这个了解的统一观念呢?真诚之批评态度,配合以精密之鉴定眼光,用心灵来观察,用精神来思虑,心灵与精神,合而为一,这样神妙的境界,也不是写写意意所能达到的。因为它的工作,至少应包括救济“古老文化”那种艰巨事业;有如整理家传珍宝,虽鉴识家之眼光,有时有被欺蒙之虞,而手指有时有踌躇不决之患。它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更稀有的德行:诚恳;更需要一种更为稀有的德行:心灵的不断辩论之活力。
但以中国青年比起外国研究家来,在便利方面究占一种显明之优势。因为他自身是中国人,因为是中国人,他不独能用心灵来观察,更能用精神来思虑。他知道,在他脉管里挟着自尊与羞耻的洪潮而奔腾环流的血,是中国人的血。这是在他的生物化学机体中运转着中国之过去与未来的神秘之神秘,而负荷着中国一切尊荣与耻辱,功业与罪恶之负担者;过去与未来,其命运真是千变万化。何以而非切身之关系?至是,所谓整理家传珍宝之譬喻,因而觉得颇不完全,亦不正确,盖不自觉的民族遗传性含存于他的血管内,亦即构成他的身体之一部。故其本身亦即为古董一分子,而非独立之鉴识家。他或许会玩玩英国式足球,其实非真爱好足球;他或许会赞美美国式功率制,而内心实反对功率制;他或许在食桌上使用茶巾,心上却讨嫌茶巾;听了舒伯特的谐曲与蒲拉谟的诗歌,他体会出一种东方情调的陪音,有如古代民谣与牧童情歌的回响,禁不住这种故国情调的诱激,他的心灵安得不魂兮归来。他发掘出了西方文化的优美与荣华,但他还是要回返到东方,当他的年龄将近四十岁,他的东亚的血流便克制着他。他瞧见了父亲的画像,戴一顶瓜皮缎帽,不由卸却他的西装,换上一套长袍和平底鞋,呜呼噫嘻,不图竟乃如此舒服,如此适意,如此雅逸,盖套在中国式长袍和平底鞋里,他的灵魂得到了休息。于是他不复能明了西方“狗颈圈”有何意义,不识当初何以竟会贸然服用了那么长时间。他从此也不复再玩足球,而动手练习中国健身法,遨游桑田竹林之间,憩息松影柳荫之下,如此行动,非如英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