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杰拉尔丁·麦考琳 日期:2015-05-06 21:54:29
贪婪的剧团团长对外宣称,美丽的小演员加百列是天使,能治疗一切疑难杂症,以此骗取观众的酬金。每到一处,团长都会找“托儿”扮演获救的病人,骗局大获成功,连加百列都信以为真。在金子的诱惑下,团长带着剧团来到陌生小镇,还没开始演出就发现全镇居民都得了瘟疫。面临瘟疫的威胁,加百列该如何拯救大家?真正的天使又在哪里?
作者简介:
杰拉尔丁·麦考琳于1951年在英国伯克郡出生,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她虽然接受了教育学院的教育,但并没有担任老师,而是在伦敦的一家出版社先后担任秘书、助理编辑,并从事写作。她的得意之作包括儿童分册丛书《短篇小说家》和《小短篇小说家》。直到1998年,她才成为专职作家。
到目前为止,她已创作了130多部儿童和成人文学作品,并成为当今英国最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四次蝉联惠特布莱德童书奖(英国最高儿童文学奖)的作家。除此之外,她还获得过卡内基儿童文学奖、《卫报》童书奖、聪明豆童书奖等权威奖项。
目录:
第一章 命悬一线/ 001
第二章 天使加百列/ 018
第三章 行会的反对 / 031
第四章 神迹 / 044
第五章 孔雀般骄傲 / 059
第六章 天使的危机/ 079
第七章 敲诈/ 087
第八章 婚礼上的陌生人/ 105
第九章 世界末日 / 121
第十章 许愿条 / 142
第十一章 最后一次演出 / 161
第一章 命悬一线
上一秒加百列还一手握着木槌,一手拿着尖钉,可眨眼间一只脚就被绳子捆住、倒吊起来,麻绳都快嵌到肉里去了。狼狈不堪的他感到脚踝被勒得生疼,膝盖、大腿还有盆骨都要散架了。他在空中晃来晃去,手臂仿佛被人用竹竿捶打,头发都要从头皮上脱落了,脑子里的血不听指挥、横冲直撞,让人晕眩。
马森师傅站在下面,弯腰捡起从他手里掉落的木槌和尖钉,在手中掂量了几下。日光透过斑驳的彩色玻璃照在他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上,看起来红一片绿一片的,吓死人了。“你这个自由散漫的小鬼!蠢货!我是让你来做事的,可是你看你,居然把工具都弄掉了!”他一边咆哮,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似乎要把它们砸向男孩,不过最终没有脱手。可怜的加百列压根儿就无法保护自己,他一只脚倒吊着,绝对逃不出马森的手掌心。马森一把抓住加百列的头发,推推搡搡地把他往墙上撞。“瞧瞧你自己!你这蠢货到底有什么用啊?瞧瞧你满头漂亮的黄色卷毛。要是我想招个卷毛徒弟,那还不如干脆招个小姑娘哩!拜托,下次把脖子摔断得了,就当帮我个忙好吗?把他放下来吧,斯奎特!”
另一个叫作斯奎特的学徒正坐在教堂的地板上,大大的脑袋趴在脏兮兮的膝盖上,眯缝着眼睛瞅着加百列。他拿拇指擦了擦鼻头,喋喋不休地唱着:“小姑娘!小姑娘!满头卷毛的小姑娘!”
加百列单脚倒吊在从教堂顶部垂下来的保险绳上,等着那个讨厌鬼斯奎特解开绳套放他下来,突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就好像历尽艰辛爬上山后,从山顶眺望来时的路那样明晰。石匠马森师傅相当讨厌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只要他们出现在他眼皮底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他压根儿就不想收什么学徒,更不可能手把手地教自己这门手艺。他收下自己不过是贪图爸妈给的二十先令学费罢了,可他们还满以为马森会好好管教儿子,教会他这门手艺呢!
现在,又多了个斯奎特,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学徒。马森根本就没打算好好教他俩手艺,因此他俩只能在师傅干活时通过观察来自学,有时他也会让他俩干些耗时的零碎活,比如打磨石料的棱角和凿子凿过的痕迹,或者修补石像上师傅不小心留下的小瑕疵。虽说交过学费,学徒的吃穿却差得要死。要是加百列不小心从教堂顶上摔下来,丢了自己的小命,那反倒帮了马森一个大忙,反正想做学徒的男孩子都排成队了,要是他死了,马森的口袋里反倒白白多出二十先令来。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自己工作时的保险措施只是一条系在单脚上的绳子,而马森和胖子斯奎特却都能站在一个结实的保险筐里。说不定马森巴不得自己摔死呢……
一想到这儿,加百列忍不住要大声叫出来:“救命啊!我还不想死啊!”他好想爸爸妈妈,不要做什么鬼学徒,只想赶紧回家去。可是从脑子里涌出的这些个想法让他更讨厌软弱的自己了,作为一个男孩子,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爱哭鼻子呢?这时,他有些庆幸涨得发紫的脸和怦怦跳动的眼球让他抑制住了想哭的冲动。
斯奎特终于把绳套解开了,加百列头朝下重重地摔到地板上。他真是受够了!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只能用手指头揉揉发涨的眼窝。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刚满十一岁的孩子呀!
“要是我爸爸知道……”他突然气呼呼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本想吓唬吓唬斯奎特。可是当他放下手,睁开眼睛,斯奎特已经走得老远了,这会儿正在教堂的中殿里瞎唱呢。“小姑娘!小姑娘!满头卷毛的小姑娘!”他这样唱着。
马森那张坑坑洼洼的脸突然凑到加百列跟前,他咧着嘴古怪地笑着说:“知道?知道什么?知道他的狗崽子其实是个只会哭着抱怨的小姑娘吗?你老爹巴不得甩掉你这个包袱呢,是我帮了他这个大忙。我把你从你那个只会宠着你护着你的老妈那里解放出来了,她只会像母猫那样舔她的崽子。好了,我们继续干活吧!你就别想着从我这里溜掉了,你现在是我的,就像一只有烙印的小牛犊。听明白了吗?”马森说着,一双黄眼睛在加百列脸上和头上扫来扫去,狰狞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他搜肠刮肚地想从自己常挂在嘴边的脏话里找出一个最伤人的字眼来,于是突然冲加百列吼道:“你这个绣花枕头!”
加百列怯怯地把脚放回到绳套里,战战兢兢地爬回到教堂顶上。虽然对马森恨得要命,可他真的累得没有力气反抗了。这一刻,他无比厌恶自己,厌恶自己那张小姑娘一般的漂亮脸蛋,厌恶自己的一头卷发,厌恶自己随时夺眶而出的泪水。马森刚才说的话也许是真的,爸爸也许真的很高兴能送走自己这个大麻烦。他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回家,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他呆呆地望着脚下马森的癞痢头,上面落着斑驳的日光,他不禁这样想:“真是太可笑了!他是看在学费的分上才收我们为徒的呀!可笑极了!我之前居然那么天真,一定是因为脑子充血了!”
加百列脚下的马森也在想着什么事情。每当碰巧与马森目光交汇,加百列就会感到无比紧张,浑身不自在。
门外,欢呼雀跃的人群正经过教堂。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每当教堂有聚会举行,马森和他的两个徒弟都得暂时停止工作,离开教堂。于是马森轻蔑地扫视着教堂顶部的加百列,不耐烦地嘟囔道:“这可是我们当地这些圣人们的节日啊!”这个时候,全城的人都从家里拥了出来,一起庆祝这个值得他们重视的日子。
加百列蹲在泥泞的门廊前,看着马森大口嚼着面包和细香葱,思考自己到底算不算集会的一分子。放圣器的角落里,一只流浪狗在礼拜堂里撒欢,之后很快蹿到门外去了。门口,或跪拜或站立的人们正在交谈,加百列正好听到了。
一个问:“嗯?你要去那儿吗?”
另一个回答说:“来的人不是行会的,也不是当地的圣人,依我看不过是一伙靠占卜为生的吉卜赛骗子,还不如我们当地的匠人呢!”
“不管怎么说,他们一整年都在干这事,说不定表演得更精彩呢。”
“一整年都在干这事又怎么样呢?你也不想想他们干的叫啥事?这事要我看可真是有辱神灵啊!”
“据说他们还能进教堂呢,是不是?教堂里的人一定欢迎他们的到来!”
“天知道!”另一个人半信半疑地说。
第一个人沉默了片刻,神秘兮兮地说:“我在来的路上看到那个剧团的道具‘地狱’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我还从没见过那么逼真的‘地狱’呢!”
“可能吧。”另一个人勉强回答。
听到两人的对话,加百列小声问斯奎特:“你听到了吗?那人说他没见过那么逼真的‘地狱’。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斯奎特根本就没听他说话。
他们三个看着磨坊主夫妇首先从教堂里走出来。加百列穿着一件粗布夹克,背痒得厉害,他一边在长椅上蹭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衣服是天鹅绒的吧?”
一不留神,加百列又让马森找到了羞辱他的机会,马森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奚落道:“你就想要那样一件天鹅绒袍子吧,是不是?那样一件蓝袍子正好配你的蓝眼睛呢!”加百列听了马森的话,紧咬着唇,拿手堵住耳朵,什么话也不敢说。
教堂正前方是一大片砖石铺成的道路。即便在雨天,赶着马车来做礼拜的商人夫妇也不会把鞋子弄脏。紫杉发达的根茎让砖石到处都有松动的迹象,砖石缝隙间长满杂草和不知名的小野花。
就在加百列坐在教堂门廊处的时候,一群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冲进教堂里开始忙活,他们在露台两边竖起两排格架,又在上面蒙上一层布,就好像给整座教堂蒙上了眼罩。不一会儿,又来了两辆巨大的马车,随着马车的到来,整间教堂一下子骚动起来。加百列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马车。驶在前面的那一辆费力地穿过教堂的院子,后面较小的那辆上装着桶、梯子、线圈和支架。从车身上残存的金色油漆可以推断出,较大的这辆马车曾经是金色的。马车的后半部敞开着,上面坐着四五个人,他们晃悠着垂及车轴的双腿。车顶上竖着一只小狗形状的铁风向标,狗身锈迹斑斑,同样残存着一些金色的涂料,狗脖子上系着一条随风飘扬的飘带。马车尾板处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横幅,可以看出修补过很多次,由于饱经日晒雨淋,横幅已开始褪色,上面的图案也模糊不清。然而幸运的是,马车车厢上三面木板的内侧图案依然保存完好,上面画的花朵明艳照人,动物栩栩如生,并且还新添一些谷堆、葡萄藤和彩虹的图样。一阵风吹来,马车底部的布料和衣服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
那辆没有护围的小马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原来是一个轮子陷到新填的坟墓里了,车上的木桶经由这么一晃,开始滚来滚去,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噪音。
聚会已经结束,可人们似乎没有从教堂出来的意思。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看着教堂门口忙忙碌碌的马车。一些壮实的妇女是带着小板凳来参加聚会的,这会儿干脆正对着教堂门口支起了板凳,安安稳稳地将双手摆在大腿上坐好,那架势似乎是要同漫长的时间打一场硬仗。这群坐在板凳上的妇女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孵蛋的母鸡。
马车上的人用这些空木桶支撑起架在两辆马车之间的巨大木板。就这样,舞台准备好了。
“你看过戏吗?”斯奎特的话里满是奚落。
“我们住的地方离镇上有九英里远,”加百列答道,脸都红到脖子根了,“我没看过戏,可有两次,”加百列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强辩道,“我去过义卖会呢。那你给我说说什么是戏。”
“戏就是戏啊,这你都不知道?”斯奎特有意解释得模模糊糊,想避开加百列关于细节的进一步追问。
“你的意思是戏就是一场游戏吗?”
“不,戏就是戏,蠢货。就是一个人扮演另一个人,像是诺亚、基督、上帝、蛇啊这些。”
听到这个说法,加百列把脸扭向一边,心想斯奎特说的是些什么鬼话啊!
“这些个问题就不劳你俩费心了,绣花枕头,”马森用半是威胁半是揶揄的口吻说,“你俩是看不成戏的,知道吗?”他揪起加百列和斯奎特的粗麻布外衣,把他俩推回教堂里。
加百列又要开始在教堂顶上工作了,他的眼皮上、鼻孔里、头发里还有鼻腔里全都沾满了深灰色的石头粉末,他能听到舞台前方的观众准备进场的声音。那是按捺不住兴奋的低声交谈声,还有妇女们间或发出的尖利大笑。就在这时,教堂的门开了,一个声音冲里头高叫道:“我们实在受不了你们的敲击声了,镇子那头都听得到。出来和我们一起看戏吧,怎么样?”
听完来人的话,马森不禁怒火中烧。他瞅瞅自己的两个徒弟,当他看到那两张满是渴求的脸时,就像被黄蜂狠狠地蜇了一下,连忙跳起来朝门口那个人影咆哮道:“我们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听我说,”门口那个人冷冷地继续说道,“你们要么来看表演,要么继续敲个不停,那我就会把你和你徒弟们的凿子夺下,全都插到你那直冒脏话的嗓子眼里去。今天我扮演上帝,你们得听我的,明白了吗?”
就这样,加百列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看戏的机会。
一群妇女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她们挪动了一下,给加百列腾出了位置。加百列挤在她们中间,时不时会触碰到妇女们奶油般丰腴的胳膊,这让他感觉很尴尬。他闻到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新鲜面包和薰衣草的味道。
“我敢打包票,他们不是本地人。”一句话突然钻到加百列耳朵里。“他们的确不是本地人啊!你们听说了吗?这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外地人,我敢说!不过瞧瞧,‘天堂’布置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呢,是吧?”
加百列顺着说话的妇女的视线望去,看到这样一幕场景:鲜花盛开的山顶上有一块雪橇般大小的云朵,上面坐着一个笑眯眯的人,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袍子,全身笼罩在阳光里,脚边飘着另一块云朵,上面躺着一个神情慵懒的胖天使,衣裙随风飞扬。他感到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天堂。不过之前从教堂经过时,他可没留心看这布景一眼。
加百列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天堂”上,不去看舞台的左侧。那里有一个可怕的怪物的头,它那张满是毒牙的嘴张得老大,足以把一个成年人吞进去。它的舌头一直伸到舞台上,喉咙深处还不断有烟冒出来。加百列愣愣地看着这可怕的布景,背后的寒毛都吓得竖起来了。这时怪物的眼睛突然睁开,绿光闪烁,直勾勾地朝他射来。
长凳上的妇女们吓得直叫唤,加百列被她们挤在中间,感到呼吸困难。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以为是自己被吓得不能呼吸了呢!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过了一会儿,这群妇女又爆发出热烈的笑声和欢呼声。
“愿上帝保佑你啊,小鬼,这只是一出戏罢了,”一个妇人一边对紧抓她胳膊的加百列说着,一边拿裙子揩净他脏兮兮的小脸上的灰尘,“那是‘地狱之门’,在审判日到来的时候,所有邪恶的灵魂都要去那个地方。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通往“天堂”的斜梯上站着一个高高的黑发男孩。他把一根八孔竖笛放到唇边开始吹奏。音乐声从他脚下的某个地方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更奇妙的是,伴随着音乐声,一棵树缓缓地从木头舞台中央升起,树上结着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一些观众开始跟着哼唱,可歌声越来越微弱,因为从那个冒烟的门里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是一个可怕的蜥蜴一样的男人,头上长着角,身上满是鳞片,蒙着一块头巾。他望了望观众,咧嘴一笑。他的出场得到了一片嘘声。坐在加百列身旁的那个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核,朝这“魔鬼”砸去。果核打在了教堂的大门上。
出来了,出来了,郁郁寡欢的我!
曾经的地位多显赫,
如今却要在地狱过活!
曾经那个天使般闪耀的我,
挥舞着金色羽毛的样子想必你们都见过!
可瞧瞧现在这个郁郁寡欢的我!
加百列的眼睛睁得老大,耳朵竖得老高,眼前和耳边都是应接不暇的新鲜场景——一对男女穿着红白相间的袍子,动物和“天使”们齐声欢唱,“上帝”蜷着双腿休息。等到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加百列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他亲眼看到的,哪些是他幻想出来的了。“魔鬼”口中那满是烈焰的“地狱”让他感到无比神奇,同时又胆战心惊。那些赤身裸体的可怜男女的悲惨遭遇让他伤心落泪。还有“亚当”和“夏娃”,他俩因偷吃智慧树上的红苹果而被“上帝”从“伊甸园”里赶出来,他完全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那一天,马森的马车拉着他从自家的小村子离开,他回头望了又望,妈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朝远去的马车挥手,挥手,挥手……
坐在长凳上的妇女拿围裙擦着加百列那满是泪痕的小脸,又替他擤了擤鼻涕。“别太当真了,小鬼,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这只是做戏而已啊!”
表演结束了,“魔鬼”爬回“地狱之门”,嘴里还叼着一块木炭。胖嘟嘟的“天使”也回到了“天堂”,坐到“上帝”身旁。云朵把他俩都遮住了。加百列知道这些故事,可不明白为什么这出戏总是久久萦绕在他脑中,难以忘记。学徒生涯的第一年里,他无数次在教堂斑驳的玻璃上看过这些故事。可它们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时,感觉真是大不一样啊!
“这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了!”加百列在身旁那个妇人耳边轻声说。妇人又用手帮他擤擤鼻涕。
“愿上帝保佑你啊,这小家伙长得可真俊啊,不是吗?”妇人对同坐在长凳上的同伴说道,“瞧瞧这满头金色的卷发,真希望我的头发像他的一样漂亮啊!那个跟你一起来的男人是谁啊?是你爸爸吗?我猜不是,我在你脸上可瞧不到一点他那张丑脸的影子哩。”
“是吗?”马森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一手抓住加百列的长发,另一只手抓住加百列的短上衣,把他翻了个个,从长凳上提起。加百列的脚踢在一个胖墩墩的妇女的头上,把她的头巾都给掀翻了。“真是霸道啊!”妇女们嘟囔着,可谁也不敢出面替加百列说句解围的话。
盛怒的马森提着加百列,离开了砖砌的露台,绕着教堂边走了一圈,来到高大古老的紫杉林后。这时候,斯奎特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这个毛乎乎的小猴子,绵羊身上的毛也没你的多哩!你这家伙就会招虱子。你说说你那团姑且叫头发的东西里藏了多少虱子?”拳头像密集的雨点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加百列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外,一桶垃圾劈头盖脸地倒在自己头上。“正好,我有个垫子需要填充点东西,这次就不用羽毛了,用你的头发吧。”马森一把将加百列摔在地上,手仍旧没有从他头发上松开,然后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刀来。
“不要啊!不要动我的头发!不要动我的头发!”加百列慌忙拿双手捂住头发,拼命挣扎想要逃走,“我妈妈跟我说过的……我答应过我妈妈的!”
他怎么来得及解释?怎么能在这连呼吸都略显急促的时刻说清那个妈妈花了很长时间才向他讲明白的故事——大力士参孙①的故事。“参孙!”加百列只能这样叫喊,“那是《圣经》里的故事。”
马森揍得他脸朝地倒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他的双腿上。“参孙?”他发出恶毒又瘆人的笑声,“你妈妈是不是说你是参孙第二?那好,那我就是大利拉②了!”
不,加百列的力气一点都不大,尽管他的头发非常多。可他没了头发该怎么活呢?马森手中的刀子从他那一头卷发间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加百列感觉自己被马森压着的双腿已没有任何知觉了。他会因此瘫痪吗?以后得像只快要死的小鸡仔一样一瘸一拐地走路?他张开嘴来想要大声喊叫,可从嗓子眼里冒出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嘶哑。加百列还在苦苦哀求:“不要动我的头发!求你不要动我的头发!”
突然,紫杉树晃动了一下,观众席里有个人在看戏的间隙出来透透气,他从紫杉低矮的枝丫间探出头张望时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马森拼命扯着加百列的头发往后拉,手中还拿着一把刀子。“哎呀!杀人啦!这儿有个杀人犯拿着刀要捅破一个小鬼的喉咙啊!”
“胡说!”马森听到叫嚷急得跳起来。
加百列连忙撒腿就跑,尽管脚丫陷入松软的泥地里,他仍不顾一切地朝教堂的另一边飞奔而去。刚才的这一幕就像他曾经做过的噩梦一样,有魔鬼在身后追赶,可双脚却像沾在沥青上一样无力。他认为是自己的头发被剪掉了一截,才导致脚步如此迟缓。好不容易逃到教堂的一角,他才将抓在手中的外衣撒手扔到了拱壁下方。
其实加百列这一路奔跑不过是慌不择路地绕着教堂转圈,他全心全意低头奔跑,一会儿工夫又跑回砖砌露台上。等他将视线从地面移开,才注意到前面的路已被人群堵死。观众还没散尽,只是背全都转了过来。加百列耳边不断回响着这样的低声絮语:“解除学徒关系!解除学徒关系!解除学徒关系!”他不禁猜测,难道他们的脑子也充血了吗?
每一分每一秒,加百列都在担心马森会挥动着小刀,从后面追上来抓住自己。他朝着教堂的围墙跑去,想要跳上墙头,可惜他个儿矮,根本就够不着,结果四仰八叉地摔到了下面的墓地上。他又回头朝教堂的台阶跑去,想躲在黑暗的建筑里避难。也许他可以请求教堂的庇护,在教堂里度过余生,以逃避法律的惩罚,饿了就向信徒讨些面包吃。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注定是要饿死的啊!谁会愿意帮助这么个擅自解除学徒关系的男孩呢?
所有这些想法、这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想法伴随着鲜血在他脑中剧烈地涌动。他发现自己逃到教堂门口的路也被舞台堵死了,就是那座用马车和支架搭起来的平台,上面有通往“天堂”的山,还有可怕的“地狱之门”。
能够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些东西,加百列认为这是天堂里的圣人才有的待遇。多么神圣的东西啊,这些场景只在《圣经》里出现过!虽然他懵懵懂懂地知道这不过是人设计制作出来的,可当他定神凝视,仍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伊甸园之中。这绝对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在这马车搭建的小小舞台上,时间和空间已失去效力,这个圣洁的地方足以收容一个慌忙逃跑的男孩,庇护他逃到人们的视线之外。
加百列一只脚踏上马车轮子上的辐条,跨过舞台边缘,跳了上去。突然间,眼前的景象变成了一堆易碎的废品,哪有什么鲜花啊!他仰头望望“天堂”门口那座山,“上帝”已不在那里。一个像他这样擅自解除学徒关系的男孩怎么敢踏足天堂半步?地狱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啊,那里正适合像他这样长着一头姑娘般的卷发、让人讨厌又不能宽恕的男孩。
“地狱之门”朝他敞开着,门上那对可怕的眼睛瞪着他,门里不断有烟冒出来。从怪物的喉咙往里望,加百列依稀看到了“魔鬼”的身影!什么?难道他也要被散发着硫黄味的烈焰所炙烤吗?
在教堂的另一边,马森大步流星地走着,影子被拉得老长,看上去就像是高大的马匹。两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拦下了他。“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我只不过是想给那个小崽子剃头而已,就这样!他是我的徒弟!他爹妈付了我一大笔学费让我好好调教他……至于那头发……都挡住他的眼睛,影响他的视力了。就拿今天来说,他因为这个从教堂顶上掉下来了……”那两个年轻人听完马森的解释,连忙尴尬地朝他道歉,放他离开。
加百列看到朝这边来的马森,慌不择路地跳进了“地狱之门”。一股呛人的烟味在他鼻子里横冲直撞。他在“地狱之门”的红色通道里摸索着爬行。突然,一双从天而降的手伸到他的腋下,把他拉了出来。
原来是“上帝”啊!
第二章 天使加百列
“下到桶里来,孩子。钻到里面去,头朝下。”加百列不敢争辩。一个支撑舞台的木桶就在他身子底下。加百列跨过舞台边缘,头朝下滑到里面,静静地蜷缩在木桶底部,就像一只冬眠的刺猬。
时间漫长得吓人,像是过了一年或者一个月,又或者至少半小时,“上帝”的脸才出现在桶外,他问道:“你是谁啊?小偷吗?”
“不是的!”从木桶中传来加百列的辩解声,“他要剪我的头发!我答应过我妈妈的!她说过我永远都不能剪头发的!”加百列此时一脸惶惑,肩膀不安地颤抖着,看起来不是个机灵孩子。
“你妈妈倒不蠢嘛!这的确是好头发!连我都会琢磨着用它来干点什么!”
“他说他要用我的头发填垫子!”加百列声嘶力竭地叫道。木桶里残留的啤酒味熏得他想吐。当他最终从桶里爬出来时,膝盖以下一片红肿,双腿像细绳似的不住打战。
“他是谁?你是说那个愚蠢壮实的石匠吗?就是那个想在我们表演时不住乱敲的家伙?你是那家伙的学徒吗?”
这个时候就没必要撒谎了吧?上帝可无所不知啊!“我逃跑了,擅自解除了和他的学徒关系。我该回去吗?得为我的过错赎罪吗?”
可“上帝”似乎并没有听加百列说话。他紧咬着下嘴唇,缓慢地踱着步子绕着加百列打转。“你觉得这小家伙怎么样,路西?”
“魔鬼”正脱着身上最后一件戏服,他擦干净涂抹在脸和脖子上的油脂,走了过来。“你喜欢我们的表演吧,小鬼?我在那儿看到你了,你在看戏的时候眼泪流个不停呢!”
“魔鬼”的话让加百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早该料到魔鬼就爱打击人呀。他像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似的,带着深深的负罪感,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自己又哭了,怪不得人家说他像小姑娘呢。
“这有什么?流几滴泪算什么呀?这可是文明人的象征啊!”“魔鬼”扭着窄小的屁股走开了。透过他背上的黑色卷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突出的骨头。他的脚踝同样纤瘦得可怕,他的背影看起来像一匹满世界流浪的狼。
“你叫什么名字?”“上帝”问。
“加百列,先生。”
“那就是和天使加百列同名啦?人们常说,名如其人,面如其命……我收下你了,孩子。”“上帝”边说边打了个喷嚏。他的发丝上沾着白色的粉末,头顶环绕着一圈白色的光环,就跟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圣人一模一样。这实在是太神奇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我们这儿有吃的,大伙儿相亲相爱。你妈妈看到你干这份活儿会为你而骄傲的。你在这儿不会受到半点打骂。在你师傅找到你之前,我们可以平安地护送你逃出这个地方。”
加百列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可我什么也不会呀!我只会干些边边角角的活儿!”
“上帝”有些疑惑地问:“你只会干些边边角角的活儿?”
“还会打扫。可我什么工具也没有啊!”
“上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头发上的白粉扑簌簌地掉下来一大片。白粉落得越多,他的脸庞越发显得年轻。“可我不想要一个凿石头的家伙啊!我想让你扮演‘天使’!你只要保持衣着整洁就好。这就是你要做的,保持衣服整洁,什么话都别说。暂时还不会分台词给你。路西有个女儿,她能帮你些忙,先把你弄干净。记住不管你今后做什么,千万别偷盗!”
这真是一条神奇的训诫。听“上帝”这么一说,加百列突然无比蔑视偷窃的行为,就好像蔑视狗身上的跳蚤一样,这种感受在他过往十一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爸妈把他教育成一个守法的基督徒,可他并不介意“上帝”这么说,特别是当他感到“上帝”的手和善地搭在自己肩膀上,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魔鬼”已经换好一件黑色的紧身戏服,朝这边走来。他走路时总是先迈某一只脚,这让他的步态显得有些鬼祟。“魔鬼”按照“上帝”的吩咐把加百列带去交给他的女儿,他没有像“上帝”那样把手搭在加百列肩上。“我叫路西,”他粗声粗气地说,“因为我总是扮演魔鬼路西法①。那是加维,不过你最好尊称他一声师傅。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他刚叮嘱过你不许偷窃的事情,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我们这群人需要赢得人们的好感和尊重。稍微有一点差池就会让全体成员蒙羞,让允许我们表演的官员如坐针毡。我们是先锋,小鬼,我们要开辟新天地,在上帝的故土上留下新的足迹。过去从没有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不像城里的手艺人那样一年只表演一次,而是以表演为生,整年到处巡演,只要得到当地官员或修道院的许可,我们就可以表演了。”
“我以前还从没看过戏呢!”加百列只能以最隐晦的方式暗示自己压根儿就听不懂这番长篇大论。
“是吗?你是说真的?”路西转过身来用锐利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过你是喜欢表演的吧,是吗?”
“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事情了!”
路西听后微微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么说要是以后演砸了就糟糕了。”他粗声粗气地说着,然后独自走开,只留下加百列和那个吹奏八孔直笛的演员在台上面面相觑。原来那人根本就不是男孩,而是路西的女儿。
伊莎像她爸爸那样瘦,背挺得很直,皮肤偏黑,长着一头和爸爸一模一样的黑发,只不过更短些。她同样迈着狼一样的步子绕着加百列打量了一圈,然后说道:“藏在马车里,等我们出了镇子再出来。不然的话,你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所谓的“地狱”实际上只是一个木头拱门,后面有一条布做的隧道,拱门上有一个简易的开关,用来控制两只绿眼睛的闭合。“地狱”之所以会冒烟是因为里面有一条涂有焦油的绳子,要开始表演时,路西就会把绳子点燃。而“上帝”登上“天堂”完全是借由隐藏在木头背景后的一架梯子。“上帝”手下有六个衣着破烂的帮手,他们原本各有各的谋生手段,干着剪羊毛、盖屋顶、放牛或者在教堂打杂的活儿。不同的原因让他们离家出走,走到一起:有的是因为爱惹事;有的是不满家乡生活,想出来闯荡;还有些是因为家庭遭遇了重创。至于他们为什么要留在剧团演戏,原因也很多:有的是因为在这儿能解决温饱问题,有的是因为真心热爱表演。他们的共同点是记得神迹剧①的台词,有的人只记得一部分,有的人能够一字不落地全背下来。演出时的音乐全靠两名叫作罗兰德和伊德斯的乐师,他俩交叉着腿坐在马车下方,面前放着一个手摇风琴、一根芦秆做的笛子、一面鼓,还有一支双簧管,所有这些乐器,包括人都藏在稻草堆后面,观众是绝对看不到的。起风的日子,还得另找人拉起绳索固定木制背景。
加百列很快就发现了“上帝”用他来替换之前的天使扮演者的原因。剧团离开时,并没有带上之前扮演天使的那个胖胖的剪羊毛匠。他们把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家伙留在了教堂的围墙边。路西趁他睡得昏昏沉沉,往他软乎乎的掌心里放了一便士,然后把他剪羊毛的工具放回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接着把他头上的帽子扯下来盖住他的脸,生怕有人认出他曾是剧团的一员。
他们又来到下一个城镇,修道院的人礼貌地谢绝了他们的表演。八十多年来,这里一年一度的基督圣体节都由当地行会的匠人负责表演,几乎没有外地来客能比他们做得更好。而且忙碌的村民也没有闲工夫抽出哪一天来娱乐。
“在西部的时候,行会的人还会冲我们扔石头呢!”伊莎说,“不过有些地方的人还是对我们挺友好的,就像你家乡的人那样。”
她和加百列说话时语速缓慢、音调单一,并且从不直视他的眼睛,只是瞄着他肩膀以上的地方,她那淡褐色的额头上,眉毛总是微微皱着。就在加百列第一次准备上台表演之前,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打理他的头发,全然无视加百列龇牙咧嘴的叫唤声,最后把他那一头杂草似的乱发梳理成了一团金色的云朵。她在干这活时平静得就像在打理花草,又像是在剪羊毛,完全把这当作她需要忙活的诸多杂事之一。
伊莎还为加百列缝制了一件戏服,那是一件白色的高领尼龙外衣。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她负责缝制所有的戏服,这只是她需要负责的诸多杂事之一,是爸爸布置给她的任务。伊莎在做饭的时候手里还常常做着针线活。为剧团的其他成员准备伙食也是她的工作之一。要是马匹看起来脏了或者闻起来有异味,她还得负责刷马。在加百列第一次上台扮演天使的那一天,她好好给他洗了个澡。
光脚的加百列一踏上木梯,梯子就摇晃起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脚踏在木梯上,另一只脚半悬在空中,望着同布景不断碰撞的梯子顶部。这一刻,他感觉恍如梦中。
“梯子又在摇晃了吗?”背后传来一句小声的询问,“你一定巴不得它现在马上停止晃动。可这是不可能的。每次只要有一个新演员上去,梯子就会晃个不停。别太在意了!”一双戴着绿手套的手越过他的肩头,帮他扶稳梯子。加百列转过头来,看到了路西那张涂着绿色颜料、泛着油光的脸。他用牙叼着一条前端分叉的皮质舌头,黑色的头发用水梳得服服帖帖,头上套着一个绿色的网兜。加百列终于登上了梯子顶端,他站在云朵后面,紧张得浑身冒汗。这一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也许观众们已经收拾好自己的小凳子回家了吧。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必如此忐忑了。
伊莎吹完八孔直笛,就松开系在云朵上的绳索,让“上帝”和他的“天使”露出脸来……没错,就是“上帝”和他的“天使”啊!加百列面前的云朵倏地拉开,他猛然暴露在众人视线里,简直忍不住要屈膝找个地方躲起来。
“啊哈!”观众中传来妇女们掺杂着各种感情的长叹。舞台底下全是人脸,活像一堆白色的虫卵,又像一大盘鸡蛋。从加百列所在的高处看,观众的身体都缩短了,只看得到他们的脸庞。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急切,那么想从看戏中获得乐趣。加百列把一个扁扁的喇叭放到唇边,假装吹奏,双簧管响亮的声音马上从马车底下传出。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连加百列自己都惊呆了。在这个狭窄的由木头围成的地方,一幕幕由滑轮、掌声、戏法、破布组成的神奇画面正在上演。
加百列看到智慧树从舞台中央升起,却怎么也看不到牵引它的绳索。他开始体会到上帝创造一切之后、在云端俯瞰万物的那种感受。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离开马森所在的地方,他们一行人又经过了三个镇子。加百列单方面解除了同马森的学徒关系,没有任何人要绞死他、鞭打他,或是把他送进监狱。事实上,所有演员都没把这当一回事儿。他们照样同加百列一起分享食物,给他尼龙外套穿!而且他们从不在他面前提及他那小姑娘般的长相、杂草般的头发,或是与年龄不符的瘦小身材。他们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待着,他的角色只是布景的一部分,只是场景中的点缀,就像教堂顶上马森雕刻的那些石头天使一样。这要求对于加百列来说一点也不难啊!
“不许抠鼻子!”
“不许挠痒痒!”
“不许打哈欠!”
“不许坐立不安的!”
“不许昏昏欲睡的!”
这个角色看起来很容易,可伊莎却用她的这些“不许”,让它听起来很困难。或许她不知道只要专心研究观众的一张张脸庞,幻想他们的名字,背下台上其他演员的台词,对了,还有最有用的那个——自个儿玩许愿游戏,这样保持不动可就容易多了。加百列总是在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才会玩许愿游戏,然后开始信马由缰地幻想。
他想着,有一天,剧团可能会路过一个从未去过的村子。他们会在当地居民熟知的场所支起舞台,观众们就会聚集过来。一个农民放下手中的活儿赶了过来,准备好好看看这群大家津津乐道的演员。他的妻子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抢了个好位置,放下自己带来的小板凳。人群的闲谈声越来越小,音乐响了起来。云朵倏地拉开,“上帝”和他的“天使”露出脸来。那个农民的妻子盯着“天使”看了又看,她激动地站起身来,拿手指着他,激动地咬着围裙……坐在她周围的人拉着她往下拽,不满地叫道:“快坐下,老太婆!”可她还是那样呆呆地站着,嘴里喃喃念叨着:“那是加百列啊!是我的儿子加百列啊!孩子他爸!你快看那儿!是我们的儿子加百列啊,他现在成‘天使’了呢!”
当加百列看到妈妈指着自己的时候,他不会乱动,只会冲她微笑,并微微点头。等到表演结束,他就可以同妈妈团聚了。到那时大家会发现他可以很长时间地保持一动不动的姿态呢!
谁又能预言这样的重逢不会发生呢?比这更奇妙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呢!就在一个月之前,加百列还是那样恐惧新的一天的到来,每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脸上总有哭过的痕迹。现在他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而且只要静静地坐着就行了,观众们会看着他,并且惊叹不已。没有什么好怕的,除了那个叫路西的家伙。加百列暗自认为,那样阴森可怕的人,品行一定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上帝”长着一张和气的大圆脸,倒是待加百列不错。
所有的烦恼和恐惧一扫而空,加百列有时这么幻想,等结束的音乐从马车底部响起,观众们就会像抛撒到空中的谷物一样各自散去,到那时,要是他想的话,他就可以伸开双臂,从舞台上飞起来,飞过观众们的头顶,绕着教堂的塔楼打转,像鸟一样自由飞翔。想到这里,戏已结束,他从梯子上爬下来,高兴得都要笑出声来了。
“什么事这么可乐啊?”路西的女儿问道。她这会儿的工作是扶住梯子。
“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演戏吗,伊莎?”加百列问道。
她听到他的问话,用锐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这让加百列感到自己说错话了。“我吗?难道我要做的活儿还不够多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加百列连忙解释道,“你这么聪明能干,会做好多好多事呢!”
这一刻,伊莎皱着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她看起来是那样漂亮,终于有了点年轻人该有的神采。她吸了一口气,打算说些什么,可她爸爸突然从舞台边走来。“可她只是个女孩子啊,是吗,加百列?我没有见过女孩子演戏呢。我的意思是,我故意把她打扮得像个男孩子,让她吹奏直笛,可在欺骗观众这事上,还是得有个底线。观众们要是知道她是个女的,非闹翻了不可。跟我来吧,小鬼。”
伊莎重又皱起眉头,慌慌张张地跑开忙别的事去了。路西把他的蛇皮戏服脱下,拽着加百列的手腕,走到舞台旁边的教堂里。这真是一只瘦削修长的手啊!加百列不禁颤抖起来,一半是因为教堂里温度很低,一半是因为路西正紧握住他的手。他回过头来张望,想要寻求帮助,好在加维也从梯子上下来了,跟着他们一起走进教堂。要是有“上帝”在,他就可以放心了。
“你会唱歌吗,小鬼?”路西突然问。
“唱歌,先生?在这儿吗?”
他是在引诱自己吗?魔鬼路西法是在引诱自己吗,看看他会不会犯罪,就像《圣经》里的大卫王在教堂里唱歌跳舞一样?加百列看了看加维,想征求他的意见。可加维只是点点头,然后说道:“唱吧,孩子。唱吧。”
“唱歌吗,先生?就像那些修士一样?”
“随便唱你的吧,唱吧。”
于是加百列开始唱起第一首跃入他脑子里的歌来:
伴随着杜鹃鸟的歌声,
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万物生长,风刮过草地,
草木焕然一新!
歌唱吧,布谷鸟!歌唱吧,布谷鸟!
“我的天啊,他的歌声可真糟糕!”加维嘀咕道。
加百列突然又记起下一段歌词,吸了一口气准备接着唱。可加维却拿手捂住他的嘴巴。“别介意,孩子,你坐着不动表演就够好了!”
他说着看了耸肩的路西一眼,轻蔑地说:“要是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也就此打住吧!”
当他们三个走出教堂的时候,伊莎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的舞台柱子都收拾好了。这也是她分内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