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文轩 日期:2014-10-22 09:05:34
这是一部精彩的中短篇小说集。在这部小说集中,有被父亲忽略而与年迈的保姆建立深厚情谊的女孩(《天黑了》),有和父亲一起闯荡江湖却保持一颗清澈童心的男孩(《鸭宝的河》),有一群被饥饿和死亡逼迫却始终不忘与朋友一起守护一树希望的孩子(《雪柿子》),有一只神奇而聪明的怪鸟(《流氓鸟》),有一头看似愚笨却让你思索人生智慧的小驴子(《我是一只蠢驴吗?》),还有一把想要游览柏林的伞(《柏林上空的伞》),一片想要寻找自己来处与去处的羽毛(《羽毛》)……这些形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情、有趣、有哲思、有回味的文字世界。
作者简介:
曹文轩,1954年1月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文学作品集有《红葫芦》、《甜橙树》等。长篇小说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天瓢》、《大王书》等。
目录:
天黑了,该回家了
雪柿子
鸭宝的河
夜狼
紫檀色的皮肤
柏林上空的伞
第八号街灯
发条鼠
飞翔的鸟窝
风哥哥
菊花娃娃
罗圈腿和小猎狗
马和马
鸟船
鸟和冰山的故事天黑了,该回家了雪柿子鸭宝的河夜狼紫檀色的皮肤柏林上空的伞第八号街灯发条鼠飞翔的鸟窝风哥哥菊花娃娃罗圈腿和小猎狗马和马鸟船鸟和冰山的故事柠檬蝶天空的呼唤停不下的毛毛夏天烟一河大鱼向东游一只叫秀秀的杯子羽毛最后一只豹子流氓鸟我是一头蠢驴吗?
天黑了,该回家了
1
这座青灰色的住宅大楼前,是一片废墟。大概几年前有一座楼因为太破而被摧毁了吧,满眼残垣断壁,碎砖破瓦。这里的孩子们,谁也不愿到这里玩耍——它太荒凉沉寂了。
却有一个小女孩常常独自一人走到这里,坐在断壁上,双手托着很秀气的下巴,朝废墟前的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狭窄马路上眺望着。
应该说,这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没有一星斑迹,一头柔软的黑发,是那种乌黑乌黑的黑,鼻头优雅地往里一勾,一双十指细长的小手显得柔软而安静。她的脸上隐隐地流露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似乎不应该有的忧郁。在那淡淡的细眉下,一双幽潭般的黑色眼睛里,透出一种无声的光芒。这种光芒使人觉得这个孩子在热切地、可怜巴巴地渴望得到一种谁也无法说得清的东西。那薄薄的嘴唇和低垂的嘴角,又显出了几分嘲弄、尖刻和执拗。
她就这样孤独地坐在暮色中的一堆废墟上。没有声响,没有伙伴。陪伴着她的,只是一朵从瓦砾中弯弯曲曲长出的淡蓝色的小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从那座青灰色的楼里走出,眨动着浑浊的总是流着眼泪的眼睛。她张望了几下,然后向小姑娘蹒跚而来。老人穿着旧的但很干净的藏青大襟衣服,发髻上插着一枚深绿色的玉簪,黑裤子未免短了些。她面容和蔼、安详而厚道。
她是女孩的爸爸今天刚请来的老保姆。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家里得有人料理一堆家务。老奶奶走到女孩的身后,轻轻地叫道:“孩子,天黑了,该回家了。”
小姑娘没有回头,依旧坐着,朝那条马路上眺望着。
天黑后的马路变得那样朦胧,那样幽静,又是那样深远。
老奶奶走近了一步。
小姑娘回头看了老奶奶一眼。我们立即看到,小姑娘的脸上满是厌恶和鄙夷。这种神情使这位常年在人家门下做保姆、听人使唤的老奶奶敏感地觉察到了。老人不安地搓着僵直的手,不知道还该不该叫这小主人回家了。
“饭烧好了。”老奶奶轻声说完,转身走了。
小姑娘耷拉下眼皮,把眼光从那条马路上收回,低下头去,用鼻子嗅嗅那朵孤零零的小蓝花在晚风中散发出的香气,又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两片小小的绿叶,皱眉头耸鼻子噘嘴巴地跟在老奶奶身后……
2
老奶奶带着疑虑,与这个性情孤僻乖张的孩子开始一起生活。尽管老奶奶万分地体贴、万分地小心翼翼,小姑娘却仍然不能与她好好相处。就说吃饭吧,小姑娘会吃着吃着,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兴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皱着眉头走了。有时地刚刚扫完擦净,小姑娘就任意往地上扔纸屑果皮,那劲头,似乎她老早就等待着老奶奶把地扫完擦净了她再尽情地把它弄脏。她爱挑剔,说话刺人,常常毫无缘故地发脾气。她与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来往,独自上学,又独自归来。“出去找他们玩玩吧。”一次,老奶奶见她闷在屋里的时间太长了,好心好意地劝她说。她一咬嘴唇:“管得着吗?”弄得老奶奶很难堪,一声不吭地到厨房里去了。
老奶奶是个宽厚的老人。对于小主人的这些令人气恼的举动,她不想太计较,尽心尽意地与她好好相处:说到天边,她是个孩子!可是,终于有一天,老奶奶觉得实在无法与这个孩子再处下去了。
事情的起因,是那块挂在窗上的窗帘。
不知为什么,小姑娘总是整日把西窗上的帘子拉着,弄得屋里黑乎乎的。老奶奶每日打扫房间的时候,总是习惯地顺手把窗帘拉开,并且打开窗子透气。小姑娘一回来,就把窗子“咣”地关上,随即把窗帘“呼呼”拉上,一连几天,这样一拉一收的。老奶奶觉察到小姑娘已经很生气了,就不再去拉开窗帘,但心里挺纳闷:这孩子也真怪!难道窗外有什么看不得的吗?撩开窗帘往外瞧,不远处,是个五颜六色的儿童游乐场,孩子们在欢快地玩耍着,有的坐滑梯,有的荡秋千,有的走铁索。他们的爸爸妈妈或用力帮助他们推动可以转动的飞船,尽心地让孩子们感到快活;或守卫在铁索下,不住地叫着“当心当心”,双手举着做出随时托住掉下来的孩子的样子。窗外不是好玩得很吗?
老奶奶怎么也想不出小姑娘整天拉着窗帘有什么必要。
这天,她觉得屋里黑得怪叫人憋气的,就又忘记了小姑娘的脸色,顺手把窗帘拉开了。小姑娘回来后,大声朝她嚷嚷着:“谁让你拉开了?谁让你拉开了?”她脸红红的,烦躁而又愤怒。
老奶奶决定这次不再让着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屋里黑,没有人家大白天拉窗帘的!”
“我偏拉!我偏拉!”说完,三下两下把窗帘拉上,差点没有把绳子拉断。
老奶奶生气地指点:“你才一点点大,就这么凶!”
“就凶,怎么着,怎么着?”
老奶奶望着她,咽了口唾沫,退了出去。
小姑娘冲着她的脊梁:“讨厌!”
老奶奶颤抖着转过身去,小姑娘却“咣当”把门关上了。
老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打算着怎么向小姑娘的爸爸说她要立即离去了……
小姑娘在房间里呜呜哭泣着。
老奶奶走到房门口,静静地听着。不知为什么,这过于哀切的哭声,却又使老奶奶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升起一股对小姑娘的怜悯之情:哎,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不过,她并没有放弃离开这户人家的打算。
晚上吃晚饭,小姑娘变得比往常温顺了,默默地吃着,没有再摔筷子,还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老奶奶,甚至还有请求老奶奶原谅她的含意。吃完饭,她默默帮助老奶奶洗净碗筷,临进自己房间睡觉前,她用眼睛长时间看着老奶奶。
这种叫人怜爱的眼光使老奶奶执意要走的决心在一瞬间动摇了:再对付几天吧!
3
还在她七岁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她没进家门就听见爸爸妈妈在吵架,吵得很凶。她推开门一看,爸爸双手哆嗦着,脸色十分可怕,嘴角不停地抽搐。见她回来了,爸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地长叹了一声,脸色变得十分冷峻,像是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妈妈显得很冷静,像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她缩在墙角上,害怕地看着爸爸和妈妈。晚上爸爸和妈妈分开住了。大约过了半个月,她晚上放学一回到家里,就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好像出了什么事情。她望着脸色铁青的爸爸:“妈妈呢?”爸爸用双手搂住她。“妈妈呢?”她大声叫着。爸爸把她领到朝南的窗口。从这里,可以看见一堆废墟,在废墟前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小轿车,妈妈手里提着一只皮箱,回头望着。她似乎看见,妈妈的眼里含着眼泪。一个男人——她立即认出来了,就是爸爸不在家时常来她家的那个叔叔,从车里出来,帮妈妈提过皮箱,拉着妈妈的胳膊。“妈妈!”她猛地推开窗子,双手伸出窗外。妈妈用双手捂住脸。爸爸使劲拉她。她双手抓着窗子死活不松。妈妈突然掉过头去,钻进了轿车。轿车载着妈妈,沿着废墟前的马路驰去了。她跺着脚哭着:“妈妈!妈妈!”终于挣脱出爸爸的大手,跑出青灰色的大楼,直朝废墟跑去。在废墟上,她摔倒了,抬起头来时,额角上流着血,小轿车却早已无影无踪了……
一个家,就这样在一个秋天的黄昏里顷刻间破裂了。
起初,爸爸特别爱她。因为他只有她一个人了。可是后来,开始对她冷淡,有时甚至遏制不住地对她表示厌恶。她记得,爸爸变成那样,是在爸爸举行的一次宴会上,爸爸的一位朋友在喝醉酒后,说她长得没有一处像爸爸以后。那天晚上,爸爸长久地盯着她的脸。离婚后的爸爸变得敏感而多疑。
她永远也忘不了爸爸的目光。
从此,她再也得不到一个亲人的爱抚和温暖。她渐渐变得脆弱,只要别人给予她哪怕是一点点温暖,都能引起她一场痛哭,常常弄得老师和同学莫名其妙。到郊外小河边植树时,她的腰扭伤了。她没有吭声,咬牙坚持着,班主任发现了,从药箱里翻出一块止痛膏,让她趴在自己膝上,然后撩起她的衣服给她贴上。当她转身走开时,班主任的膝上已被小姑娘的泪水湿了一片。
爸爸对她越来越显出无所谓的态度。他照样给她买衣服,买吃的,但好像是出于迫不得已的义务。笑容从她的脸上永远地消失了。她不爱说话,常常独自一人上学、读书、干事,慢慢地与人群疏远了。开始,她趴在窗台上望着那些在父母护佑下欢乐玩耍的孩子们,羡慕和伤心地流泪。当她变得古怪了以后,再见到西窗外的景象,越来越反感。她让一方紫色的窗帘挡住,从此不让窗外的情景再进入她的眼帘。
只有一个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那堆废墟,因为妈妈就是在它前面的马路上消失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