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月纶太郎,张剑 日期:2014-08-26 00:06:41
无数的时钟被装饰在不可思议的回廊,这是不知白天黑夜的异度空间。一共1440个时钟分别错开显示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分钟,其中只有一个是走时正确的,必须在六个小时内找出它来,才能成功脱逃。挑战命题之神的唯一武器就是逻辑推理。
作者简介:
本名山田纯也,京都大学法学部毕业,日本“新本格派”推理小说的核心人物之一,曾先后夺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和“本格推理大赏”。法月纶太郎的作品常常描摹侦探解决案件后的无奈和苦闷之感,比“新本格派”的其他作家更注重现实性的展现,故有“烦恼作家”之誉;而其创作风格的变化则使人联想到晚年的美国推理小说大师埃勒里?奎因,因此亦有人形容他是“日本的埃勒里?奎因”。
目录:
使用中双杀业余技巧失窃的信缅怀猫的巡礼四色问题雇用幽灵的女人唯一正确的时钟Twoofus后记唯一正确的时钟
使用中
使用中………
【雪隐诘】
①将棋中把老将逼至棋盘的角落。
②逼至无路可逃的境地。
「序」
「……要挑战密室主题,就得从不同角度发起进攻,否则就没有趣味了嘛。」
如今的编辑们呀,为何尽是些连推理小说基础知识都不懂的门外汉呢?推理名家新谷弘毅如是叹息。
临近厄运之年、近来突然变得爱唠叨的新谷如此叹息的原因,是《小说新星》编辑部的年轻职员桐原稔在咖啡店与他商谈时,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那个桐原竟然心平气和地—反正新谷是如此认为—承认对史丹利?艾林的《抉择时刻》一无所知!
新谷并非无端谈及《抉择时刻》,这跟二人那天商谈的内容有关。桐原的工作,是委托新谷为《小说新星》的“本格推理特辑”写稿,写一篇以“密室”为主题的五十页稿纸的短篇作品。如今已不是“密室”大行其道之时,难道就没有智慧和才能找到一个更敏锐的主题吗?新谷有些扫兴,但一番思考之后还是决定接受这个委托。最近的花销大幅超出预算,经济状况已容不得新谷选择喜好的工作,但撇下这些事情不谈,他其实一直秘藏着一个非常满意的密室构思,眼下正是发表的绝好时机。
“那个腹稿,莫非是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密室诡计?”
“不。”
桐原眼神一变。只见新谷顶回他的话,用充满讽刺意味的口吻继续说道:“构思相当匮乏啊。从深信密室即诡计的成见上看,已是极度的千篇一律了。人们从一开始不就知道利用诡计就能制造密室吗?这又不是水户黄门的纹印,所以作家只好宣称打破预定和谐,提出一些标榜史无前例、异想天开的构想。我要与这种懒惰而拘泥形式的偏重诡计主义划清界限。要挑战密室主题,就得从不同角度发起进攻,否则就没有趣味了嘛。”
“所谓‘不同角度’是指?”
“怎么说呢,现在尚处于构思很模糊的阶段,很难向你具体解释—”新谷用力抱着胳膊,故作抑扬顿挫地说,“举个例子来说吧,史丹利?艾林不是写过一篇《抉择时刻》吗?虽然作品只强调猜谜小说的一面,但其结尾和密室作品的套路截然相反,这不正是激烈的讽刺吗?怀着这种想法重读作品,只怕霍迪尼那魔术师障眼技法的演说亦会黯然失色,甚至克莱顿?劳森都会自叹弗如呢。”
这对以推理通自居的新谷来说,只当是在公布自己对盖棺论定的古典作品耳目一新的新解释。可是,桐原对此的反应竟是—
“那篇小说的内容是?”
“什么内容,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说我没读过,名字也没听过。”
新谷大吃一惊。没读过就算了(即便是自己,按照代表名作、杰作的类别来讲,也有众多书目没读过),可若是连书名也没听说过的话,那么身为推理领域的编辑,也太缺乏知识了吧。然而,编辑本人对此茫然不觉。
“它可是与《是女人还是虎》齐名的猜谜小说杰作,是推理小说界首屈一指的短篇名家的代表作啊。你怎么会连艾林的短篇小说都没读过?”
见桐原依旧发呆,新谷语重心长地列举了艾林的名作。
《本店招牌菜》、《宴会之夜》、《从南方来的男人》、《布莱星顿计划》……他确信,这些作品全都在耳熟能详的范围内。
“《从南方来的男人》我知道。内容讲的是一个赌痴连续十次用打火机纵火的故事吧。我在大学英语课上读过。”
“嗯,是在大学英语课上读的啊。”
“没错,可我觉得那是罗尔德?达尔的短篇作品啊。”
新谷把即将发出口的声音咽了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向后靠去,呷了一口桌上的咖啡。被一个连艾林的艾字都不知怎么写的毛头小子指出了如此低级的错误,他的内心正为如何搪塞过去而焦急。
“当然是达尔的作品了。我只是想测试一下你的知识水平。另外,《抉择时刻》也是关于打赌的故事啊。”
“那不是密室作品的讽刺性仿作吗?”
“不要这么急嘛。我会把故事梗概说给你听的,这样总比没有背景知识就阅读好吧。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有模棱两可的地方请不要见怪啊。”
铺垫完这番话,新谷便开始简明扼要地讲起《抉择时刻》的故事梗概。故事的主人公休是个充满自信的男子,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能当机立断。他是人见人爱的名门之子,住在山丘上一所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美丽宅邸中。然而有一天,一个人搬到了休的隔壁,像天敌般扰乱了休无拘无束的生活。此人是引退的著名魔术师雷蒙德,归隐前是号称比脱身王霍迪尼更厉害的天才魔术师。(听到此处,桐原忍不住插口说道:“就像第一代引田天功那样的人物啊?”)
休无法与这位新邻居和睦相处,对其一举一动全都看不上眼。自打原魔术师着手改建新居时起,二人的对立便升至顶点。雷蒙德搬进的丹麦别墅,是和休的房子一脉相承的美丽建筑。在建筑上进行新的加工,无异于破坏这个休所深爱的世界。
休的妻子不忍看到丈夫和邻居的关系这么紧张,为了构建一个让两人和解的契机,她举办了一场包括亲朋好友在内的家庭宴会,并邀请雷蒙德参加。于是,雷蒙德过去曾完成的数场脱身表演便占据了话题的中心。当人们问及雷蒙德奇迹的秘密时,他回答说比起各种各样的诡计,操纵人类心理才是最大的秘诀。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他连手都没有碰,就把本应上锁的门给打开了—
“这是哪种诡计呢?”
正当故事渐入佳境之际,桐原却打断了新谷的话。新谷板着脸睨视着听者,责备他说诡计并不重要,故事的重点还在后面。桐原像小龟般缩了缩脖子,急忙把手伸向桌上的咖啡,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窘态似的喝了一口。虽然桐原在慌忙中拿起的是新谷喝了一半的咖啡,但新谷由于沉迷于继续讲故事,所以并未发现。
“休对魔术师敷衍众人的魔术报以嘲笑,称自己有一个绝好设施,可以试探其脱身术的真正价值,并将其领到宅邸的地下。那里有一间忏悔室,是休的祖先为惩戒仆人而设的,仿若一间凿空石壁建成的狭窄壁橱。厚重的木门若是紧闭,室内就会变得几乎毫不通风。如果这样持续两三小时,里面的人就会缺氧而死。门上既无门锁也无门闩,用手轻轻一推就可轻易将门打开。但里面的墙壁上装有铁制枷锁,只要被锁在上面,无论如何伸展胳膊,手都无法够到正面的门。真是既残忍又巧妙的拷问机关。休被对邻居的憎恶迷住心窍,提出了这样一个荒谬的赌局。”
“荒谬的赌局,是什么意思?”
“赌监禁在忏悔室内的雷蒙德能否在一小时内打开大门。如果打不开,他就要即刻离开丹麦别墅。相反,若是雷蒙德成功,休则放弃自己的宅邸。这是一场双方豁出自己的名誉和人生的认真较量。虽然雷蒙德一度以自己有心脏病为由推辞,但听到休大骂自己是胆小鬼后勃然大怒,便接受了这个性命攸关的挑战。赌局开始了,经过一段沉闷的时间后,一时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就在距离时限还有十五分钟时,大门的对面突然反复传出‘我要空气’的诉求声。见证人中的医生判断这是心脏病发作。就在医生想要前去帮助雷蒙德时,休抡起斧头制止了他—魔术师是在演戏,心脏病也是他瞎编骗人的,这是骗人从外面打开门的伎俩。可是,医生依旧坚持自己的主张,万一雷蒙德真的命悬一线,那么一秒钟都耽误不得。医生还说,若不马上把门打开,他就要以谋杀罪起诉休。阴暗的地下室里,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第一次直面完全两难境地的休究竟会作何抉择呢?艾林决定只字不提,将故事悬吊空中。这真是一个充满了战栗与启示的高超结尾啊。”
新谷一时间沉浸在故事芳醇的余韵中,继而缓缓向桐原努了努下巴,道:“怎么样?号称对密室作品的讽刺性模仿之作的独到之处,你多少能明白些了吧?”
“您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什么也没明白啊。”
桐原疑惑不解地歪着脑袋。新谷扫兴不已。是自己解释得太差?还是听者的感觉有问题?在新谷内心的声音咬定是后者之后,桐原好像勉勉强强地理解了似的抬起头来,声音急切地问道:
“这么说,老师您的腹稿结尾肯定具有猜谜小说风格喽。密室解开与否按下不表,让读者自己想象。”
“那是误解。”
新谷断然否定。
“这种例子的作品以前就不稀奇,多半是些外表故弄玄虚,内部空洞不堪的作品。讽刺性模仿只是下下之类,只能体现出对读者的不诚实。我特意举出艾林的例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站在紧闭的门前,应该打开还是不应该打开,深入研究这种进退维谷的窘境,才是能够解开密室之谜的有效途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可是听您之前的话,那扇门既无门锁也无门闩,从外面就可以轻易打开,这样的话,恐怕那根本不是什么密室啊。”
新谷闻言一叹。这家伙的理解力真够差劲,亏他干的还是编辑。为了压制自己的懊恼,新谷把咖啡杯端到嘴边,却发现杯中空空如也……刚才明明还剩下一些的啊!
“桐原君,你是不是错把我的咖啡给喝了?”
“啊,是吗?真对不起,杯子太像了。”
“这里是咖啡店,杯子当然一样了。再鲁莽也要有个限度啊。”
“老师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剩半杯,给您喝吧。”
“不用了。我再要一杯吧。”
新谷冷冷地回应桐原,环视店内,叫来一位熟识的女服务员。走过来的姑娘身穿一件时髦的红色工作服,装扮得犹如大正时期的咖啡店女服务员,胸前夹着店内姓名牌,上面写着“仲田”。后面的名字应该是真美子。新谷是这家店的常客,所以跟她很熟。她曾让新谷为她的书签名。因为自己当时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对方的姓名,所以多少还留有一些记忆。
仲田真美子笑容僵硬地记下了添加咖啡的预订,便逃也似的匆忙离开座位。或许是心理作用,新谷觉得她今天的脸色比往常难看。这么说,从最初过来接受预订时,就觉得她的态度与往常不同,总是冷冰冰的—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吧。
新谷多心的同时,桐原带着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奇怪眼神,窃窃私语道:
“刚才那女人可能来了例假。那不是最沉重的日子吗?我看上去虽然稀松平常,这方面的嗅觉却是灵敏得紧哦。”
什么叫“看上去虽然稀松平常”啊?不过是个半吊子编辑,连咖啡杯都分不清,却对这种事异常灵敏。新谷越发厌烦了,却又懒得和他一句句辩论,索性清清嗓子,把桐原的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面。
“接着刚才的话题。拿艾林举例不太好,我再用易懂的方式解释下吧。所谓密室,一言蔽之,就是看似任何人都无法从杀人现场离开的状况,但其实就像刚才所说,是凶手利用某种诡计作了事后伪装。典型的案例就是打开门离开房间后,利用针线通过房门锁上内侧的锁。”
“这是最陈腐的诡计啊。”
“但这里最为关键的是,无论利用多么巧妙的诡计,房门一旦从里面锁上,就算制造密室的凶手本人也无法重返现场,因为房门从外面是无法打开的。凶手若想再次回到室内,就只能破坏房门,但这样一来,费力制造密室的辛劳就会付诸东流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正因为是理所当然,所以就会变成盲点。继续说刚才的案例吧。凶手为了将谋杀伪装成自杀,利用针线这种老套的手法制造完密室后,从门缝抽回丝线,以图毁灭证据。但是,如果在进行回收工作的途中,丝线啪的一下断了,会怎样?”
“室内就会留下针线的残迹。那样一来,尸体被发现时,诡计就会立即穿帮。”
“对凶手来说,这样会招致致命的后果。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收回室内的针线。若是被人看到就麻烦了,所以要赶紧采取措施,可是房门紧锁,从外面根本无法打开。这正是完美的窘境。呆立在紧闭门前的凶手—我认为作品如果从这种紧迫的场面开始倒叙,其必将出色地成为密室小说的崭新机杼。”
“啊。”
无论新谷讲得多么热情洋溢,桐原的反应依旧不温不火。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可利用针线将房门上锁的诡计并不怎么样啊。就没有更高明的办法吗?”
“从刚才起我不都说了好几遍吗,诡计只是细枝末节,并不重要!”
新谷扯着嗓子说,他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当家教,费劲巴力地给成绩很差的小学生讲解分数计算法的事。即便这样,他还是觉得没有被奇怪的定式思维所支配的小学生更好些。新谷深深叹了口气,喝了一口新送来的咖啡。(端来的人并非仲田真美子,而是另一个女服务员。)恢复精神后,他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屁股的坐姿。
“明白了吗?那样一来连诡计都没有了。从最开始就没有制造密室的计划。凶手没有做任何手脚,一下子就离开了犯罪现场。然后他发现落下了能让自己罪行败露的决定性证据,于是立即返回现场。可是,自己离开时并未锁上的门,在自己离开后没多久的功夫,却从内侧锁上了,想进也进不去了。”
“原来如此。这种情况真是相当的不可思议啊。”
“先说结论的话,就是凶手以为已经死去的被害人还没有完全丧命。被害人苏醒后,发现了凶手留下的证据。可是,如果这样置之不理,凶手发现自己失策后就会回来,将遗留物带走。于是,被害人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把唯一可以出入的房门锁上,这样凶手就进不来了。这也可以说是死亡信息的变形。如此一来,与刚才相同的窘境造成的不可能的状况,就会自然而然地以精彩绝伦的形式建立起来了。就算不用牵强附会的诡计,也能设计出惊险的密室,这不就是个很好的范本吗?”
可是,在新谷说完话之前,桐原就流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说:
“这是被害人自己上锁的类型啊。不过,这样一来不就和结局是身负致命伤的被害人靠自己的脚行走,把自己锁在别的房间后死去的内出血密室的诡计大同小异了吗?我认为在这方面应该有一些别出心裁的构想。离截稿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您今天可否再重新推敲一下呢?”
新谷惊讶得无言以对。诡计、诡计、诡计……为什么总是摆脱不了它呢?连推理小说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却还满腹意见。新谷感到肠胃里翻江倒海,他紧握拳头,牙关紧咬。
“您怎么了,老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桐原表情认真地问道。新谷一言不发,用力摇了摇头。其实,说新谷的肠胃里翻江倒海并不夸张。因为刚才他就突然开始觉得小腹疼痛,立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起初他打算佯装不知,不予理睬,可一直高涨的排便欲不允许他这样。他现在已是如坐针毡。新谷稍稍挪动一下屁股,奋力进行着防卫战。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呢?新谷并未想到什么。若非食物的原因,就一定是神经性腹泻了。不用说,当然是眼前这个男人造成的。因为桐原稔的存在给自己的自主神经系统施加了难以忍受的压力。但是,就算找到了特定原因,症状也不能缓解。新谷额头上渗出黏稠的汗液,呼吸急促。虽然自己在与如海浪般席卷而来的便意战斗,但已经超出了忍耐的限度。
“嗯,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到外面透透气。暂时失陪一会儿。”
新谷若无其事地说完后起身离席。这家咖啡店位于车站大楼的购物广场,因此洗手间在外面的过道上。新谷一边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括约肌上,一边表现出悠然自得的样子迈步离开咖啡店。刚到外面,他便像君子豹变这个词所说的那样,急速跑过大堂,犹如脱兔般跑到楼层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间很整洁的卫生间。
男洗手间里没有人。宽广的房间里并排有两个单间,但右边那间的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粗记号笔写着“故障,不可使用”。不过幸运的是,左边那间似乎并没有人。新谷握住把手,一把将门推开,只见里面一个西式马桶盖子大开,仿佛在等着他。卫生纸整洁地放在旁边的卫生纸架上。
新谷解下皮带,脱下裤子后关上单间的门,同时插上了插销。然后—在坐圈上落座几秒钟后,被难以言表的解脱感包围,安心地舒了口气。
新谷总算渡过了最险恶的危机,他坐在马桶上,再次回想起艾林短篇作品的结尾。《抉择时刻》还是适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休在犹豫后打开门,救出奄奄一息的雷蒙德,二人终于和解—
然而,这想法大错特错。
因为,新谷弘毅在这间狭小的单间里,即将面临迎接死亡的命运。
「破」
为何隔壁的单间会从内侧锁上呢?如果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里面,那他又为何会与死尸关在一起而不愿出来呢?
仲田真美子把添加咖啡的订单(三号桌、新谷弘毅和他朋友所在的位子)送到厨房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店长提出申请,想要稍事休息。
星期三的过午,店内正好处于较为冷清的时段,即使缺一个女服务员,也不用担心人手不足。因为从早上开始她就隐约显出身体不适的样子(这也是真美子计划中的一部分,虽然一半是演技),所以通情达理的店长马上就察觉出她身体不适。
“你的脸色确实很差啊。要是觉得太累,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去。”
“没事的。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回来。”
真美子向同事打完招呼,便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从职员专用后门走到外面。她小跑着穿过大堂,直奔卫生间区域。她期待自己手忙脚乱的身影在过往同性的眼中能显得像模像样些。往新谷弘毅的咖啡中放入的泻药马上就要起效了。
来到过道的尽头,真美子装作要进入女洗手间,从对面男厕的入口向内张望。倘若里面有人,她就假装寻找离座的客人。虽然她连台词都已练好,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一切顺利。
真美子毫不犹豫,像猫一样敏捷地溜进了男厕。由于之前已经借机查探过好几次,所以她对里面的配置了如指掌。她从口袋里拽出手套,戴在双手上,这样做是为了不留下指纹。然后她站在两间并排的大便专用单间前,看到门把手下显示着蓝色的“无人”字样。确认两间单间都无人使用后,她转身打开了左侧的门。在车站大楼翻修的时候,由于这里是在装修过程中新建的,所以内部装修还很新,空间也很充裕。作为购物广场附带的公共卫生间,肯定可以归于高档一类。
在认真确认卫生纸没有用完后,真美子掀起马桶盖,放下坐圈(因为她联想起了食虫植物猪笼草),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她回到入口处,屏住呼吸察看过道的情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和一捆胶带。
真美子把纸摊开,在四个角粘上胶带,贴在右侧单间的门上与自己眼睛等高的地方。然后她用尺子比着,用粗记号笔在纸上写下“故障,不可使用”几个字。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相当高明的主意。就算有人碍事走进来,看到这个的话也不会去开这扇门。真美子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这次她打开贴着纸的门,身子溜了进去。里面的构造与隔壁一模一样,马桶也是西式的。
身体藏在门后阴暗处的同时,真美子突然汗如泉涌。许是因为平安通过了最初的难关,松下一口气的缘故吧。要是有人看到身着咖啡店女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女子在男厕里徘徊,一定都会觉得可疑吧。虽然自己想到过乔装成清洁工大妈,但换装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是难点,况且自己又讨厌乔装,结果这个想法便不了了之—
在制订今天的计划时,最让真美子困惑的也是这点。先不提选择男厕作为作案地点的原因,在那里,自己行动的幅度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极其狭窄。更重要的是,若是被人发现,则立即休矣。从开始到结束只能听天由命地行动。这是不是一场不顾自己安危,过分大胆的赌局呢?不过,虽然感到不安,可若能掩人耳目顺利进行的话,那时自己的性别就一定可以成为心理上的不在场证明,真美子脑子里这样努力盘算着。总而言之,危险不可避免,过虑才会使人栽跟头。积极思考才是通往成功的关键,这些都是思考厌烦后(常有)的结论。
真美子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她张开嘴深吸一口气,想缓解焦急的心情。至此为止还仅是开头。头顶上的风扇传来单调乏味的声音。这里不像用薄薄的隔断围成的廉价房那样隔音很差,因为墙壁和天花板,还有地板的各个方面都造得宛如密不透风的壁橱一般,所以时常开着换气扇。
位于唯一开口处的门亦是如此,一旦紧闭,就会与墙壁严丝合缝,不露一丝缝隙。天花板上的灯如果熄灭,就会变得一团漆黑,若是小孩,或许会害怕得哇哇大哭吧?防止自己被外面的人看到这点自不必说,不过里面的人也同样看不到外面了—真美子必须把门稍稍打开些,透过细细的门缝查探外面。因为若看不到单间外面的情况,就无法采取行动。当然,也不能插上插销。之所以准备“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就是这个原因。
真美子坐在马桶盖上,眼睛看着手表。自己离开店还不到三分钟。之后只需静待猎物自投罗网即可。真美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捆绑成圆形的电线,用手捋顺。这是她为了不留下凶器的线索,从废品站捡来的。为了令其使用方便,还在电线的两端各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轮环。
她把轮环套在手腕,握住电线的根部,交替重复地做了几次双臂前伸交叉、然后用力左右拉拽的动作。这样做是通过印象训练,让自己熟练掌握接下来要进行的动作。迅速用电线缠住猎物的咽喉,再瞬时用力将其死死勒住—但是,外面响起了一阵足音,令真美子的动作中断了。自己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啊。真美子毛着腰,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来人是个学生气的年轻男子。他并不是要等人的。
他的背影在一排小便池前忽隐忽现,小便过后,又在洗手池的镜子前整了整发型。真不会赶时候,赶紧出去,真美子祈祷着。这时,那个年轻男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回头向这边看来。他那狐疑的视线在空中游荡。真美子的身子不禁变得僵硬起来。
“没人吧—”
年轻男子耸了耸纤细的肩膀,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着离开了男厕。真美子松下肩膀,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幸运之神并未放弃自己啊。紧张感一过去,她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绽开笑容,感到一种奇妙的从容。
她慢慢把脸从门缝移开,把紧握的双拳抬到眼前。在毫无意识的时候,她听到了被自己用力左拉右拽的电线发出的噼啪声,已无必要再练习了。她感到自己体内多余的热量霎时退去,仿佛头脑中的按钮啪嗒一声切换过去一样。
真美子以前听说自己真心与之交往的男友脚踏两只船的时候,血液噌地一下冲上大脑,狠狠地说着充满怨恨的话语。就在自己伸手要扇对方脸颊时,她突然感到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好像消失了,于是决心与那男人分手。那时的心情也像这样突然一转,感觉好像有一阵清风拂过体内—
就在真美子沉浸于这种思绪中时,又听到了脚步声。虽然隔着门,但真美子还是能听出对方步调紊乱、心神不宁的跑动的脚步声,宛如自己清楚地看到脚步声的主人那手忙脚乱的身影一般。这次绝对不会错。真美子没有被自己冷静的反应震惊。她再度把眼睛靠近门缝,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在宛如刀子割口的狭窄视界中左右穿行。她清楚地看到了他那紧咬牙关想要争取时间的滑稽表情。
他就是新谷弘毅。
第三者若是知道真美子决意杀害新谷弘毅的动机,恐怕会短路般把头歪向一边。然而,在她看来,新谷对自己做出了卑劣的背叛行为,当然死不足惜。
真美子原本是新谷弘毅的热心读者。促成这件事的契机,是几年前她在朋友的推荐下读到的新谷的小说,这本小说使她第一次知道了“大人气的孩子”这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词。那是一部推理佳作,是对海外推理小说的动向十分敏锐的新谷通过对资料的再加工创作出来的,作品无懈可击。但或许是因为他先一步赶在了后来潮流的前头,对于真美子那样对推理小说几乎一无所知的读者来说,其内容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冲击。与那本书的相会,使作家新谷弘毅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心中。
历经几次改换工作,没有男人疼爱的真美子在新谷小说的引导下回首过去,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大人气的孩子。虽然她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但由于自己年幼时父亲到国外出差的关系,曾被暂时放到叔父夫妇家中生活。真美子回顾幼年时期,成功地找到了隐藏在厚重记忆包裹中的心灵伤痕—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数度遭受醉酒叔父性虐待的噩梦般的场景。
不久,真美子开始被那种犹如美妙毒素般的印象俘获。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同。对自己被烙上一生无法磨灭的被害者烙印的境遇的怜悯,一下子变成了使自己能忍受每天的生活和周围郁闷的人际关系的唯一食粮—当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种噩梦般的事在现实中发生过,相反,这极可能是她为了使自己感到好受些而编造出的受虐倾向的虚构故事。可是,真美子相信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特别故事,越陷越深。
另一方面,真美子继续广泛阅读新谷弘毅的小说。虽然他的每部小说读来都十分有趣,令人不忍释卷,但真美子怎么也找不到一部小说能带给她初读那部作品时所受到的冲击,这令她十分烦恼。而且,新谷最近的作品明显有了一种赶工应付差事的感觉。然而,这并未使真美子对作者的热情冷淡下来,也没有使最初读到的那本书的印象变淡。因为从指引自己生活下去这一意义上讲,新谷是她无可替代的恩人。
自从这位无可替代的恩人偶然出现在她现在工作的职场(因为作者近照已经烙印在她的眼中,所以看到他的瞬间便认了出来),真美子的故事便进入了新的一章。真美子想让自己至今的人生—包括幼儿期的创伤在内,经由自己尊重的作家之手变成小说。这样一来,不仅她内心的伤痕能够愈合,新谷弘毅也能从消沉(?)中摆脱出来。真美子执迷于这种想法,而这想法马上就由梦幻变为了真能实现的目标。
不过,真美子对此并不着急。因为她害怕这种不顾对方是否愿意的急躁会适得其反。她想与那些成群结队追在畅销作家身后的女人划清界限,从以往的经验中,她明白自己只能在男人眼中留下一个常见的印象。恰好新谷时常光顾这家店,和他混个脸熟并非难事。真美子经常怀着诚意热情接待,还和店里的同事提前打好招呼,养成了新谷的预订必由自己亲受的习惯。
算准对方就要承认她是他所熟识的女服务员时,一天,真美子下定决心,向在柜台结完账的新谷叫了一声。她向前递出一本书皮包得整整齐齐的书(这当然是她最初读到的那本书)和一支钢笔,请求新谷签名。
新谷欣然应允,问询了真美子姓名牌上的名字后,便在书的扉页上签了名。当真美子告诉他自己在他光顾这家店以前就是他的书迷时,新谷微笑着说:
“你要是早点儿这么说就好了。那,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我今天也没什么事,能不能把你读完这本书的感受详细跟我说说?”
真美子喜出望外,她并不认为这是客套话。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真美子每天都在期盼何时能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新谷,可新谷似乎忘记了之前的约定。即便在店里出现,他也要么始终和编辑商谈,要么就独自在那里苦思冥想。他工作太忙了,真美子这样想,决定暂时观望一下情况,可当她想起得到新谷签名时的喜悦时,却对对方推迟与自己的约定感到愤恨。
自己被尊敬的新谷弘毅背叛(真美子这样想),是在大约一个月以后的时候。真美子在午休时顺便到车站大楼里的书店,拿起一本小说杂志月刊。上面正在连载新谷弘毅的长篇推理小说,所以她打算在书店里阅读新章节。
真美子翻开那页浏览,不禁愕然。因为那里写着自己的名字,却绝非是自己期望的描写方式。登场人物“仲田真美子”,是无差别连环杀人案的第四名牺牲者,在下班的途中被人称“铁丝强奸魔”的变态狂勒死在车站的女厕,然后惨遭奸尸。真美子无法读到最后一个字,读了一半便合上杂志,逃也似的离开了书店。这个打击令她回到店后恶心不已,那天下午便早早请假回家了。
或许新谷并无恶意吧,真美子努力冷静客观地想。一定是杂志交稿日期紧迫,新谷没时间为一个被杀害的普通配角想个名字。他也许没有意识到,那个名字是他熟识的女服务员的吧。这无非是他为自己签名时,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无意识地把那个名字转移到了底稿中而已—其实真美子想对了,可她并未因此而原谅新谷弘毅所做的事。
那天夜里,真美子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远离自己许久的噩梦。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遭受醉酒叔父性虐待的场景反复重现。那个表情天真烂漫的少女,当然是真美子。而那个冒着酒气向真美子逼近的叔父的脸,则不知何时变成了新谷弘毅的脸。
—睁眼醒来,总算从那个噩梦中解脱的瞬间,真美子开始制订杀害新谷弘毅的计划。
透过门缝看到新谷跑进隔壁单间之后,真美子把耳朵贴在隔壁的墙上等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功夫,埋在墙壁中的排水管里的滔滔水声便传进了她的耳中。真美子静静吐了口气,再次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一个人也没有。
她悄悄打开门,迅速溜到外面。确认着手中电线的触感,站在了新谷所在隔壁单间的门前。
门把手下红色的“使用中”变成了“无人”,门向内侧开着一道缝。在门完全打开前,真美子把肩头伸到门与门框之间,然后用身体全力撞向新谷,把他猛地撞到了里面的墙上。正如自己算计的那样,这个猎物破绽百出。本来对方就毫无防备,又因为他刚刚方便完,所以心情应该舒缓了下来。坐在马桶上腿脚不听使唤的新谷向后一仰,后脑乘势狠狠撞到了墙壁上。
真美子用身体撞上门,用手摸索着插上插销,另一只手则抓着新谷的脖领,把他从墙上拉了回来,然后以练习熟练的灵巧动作用电线缠住他的脖颈。也许是因为头部撞到墙壁而导致精神有些恍惚,新谷显得十分软弱无力,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事。
真美子握住电线的手更加用力,死死勒住他的脖子。新谷猛然睁开了双眼,脑子好像终于清醒了过来,但为时已晚。电线深深陷入他的咽喉,用力挤压着他的气管,他的口中发出咕咕的声音,好像吹起泡沫一般。新谷拼命地来回挥舞着双手,他徒劳地抓住对方的脸和胳膊,但都被真美子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新谷的垂死挣扎随着动作的进行变得越发微弱。真美子毫不留情,用上了最大的力气。
随着嘎的一声,真美子的胳膊感到了反应。那是颈骨折断的反应。真美子胳膊一松劲,新谷的身体便失去支撑,头部熟睡般垂了下来。真美子松开电线,呼吸急促地翻着掖在腰间的口袋,从中掏出一支钢笔型手电,打开后蹲下身。她捧起新谷的脸,用颤抖的指尖拨开他的一只眼皮。没有看到瞳孔反射。新谷弘毅嘴里冒着血泡,彻底断气了。
真美子面不改色地站起身,像之前一样气喘吁吁地把新谷的尸体塞到向内开的门后隐藏起来。虽然她是在用女人之力干重体力活,但亢奋感抵消了疲劳。作为凶器的电线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因为和用手电进行的死亡确认仪式一样,“铁丝强奸魔”的犯案手法亦是如此。
真美子把深深吸入的空气憋在胸中,耳朵贴在门上专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可能是因为神经过于敏感,即使不透过门缝观察外面,自己也能察觉到外面的情况。真美子微微张开嘴角,打开插销,毫不犹豫地打开门走了出来。正如自己所料,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把贴在自己刚才一直藏身其中的右边单间门上那张写有“故障,不可使用”的纸撕下,贴到了刚刚走出的左边单间的门上。这样做是为了让尸体晚些时候被发现,从而使死亡时间的确定更加困难。完成最后的工作后,真美子快步离开男厕。她掩人耳目地穿过过道,跑进对面的女厕,目不斜视地进入了无人的单间,
进入后锁门时,她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瘫坐在马桶上。她完全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冷汗直冒,完全处于临近贫血的状态。虽然时间稍稍超过了和店里说好的十五分钟,但自己的身体不能马上行动。这样回店的话,别人一定会怀疑自己在休息时间里都干了什么。只要五分钟就好。只休息五分钟。真美子喘着粗气,闭上眼睛,偎靠在身后的墙上—
坏了!猛地睁开眼睛前,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真美子慌乱地看了一眼手表,顿时松了口气。自刚才看到的时刻仅仅过去了五分钟。就算现在回到店里,也不会有人起疑心吧。另外,自己有些恍惚的状态,也缓解了身体的不适。
拉动冲水杆冲水后,真美子费力地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外面。在洗脸池象征性地洗完手,她照着镜子,想在返回店里前补补妆。
真美子大吃一惊,把手放到自己的胸上。本应夹在制服胸上的姓名牌不见了。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真美子面色铁青,回到自己刚刚走出的单间。然而,那里并没有姓名牌。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掉落的话,一定是掉在了那里—她想起自己用电线死死勒住新谷弘毅的脖子时,几次将对方奋力揪住她的胳膊从身体上抖开。一定是那时新谷的手碰到了她的姓名牌,把夹子碰掉了。真美子那样想着,顿时感到一阵体内血液倒流般的恐惧。姓名牌上印着工作的店名和她的姓。如果真是掉在了那个地方的话,无异于在犯罪现场留下自己的签名。都怪自己太大意,才会出现致命的纰漏。
为何自己没有马上发现呢?真美子无比后悔地想。可是她明白,事到如今再怎么懊悔,也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自己还有事要做。把写有“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掉换位置真是掉换对了。必须在有人发现尸体前返回现场的单间,取回印有“仲田”的姓名牌。
真美子跑出女卫生间,也许是预料外的过失导致了情绪的焦躁,她的注意力变得涣散,险些重蹈致命的覆辙。真美子用皱巴巴的手绢仔细擦着手,差点和一个刚从男厕门口出来走到过道的半老男人撞到一起。不过,真美子总算成功避开了那个男人。她一边用眼角瞥着那个男人奇怪的释然表情,一边对自己说幸运之神并未放弃自己。她甚至忘记摘掉手套。这一次,她谨小慎微地从入口察探里面的情况,确认无人后,再次悄悄溜进了男厕。
来到贴着“故障,不可使用”贴纸的门前,真美子感到一阵奇怪的异样感。一开始,她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没多久,她的眼睛便直直地盯住了门把手下面的红色文字。
使用中
怎么可能!真美子不禁暗暗嘀咕。她反射性地伸手握住把手,想把门推开,门却纹丝不动。正如文字所示,门内的插销插上了。是不是搞错了啊?真美子重新比对着左右两扇门,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
她不死心,再次用力晃动了一下门。
门还是打不开。
毫无疑问,门确实锁上了。真美子倒吸一口凉气,愕然呆立门前。这样一来,自己无法进入单间,也就不能捡回姓名牌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是谁锁的门?是不是本该死掉的新谷弘毅活了过来,为了不让凶手拿回姓名牌而把门锁上的呢?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真美子仔细确认过,新谷已经完全断气了。
那么就是里面还有其他人吗?就在她这样寻思着敲门时,听到过道上传来了有人走近的声音。不巧的是,来者是两名男子。来不及犹豫,真美子立即打开右侧无人单间的门,进去后锁上了门。
就在进入的瞬间,真美子发现里面的气氛与之前有所不同。她皱起脸,捂住鼻子。一股新的恶臭扑鼻而来。卫生纸的一端被人撕得很烂。看到此,真美子立刻恍然大悟。刚才在门口与自己错身而过的半老男人释然的面容浮现脑中!
总之,必须等那两名男子小解完离开后才能行动。真美子坐在马桶上整理着思绪。为何隔壁的单间会从内侧锁上呢?如果是毫无关系的第三者在里面,那他又为何会与死尸关在一起而不愿出来呢?究竟该如何打开那扇门,取回掉在里面的姓名牌呢?
不久,真美子在思考过各种可能性后,想出了一个能使自己脱离困境的妙计。
那是个赌局。
「急」
管它能不能用呢,只要有马桶就成—就在稔这样想着推开门时,他觉得门在中途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桐原稔自小便是自己和他人公认的冒失鬼,一旦认定一件事,便对周围所有的事物毫不在意。这种秉性是自己的祸害,虽然至今他经历了数不胜数的失败,但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诅咒过自己的缺点。因为这个缺点,他陷入了稍不留神就会送命的绝境。
稔坐在马桶盖上,仰望着天花板,深深哀叹了几声。换气扇的通风口太过狭小,自己的脑袋无法通过。虽然只有打开门走到外面这一个办法,但正因为他不能打开那扇门,所以才会如此困惑。桐原看着脚下的地板,只见地上躺着新谷弘毅被电线缠住脖子、嘴冒血泡的尸体。虽然有些对不起死去的新谷,但他还是把头别了过去,不想看到死人的脸。尽管编辑的工作性质让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被残杀的尸体照片,但与真正的勒毙尸体共处厕所一室,如今还是头一遭。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加震撼人心的了。
最为遗憾的,就是刚才在咖啡店里的商谈无尾而终。要是之前再稍微认真听一下新谷的话就好了,稔后悔不已。那样的话,自己或许就能探听到一些提示,想出良方摆脱现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也许是明白自己死期将至,刚才新谷热情洋溢讲述的几个故事腹稿,仿佛预言了稔现在所面临的窘境。不过,由于新谷偏向关注“密室”的外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被关在外侧的凶手的心理上,而对身处门内的人不甚关心,所以新谷的话未必能对现在的稔有所启示。
但也不能就此责备新谷的构想过于片面吧,稔这样想。因为,若是紧闭的房门内侧有被害人以外的活人存在,就构不成“密室”了。即便不是这样,像稔这样冒冒失失的第三者闯入鲜血淋漓的杀人现场的故事,与其说是推理小说,倒不如说是一出滑稽喜剧的剧本更为合适吧?虽然在现在被卷入这种事件中的当事人看来,这种状况远远称不上滑稽喜剧,但站在一个(专业意识突然觉醒的)编辑的立场冷静探讨这一幕的话,就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了—
最开始的原因,是他错把新谷弘毅喝了一半的咖啡当成自己的喝光了。新谷脸上不悦,虽然连稔本人都只能责怪自己冒失,但事后想想,那杯咖啡里一定掺入了什么东西。先行喝下半杯的新谷突然称自己身体不适,慌忙离开了座位,也印证了这个观点。
可是,当时稔并未察觉出明显的不对劲。在新谷离开后不久,他的肚子也突然开始咕咕作响时,也没有把此事和刚才新谷的举动联系起来。前天晚上,他和冒险小说作家见面,喝酒喝到了很晚。他以为这只是那时的酒劲尚未过去的缘故。
又坐了一会儿,肚子越来越难受。为了转移注意力,稔从皮包里抽出一本读了一半的新书,可精神完全无法集中在上面的文字上。两人不能全部离席,所以他决定等新谷回来,可是自己再也憋不住了。
稔起身离席,先到柜台结了账,向女服务员解释情况。因为二人的包还留在座位上,所以他委托服务员若是新谷回来,就转告他在这里等着自己。顺便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后,稔急急忙忙跑出了咖啡店。
由于在柜台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他找到服务员指示的男厕入口时,下腹的紧张感已然达到了顶点,连站立都费劲了。但他还是竭尽全力,迈着脚步,宛如双膝被绑住的囚犯,费力地走到了两扇并排的单间门前。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贴在左侧门上贴纸上的“故障,不可使用”几个字。这间不能用。他随即视线一转,看到了隔壁单间的门。然而,他看见把手下面显示的是红色的字,不禁心中一惊—
使用中
稔不顾一切地敲了敲门。门的另一侧则传出悠长的敲门声回应他。他像野兽一样呼着热气,肩膀上下起伏着在男厕里急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现在若去车站大楼找别的卫生间,或许能找到空位。可是,自己不知该往哪里去,而且以现在这种状态穿过大堂,跑上楼梯,是相当鲁莽的行为。稔决定先死守现在的阵地。
为了催促里面的人快些,稔再次敲了敲那扇显示“使用中”的门。门的内侧立刻传来敲门声回应。这次比刚才还要鲁莽,对方回应的敲门声仿佛在让稔不要打扰他。等待也不是办法,稔紧咬牙关,像是要把里面的牙齿咬碎一般,跺着脚争取时间。然而,他已经进入了决堤倒计时的阶段。
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确认没有人后,稔的手伸向了贴着“故障,不可使用”的门把手。管它能不能用呢,只要有马桶就成—就在稔这样想着推开门时,他觉得门在中途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稔对此并未理会,硬把身体塞进去似的进到了里面。
直到上完厕所(稔的头脑里闪过了“一泻千里”这四字成语)冲水时,稔都没发现单间中的异状。虽然他的秉性是只要专注一事便无视周围情况,但就算他的秉性不是这样,或许也同样注意不到。姑且不提外面的贴纸,马桶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就很难理解。是有人搞的恶作剧吧?就在稔这么想着整理衣衫时,他终于发现单间里除了自己,还有另一个人。
看到被塞到单间一角的新谷弘毅的脸,稔哇哇大叫地蹦了起来。由于新谷正处死角,所以稔之前一直没有看到他。自己没能马上明白情况。看到新谷嘴冒血泡死亡的样子,稔陷入了狂乱,他最先想到的,是新谷是不是为了吓唬自己而在装死。
“不行啊,老师。就算您用这种办法也是吓不倒我的。刚才的咖啡里是不是掺了什么东西呀?所以您就抢先一步,在这里埋伏。”
稔一边嘴里这么念叨着,一边挠着新谷的下巴。当然,对方毫无反应。当稔看到深深陷入新谷喉咙的电线时,顿感全身汗毛倒竖。这并非是在开玩笑或烂醉的样子。
就在他慌慌张张地想往门外跑时,隔壁传来了冲水的声音—隔壁单间的人好像要出来了!稔放在插销上的手指(进来时已插上了)不禁一滞,呼吸倏然屏住。这种情况下,若撞见其他人就糟了!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误认为是杀害新谷的凶手。他无疑想避免那种事态。
听到隔壁关门的声音后,稔思考着离开的时机,他的视线被新谷尸体的右手吸引了过去。只见尸体右手紧紧握着一个四边形小牌一样的东西。那是什么呢?稔压抑不住好奇,战战兢兢地掰开了尸体的手指。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附带夹子的姓名牌,上面印着刚才和新谷商谈时所在咖啡店的店名和“仲田”这个名字。稔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就在他想起那个走到二人桌前取走订单的女服务员的脸时,门外传来了有人进来的声音。那个人握住把手,想打开门。隔壁的单间应该没有人,那人却为何无视“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呢?稔刚想反射性地敲门回应,却停住手,全身僵住了。因为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不久前刚从新谷那里听到的故事腹稿。发现遗落了致命的证据而返回犯罪现场的杀人犯—稔直直盯着尸体手中的那个姓名牌。
是那个来了例假的女人!瞬间知晓杀人犯的真实身份,稔一时毛骨悚然。若是店里的女服务员,就可以往新谷的咖啡里下药了。一定是她计算好药效发作的时间跑出店,埋伏在这里杀害新谷的。那张“故障,不可使用”的贴纸,就是为了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小道具吧。把添订的咖啡送来的人是另一个服务员这点不就是证据吗?这与其说是合情合理的推理,倒不如说是狗急跳墙时思维的连续闪现和飞跃,但在深信不疑中,他的思路整理得非常连贯。
稔并不知道新谷被杀的缘由。不过,那个服务员正值生理期,她的神经极有可能因此而发生变化,致使她犯下异常的罪行。稔在学生时代交往的女友就是这样,每个月必定要无理取闹、歇斯底里一次,最过分的是,她找到稔秘藏的无码成人录像,一盘不剩地把里面的带子全部扯烂了。
不仅如此,从犯案的手法便能看出凶手是个十足的猎奇杀人犯。稔的不安升级了。或许她杀了新谷一人还不够。因为门上插着插销,从外面就能一目了然地知道单间里有人。况且,无论是谁看到这姓名牌,最后都难逃一死,凶手绝对是这样想的。稔坚信性命危在旦夕,一时不禁绝望。
听到隔壁的关门声,稔大惑不解,但当他隔着门听出是好几种声音时,便明白了过来。一定是因为有人进入了男厕,所以凶手无奈,只好躲到单间里。稔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立即跑到外面求救。在杀害新谷的凶手躲在单间时,一定可以趁此时机将凶手擒获—可是,稔再次为是否走到外面而犹豫起来。
稔向来行事鲁莽,不落人后。他如此慎重,是因为即使自己跑到外面求救,别人也未必会立即相信他所说的话。不明就里的第三者会听信一个身在贴有“故障,不可使用”的单间中、与尸体共处一室之人所说的话吗?他很可能当场就被当做凶手处理。
而且,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没有马上发现新谷的尸体,而是在悠然地如厕。即便说情况紧急,其他人也不会轻易相信吧。这很可能会招致别人对稔的怀疑—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外面的说话声不知何时消失了。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错过了绝好的机会。他想查探外面的情况,可房门紧闭,不漏一丝缝隙,他只能趴在门上用耳朵探听外面的动静。可否拔掉插销,把门稍稍打开一道缝来查看外面的情况呢?但是,一想到那个杀人犯很可能会悄悄离开隔壁,一声不响地站在这个单间的门前等着他,他便说什么也不能甘冒这个风险。万一凶手在自己拔掉插销时挤进身来,又当如何是好……
陷入如此进退不得的绝境,稔开始变得神情错乱、疑神疑鬼。本可寄以希望的手机,却放在包里留在了咖啡店。对自己的秉性招致如此危机感到的懊悔,与不稳定的心理状态遥相呼应。客观上看,在与外界几乎断绝联系的情况下,自己思考的事并不能脱离假定的范畴;从别的方面看,这种情况越持久,对自己也就越发不利。然而,稔被囚禁在不安与恐惧的监牢中,根本动弹不得。
这时,他却意外地听到了隔壁单间的开门声,然后是有人向门口跑去的脚步声。是凶手死心离开了吗?稔想拔掉插销,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自己不可能这么走运。这只是凶手假装离去,把自己引到外面去的伎俩。凶手一定已经蹑手蹑脚地回来,埋伏在门前等着自己了。
自己怎能上这个当!稔把耳朵贴在门上,想要探听外面的动静。可是,除了头顶上排风扇扇叶转动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这样持续了一会儿,稔开始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自己正眼睁睁地错过逃走的机会。
凶手可能真的已经离开了男厕。可是,这又好像不是单纯的逃走。凶手该不会是呼叫大楼的警卫员去了吧。如果她对警卫员说她听到男厕里传出惨叫声,然后把警卫领来在门口向内察看该怎么办呢?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就无路可逃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出去。在这里被抓,就算被当成杀人现行犯逮捕,也是百口莫辩了—
几乎同一时间,门外蓦地响起了尖锐的铃声。
是警铃的声音。是不是哪里发生了火灾?稔无暇思索,这次单间的灯灭了,他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门外透不进一丝光亮,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换气扇的声音也停止了。
稔陷入了恐慌。自己根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必须出去一探究竟。他用手摸索着寻找门上的插销,想把门锁打开。但是,自己又无法保证这不是凶手的计谋。稔呆立当场。
凶手按下门外过道的火灾警铃,然后迅速回到男厕,关掉电灯。之后她只要静静等待自己这个惊慌失措的猎物自行走出单间就行了。稔十分迷惘,自己是否该继续待在这里呢?
可是,同无法保证按响警铃不是凶手的计策一样,他也无法保证这是误报。很可能是真的发生了火灾而停电。那样一来,男厕就会变成死胡同,里面的人极有可能被烟雾包围窒息而死。想避难的话,就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可是—
稔直面着这个完完全全的窘境,在黑暗中呆立不动。现在应该是赶快打开门锁将门打开呢?还是固守这里不出,逃出杀人犯的魔爪呢?不管选择哪个选项,判断失误的话,自己都有可能命丧黄泉。但是,作出抉择所必需的信息,稔又一无所有。
警铃的响声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时间分秒逝去,哪怕再耽误一分一秒,自己都会有丧命之虞!
在不透光、不透气的“密室”里,稔要被迫作出抉择—
这门是该开,还是不该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