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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世相


作者:织田作之助,侯为  日期:2014-08-26 00:06:46



描写一位三流小说家的创作经历与心情。他要写一部关于“阿部定审判事件”的纪实小说,却因种种原因而未能如愿。小说通过某种偶然性表现了战后社会的必然。
  作者简介:
  织田作之助的成名作是1940年发表的《夫妇善哉》。战后的代表作品有《世态》(1946)和《二流文乐论》(1946)等。这些作品从独特的视点描绘了战后的混乱世态,且在小说中率先涉及萨特的存在主义。他的小说内容上、表现上富于直露性,一般将他看作战后肉体颓废文学的先驱。而他却自称为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织田本质上否定一切思想或体系,他力图真实可信地描写庶民阶层的生活,进而完成“诗”的创造。他创造了独自的文体样式,又认定样式本身等同于颓废。他先验地认定诗性产生于逆境之中。《夫妇善哉》正是在战时苦闷的压抑中完成。作品以平民式的大阪方言,真实地虚构了两个平民极其平凡的现实生活。织田认为,在大阪平民的生活方式中,包含着某种破灭感觉与庶民哀愁,其中蕴含着美。织田作之助的小说内容上、表现上富于直露性,一般将他看作战后肉体颓废文学的先驱。
  目录:
  绿树之都
  世相
  雪夜
  听雨
  赛马
  乡愁
  深秋
  昨日·今日·明日
  织田作之助年谱世相
  一
  天寒地冻,白毛风呼啸着掠过夜幕深处,叩击套窗的声响更添寒意。我站在厕所里,只见窗玻璃映出院树枝条猛烈摇摆的影子。腊月里的寒风刺骨。
  冒着寒风、戴着过时的防空帽来访的客人,摘掉帽子之后也是一副腊月的面孔,苍白而浮肿的脸,醒目的黑眼圈包围着充血的眼球,忐忑不安地眨巴着。他来我这儿说是要“讲讲时下的世相”,却很奇怪地显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在露出棉花的兜帽檐上,字迹优美地写着“大阪府南河内郡林田村第十二组、楢桥廉吉(五十四岁)A型血、工作单位大阪府南河内郡林田村林田国民学校”。从那规矩工整的楷书字体中,似乎可以看出这位老训导以微薄收入养活七口之家的日常营生。他的胡子梢上清涕在闪光,而且沾了些灰尘,恐怕不光是因为冒着寒风走了二里多路吧!
  “前几天听说的事情。”他开口说话时,也是教书人那种生硬的方式,嗓音也叽叽咕咕的,显得无精打采。
  “……临组有七户住地窖的人家,每家凑两千元钱合买了一头牛,说是想偷偷屠宰了去黑市上贩卖。可是,牛倒是买来了,却没有人知道怎么屠宰,有的说割断脖子上的动脉,有的说用棒子砸脑门儿。深夜,人们把那牛牵到火灾废墟上,围着那牛吵吵闹闹,结果全叫巡夜的警察捆起来带走了。巡警也被弄得哭笑不得,哎呀呀呀……真是闹了个大笑话!我的同事呢,由于忍受不了这些年来的贫困,终于跟家人商量决定去黑市上做买卖,可是在黑市上偷偷打开包袱时,里面却是二三十根蜡烛,他说‘俺可不是什么黑屋子’。这简直像是在说相声、抖包袱呢!因为点着了蜡烛屋子里就不黑了……嘿嘿嘿嘿……”
  他抖了包袱之后,先瞅瞅我的脸色只顾自己发笑,可那笑声却立刻钻进胡须里,眼神中并无丝毫笑意,他其实并非打心眼里感到滑稽。而我虽然耳朵在听,心里却惦记着截稿日期已经迫近,因而无法忍受老训导的喋喋不休。书桌上的稿纸刚刚开头写了九行字:
  某日早上,在千日区大阪剧场后台外面的阴沟盖下,发现了一具年轻姑娘的尸体。尸检结果判明存在他杀及强暴的迹象,事发至今已经四天。据说被害者先前离家出走,住在千日区的廉价旅店,每天往返小歌舞剧场,不久就被街痞盯上,在强暴之后被害了。警察局立刻展开侦查,但凶手尚未找到,案件进入了迷宫。
  之所以只写出九行就搁置了,不仅是因为这段文章中助词“的”使用过多而有所顾忌,还因为我忽然觉得,试图以此案为中心来描写一九三五年千日区的风物有些苍白,因而下笔甚为艰涩。像这种特意选取千日区那宗凶案为素材写作的好事作家,目前除了我似乎再无别人。而且,尽管写出这种作品尚可当做怀念当时千日区的线索,但只要听到近来播放的老流行歌,却总是感到特别扫兴,极不融洽。年轻姑娘陈尸阴沟的光景,也早已让人见怪不怪了。我即使想模仿老作家的风俗小说追索往昔的梦想,也很难与当今的时代感觉拉开距离,而将水平一般的风俗小说作为当代作品又太过幼稚……如此想来便更难以下笔。但是,为了不至于写成“水平一般”的小说,又该寻求什么样的文体呢?就在我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老训导前来久坐长谈了。
  然而,古板的老训导可能是把我的缄默不语当成了洗耳恭听,继续叽叽咕咕地讲述下去。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怕你笑话,我也想试试做黑市买卖呢!我在京都的堀川听说,金巾……就是作为彩票副奖颁发的那种平纹细棉布啊!一幅金巾的卖价是十七元,可黑市的价格是四十五元呢!
  “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把所有的存款包括孩子的那份儿都取了出来,还卖了些东西,终于凑上了八千元钱。我想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拿不了,于是动员全家上阵,当然,老人和小孩留下看家,总共五人带上盒饭,天还没亮就起床去了京都的堀川……
  “哦,我们要找的金巾倒是有,可对方却说必须以万元为单位才能出让。我们垂头丧气地回来,已经是晚上了……”
  听上去老训导像是谋划在年底发一笔横财却打错了如意算盘,我还觉得他挺倒霉的,可他却突然快嘴快舌地提高了声调说:
  “不过,跑这么一趟还是很值啊!也就是说,那个金巾虽然没搞成,但又听说了另一档子事!听说光牌香烟一盒才十元钱,当然是以千盒为单位哟!不过,怎么样?十元一盒够便宜的吧?你买不买?”
  绕了一大圈,他还是来推销香烟的。我也不知道他要收多少回扣,但既然故意选择夜晚来,看来这是个小心谨慎的临时黑市商。
  “如果一千盒的话就是一万元吧?”
  “现在买下囤起来,明年还会涨价,所以最后……”
  “可是我哪能有一万块钱嘛!”
  我一直指望赶快拿到印花税,可是那个送钱的男子好像也是生活窘迫,居然在半路上销声匿迹了——我把实话说出来,老训导骤然红了脸。我想,黑市商一旦遭到拒绝也会感到羞愧吗?
  老训导不再继续推销,又慌忙转到村上浪六和菊池幽芳那些已在我面前讲过三次的、过时的文艺话题。他扭捏了一小会儿,从我的书柜中抽出两本未必想读的书,说了声“借我看看”,就起身戴上防空帽,疾风般地冲到屋外的寒风中去了。
  寒风仍在持续不停地刮着,我想象他在回家的二里路上忍受彻骨严寒。可是,令人怜悯的这位老训导尚有八千元的资本,而我呢,恐怕连五千元都没有。想到这里,心中油然产生了穷人与穷人形影相怜的感觉。不过,谁是形谁是影呢?我不由得发出了苦笑,随即不经意地看到了放在身旁的报纸,上面赫然印着大号标题,说最近京都的祗园町艺伎一个月最高能挣十万元以上。
  国家的毁灭带来了黑市商和妇人的暴富,但黑市商中也有像老训导那样令人怜悯的人,妇人中也有为了一个饭团卖身的人。说到底,要想靠写文章获得荣华富贵,笔端最好还是指向艺伎。我自言自语的同时,联想到了今宫车站前的一角钱艺伎,也想起了告诉我这件事情的“色子”店的老板娘。“色子”是位于清水町的酒吧,已经在大阪第一次遭到空袭时烧毁了。但老板娘因为原先是宗右卫门町的艺伎,所以如今又去京都重操旧业了。或者是因为她曾说过必须把乔治?拉夫特摆在枕边才能入眠,所以也许进夜总会当了艺伎女招待?那是一位既典雅又摩登的肉感女人。
  二
  很早失去双亲和家庭的我寄居在亲戚家中游手好闲,后来又辗转迁居,在别人家寄宿或住在公寓里。可能就是这个缘故,我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孤身浪迹天涯的习惯,每晚去大阪的闹市区闲逛,也会忽而感到自己像是一个流浪汉。信步走到心斋桥街和道顿堀街一带,比起缤纷绚烂的铃兰灯和豪华吊灯以及华丽霓虹灯辉煌耀眼的正街,我更喜欢徜徉在昏暗的背街小巷。路旁地藏菩萨石像前烛光摇曳、线香青烟缭绕,镶着格窗的平民家居二楼的蚊帐上方,灯泡发出混浊的光亮,钟表修理店的工作间里台灯长明。
  那时,由于事变即将演变为战争,所以可能是为了节约电力而没有了霓虹灯,耀眼的光芒也从正街消失,但仍然残留着豪华的影子。当然,那天晚上——具体来讲就是一九四〇年七月九日的晚上(之所以现在仍然记得,是因为那天不仅恰好是生国魂神社的夏祭,也是我的作品以伤风败俗的理由遭到禁销的日子)——我在道顿堀街闲逛的时候,脚步自然朝着太左卫门桥的方向迈去。过了桥,横穿宗右卫门町,就到了仿佛错落了一截般昏暗的笠屋町街。虽然在烟花柳巷附近还荡漾着妖冶的氛围,但毕竟已没落得如同背街小巷了。通过那条街径直向北走就是三寺街,拐角处有一座屋檐摇摇欲坠的老药店。从此向前走就是八幡街,拐角处有一座昼夜银行的洋房。再向前经过左手边能看到玉井汤红门帘的周防町街就到了半町,也就是深夜中的清水町街。从这里向右转到界町,向左转到心斋桥町。我猛然止步沉思了片刻,还是左转而去。但我并不打算去心斋桥街那边,因为从这边去叠屋町街之前的左手边就是“色子”酒吧了。
  在四五天之前,“色子”酒吧的老板娘曾邀请我去观赏四道桥天文馆的太阳系行星仪。她比我小两岁即二十七岁,从小在陋巷中租住牙签工匠家二楼的六铺席房间过穷日子长大。母亲在她十三岁那年离世,前来守灵的亲戚、楼下的牙签工匠以及住在平房里的男人们,都聚集在这间六铺席房间里喝酒。那伙人醉醺醺地说:“不管是高兴的时候还是悲哀的时候,只有杯中酒才是好东西呀!”她孤零零地坐在楼梯口停放母亲尸体的枕旁望着那伙人,心里十分痛切地厌恶那些酒徒。后来与父亲的后妻即自己的继母闹起不和,离家出走当了艺伎,还不到一年时间自己竟然也成了大酒鬼。她被迫引退并在清水町开办“色子”酒吧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而丈夫半年之后就死掉了。她喝了酒就想要男人,并从此开始一有机会就乱搞,变成了一个淫荡的女人。那次也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抓住我并意味深长地说:“我跟各种职业的男人都有过关系,就是还不知道文人怎么样。”
  她又出神地望着我说:“你很像我第一次伴宿的男人。”并猛地抓住了我的膝头。
  “嘿!你干什么?”我粗鲁地呵斥道,并且对自己感到厌烦。
  但我仍然有些得意扬扬,受到邀请就轻飘飘地答应约会。而当我在约定的咖啡馆一看到迟到半小时的老板娘,顿时感到事情不妙并红了脸。艺伎出身的老板娘身穿纯白色礼服裙,胸前别着粉红色的玫瑰花,头戴鲜红色的巾帽,手戴黑色蕾丝手套。不仅如此,她还戴了一副方形墨镜!我总是乐意跟不管多么丑的女人一同走路,但是不管多么漂亮的美女,如果她奇装异服、引人注目,我就会感到万分畏惧。我尽量与她拉开距离,走过了心斋桥街,沿着河边的电车大街来到了四道桥。当我在电气科学馆七层天文馆里坐在带弹簧的躺椅上时,才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周围观众不多,随即擦了擦汗。过了不久,场内漆黑一团,除了天花板上投影的星辰之外,连她稍向上翘的矮鼻头都看不见了,这样的黑暗真是求之不得——我就是如此畏惧美女。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对黑暗求之不得的倒莫如说是老板娘。她随着星辰的转动,利用椅子的弹力渐渐把脑袋凑近我,接着突然紧紧贴上我的脸,并想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我起身去了厕所,洗完手之后乘电梯下到了一层。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下楼,站在一层的电梯门口若无其事地盯着这边。然后两人一起过了四道桥,来到文乐座的正街,一直默不做声的她突然使劲地按着肩膀,毫不难为情地尖声快速说:“下次来店一起睡个觉吧。”到了心斋桥街,我与她分别。看着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老板娘丰腴的裸背上,我喃喃自语道:“要是再去‘色子’酒吧恐怕就凶多吉少了。”此刻老板娘蓦然回首,戴着华丽墨镜的脸上流露出莫名的落魄神情。我也感到十分落魄。
  从发生了那种事情以来,那天晚上我的情绪特别低落,因为自己的作品遭禁,一时不能描写自己所喜爱的大阪市民生活和城市风俗,心中出现了很多落魄的裂隙。我已经预料到去见“色子”酒吧的老板娘会越来越危险,可是不知不觉之中,我的手还是推开了蓝灯映照的玻璃门。与此同时,在包厢里手搭男人肩膀的两个女人站起身来说“欢迎光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面孔,而且室内情状与“色子”完全不同。啊!是不是走错了?我赶忙退到门外,推开隔壁红灯映照的玻璃门。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白底印有黑诗牌图案的萨摩苎麻布和服、系着纯银灰色宽腰带、润泽的秀发披在肩头的女人敞开因喝酒发热的领口站在电风扇前,连“欢迎光临”都不说,只是像近视眼似的挤着眼角朝这边瞅瞅,随即微微地点了点头。这就是“色子”老板娘的习惯性动作。
  “我今天差点儿进了隔壁!”
  “花心大王!来杯……啤酒?”
  “你应该叫我冒失大王嘛!好,来杯啤酒!啊哈哈……”
  我发出轻佻的笑声,端起啤酒正要喝,老板娘却摁住了我的手,给啤酒里加上了白兰地。
  “你明白吧?白兰地哦!”她故意用京都方言说道。
  我露出傻相心里想起,平日里她曾说过“跟男人睡觉前喝白兰地最好”,便越发感到今晚危险。红色灯泡的光线照在老板娘和服的白布上,泛起了某种煽情的色泽。
  因为已经过了关门时间,顾客只剩下我一个。老板娘很快就喝晕了,我也开始下贱地打着嗝儿,映在酒柜下方镜中的面孔犹如哼哈二将。老板娘望着我这副嘴脸微微一笑,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等着啊!再跑可不行!”她轻浮地说着,使劲儿抓了一把我映出红色斑点的手,转身踏着木梯呱嗒呱嗒地上二楼去了。片刻之间,她又唱歌似的说着“快脱快穿更衣忙”,走下楼来。只见她身穿猩红色绸缎套服,既非睡袍亦非睡衣,看上去够闷热的,就像工装一样上衣和裤子连成一体,正中央从脖子下面到裆部有一道拉锁。我以为那是可以分成两片的款式,不由得想笑出声来,却“呃”地反呕上来,赶紧把嘴捂住。
  “给我点儿盐水……”我发出可怜巴巴的叫声,老板娘应声说“好嘞”,却给我喝了一口苏打水松子酒。我“啊”的一声皱起眉头,老板娘抿嘴盯着我的满脸苦相,随后把拉锁开到胸部,硬是把我的手塞了进去。圆润的触感令我心头一惊,慌忙想把汗手抽出来,可老板娘却不放,死死地摁住了我的手。
  “啊!真是急死人了!”不知她想起了什么,说完就开始使劲儿地咬我的食指。我喊了一声“疼啊”就拔了出来。
  “你看!血都渗出来了。嘿!还咬出牙印儿了呢!”
  我虽然非常气愤,可是声调却显得那么窝囊,并痛切地感到自己简直太没出息了。
  老板娘装腔作势地唱起了酸曲儿:“拧一把就发紫吗,啃一口就红,姹紫嫣红造就了我的女儿身……”
  我感到悲伤不已,忽而瞟见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洗东西的老板娘的妹妹。她表情僵硬,确实像个十五岁的少女。我站起来说该走了,可身体却左摇右晃,丑态百出。
  “你打算爬回去吗?”老板娘看我腿脚不灵便就想挽留。
  “回不去我就露宿嘛!在今宫站前的高架桥下……”
  “啊?那你是不是打算召个一角钱艺伎呢?”
  “一角钱?一角钱什么?”
  “一角钱艺伎……亏你还是个文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不是一角钱相声?还是一角钱寿司之类的?”
  尽管嘴上说要走,可脚下却根本走不了路,而且我对老板娘的好奇心也还没有完全消失。我装出“伤风败俗”的文人应有的、极为血气方刚的放荡无赖样子,再次沉重地坐下,用手支着下巴听老板娘讲故事。一角钱艺伎的故事,这果然是在夏夜深沉时,从酒馆里颓废樱唇中吐露的故事:
  已经快十年了吧?在可以用一角钱买到樱桃牌香烟的时代,一角钱这个词儿很摩登。像一角钱寿司、一角钱便餐、一角钱市场、一角钱围棋、一角钱相声,小影院打折期间也是一角钱,新闻馆也一律是一角钱。不管什么样的人,全都扑向用一角钱就可以买到、吃到、看到的东西。一角钱艺伎也是在那时出现的,却不是风靡全国的摩登产物。一角钱艺伎——她只是在大阪今宫的角落里为人所知,是短暂而游离于摩登之外的职业妇女。今宫是贫民区,是流浪汉的巢穴,而她只不过是以那些流浪汉为对象的寒酸卖艺女子而已。流浪汉也有自己的欢宴,他们在高架桥下的空地铺上草席,把从垃圾箱中翻来的剩饭剩菜当下酒菜,喝着琉球烧酒欢声笑语。偶尔有腰包略鼓的时候,便你二分、我三分地凑些零钱召一次一角钱艺伎。她平日里在新世界和飞田的闹市中弹三弦乞讨,可以说与流浪汉过着同样的生活。然而当流浪汉召她“陪宴”的时候,她仍然毫不含糊地蘸着水抚平蓬乱的头发,用水粉抹白了脖颈,用包袱皮裹好破旧的三弦,在雨天还雅致地撑着几乎只剩骨架的油纸伞,脚趿高齿木屐应召而来,酬金是一小时一角钱。偶尔有人兴致高涨,再给五分钱或一角钱的小费,她便对着那个男人露出小腿,咕噜地咽一下口水做出媚态。但是,她不卖身。虽然她是最下等的艺伎,却比最上等的艺伎还要高洁。当然,她有过好几个情夫……
  讲故事的老板娘脸上白粉已经溶化,鼻翼渗出了令人作呕的油汗,呼吸时酒气熏天。当我扭开脸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鲜明地浮现出撑着油纸伞的一角钱艺伎那寒酸的、撩起衣摆的媚态,而在现实中,却顿时失去了对老板娘乳房的好奇心。
  为我这个放荡无赖的风俗作家的落魄心灵遮风挡雨的,就是想象中一角钱艺伎的那把破油纸伞。这个能写!作家意识的迷醉、酒精的迷醉已渐渐退去。
  正在此时,关好的房门被强行推开,一条白裤破门而入。
  “就喝一杯,给我上酒!”原来是左翼落伍的同盟记者、与大阪的同人杂志也有关联的海老原,一位文学青年。他那身白色西装、蝴蝶领结的正装从未出现过丝毫紊乱,看样子像是盯上“色子”酒吧老板娘了。
  看到我之后,他抬起下巴默默行礼。
  “谈得很投机嘛!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啦?”他转向老板娘。
  “说什么傻话?我在给他讲小说素材呢!一角钱艺伎的故事……”
  “哦?今宫的一角钱艺伎吗?”海老原知道此事,却故意不看我,“你很喜欢低劣的作品吧?不过你也总是爱写这种故事……”
  “已被禁止销售……”我回应道。
  “哦,这种情况倒是也有。”说着他把倒满的啤酒一饮而尽。
  “倒不如说,你总是爱写那种事情,所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人们都会说你缺乏朝气。”说着就像顶起巴拿马草帽似的直接戳向我的痛处。
  “哦,缺乏朝气就是我反证式的朝气——给我也来点儿啤酒,啊!这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指青春的反证?”
  我被禁止销售的作品标题就是“青春的反证”。
  “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在你们左翼的思想运动失败之后,我们就进了高等学校,是吧?左翼分子就在我们的眼前变节,严重的竟然变成了右翼。但是,我们既不能跟随左翼也不能跟随右翼,对所谓思想和体系表示不信任——当然是消极的不信任,总之是不信任。虽说如此,倒也没有陷入极度不安的状态。感觉似乎有所省悟又似乎没有省悟,不明白是年轻还是衰老,用一种暧昧的表情左顾右盼地送走了青春时代。唉,也就算是一种颓废吧!你们不管怎么说还对思想饱含热情,而我们现在二十多岁的这一代已经没有热情了。我嘛,你看,会把大量的地名呀、职业名称呀,还有数字散布在作品当中吧?这样做吧,就是为了去除暧昧的思想和不值得信任的体系,代之以值得信任的具体性。取代用思想和心理来捕捉人物,改用感觉来捕捉人物。也就是说,与其相信左翼思想,还不如相信饿肚子的人的空腹感。所以,我的小说虽然乍看像是老年人的小说,但并没有在其中倚老卖老。因为文体是颓废型的嘛!对高声呐喊也感到难为情,对细腻的情绪也感到难为情,对自白也感到难为情。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
  我这是在玩弄杂乱无章的诡辩,所谓“青春的反证”是一种不纯洁的辩解。把自己只能写缺乏朝气的作品归咎于时代,归罪于一代人,这真是卑鄙无耻!我狼狈地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却只剩下泡沫了。
  但是,海老原却把啤酒一饮而尽,那种豪爽或许就是他不写小说专事批评的轻松安逸,所以他盛气凌人。
  “你不懂得什么是思想。即使嘴上说不信任也未必经过一一质疑吧?”
  “所以我说是消极的不信任嘛!”我不由得放大嗓门,再次失态。
  “那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嘛!”海老原一边向老板娘使眼色一边说道。
  我缄口不语。因为如果我一张嘴,对方可能就会说出“可是你未必就能写得出一角钱艺伎的故事”这种难听话来。还有一个原因,我通过不怀好意的观察,断定海老原的本意并非在于胸怀某种思想而是他的色眼,我狭隘的心头闷气由此得以发泄。于是,我决定把海老原一个人留在老板娘面前离开“色子”酒吧,就此结束争论。
  “好啦,你慢慢喝吧!”
  老板娘也因为有海老原在,所以没有勉强挽留我,只是喊了一声:“傻瓜?你坏心眼儿!”
  喊声从背后追来,我走出了“色子”酒吧。外面漆黑一片,夜风嗖地钻进胸口,令我骤然感到夜的深沉。一阵铃声传来,不知是冰淇淋还是夜宵乌冬面的小吃摊。走过清水町街刚向叠屋町拐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穿夏和服、腰系紫布束带的年轻姑娘跟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并肩走来。擦肩而过时,姑娘悄悄地放开了男子的手。姑娘脸庞皮肉还紧绷绷的,可是肩头曲线已经松垮,垂吊着束带的腰肢也已不像是姑娘了。她恐怕是船场区或岛内区的不良少女吧?在船场区上流家庭中长大的姑娘,淫荡的血脉,离家出走居无定所,不久惨遭多舛厄运捉弄渐渐落魄,终于沦为一角钱艺伎的人生—但是,这不过是模仿西鹤的一代女而已。想到这里,我已来到了阪口楼前,门厅还亮着灯,出来的艺伎正在跟随从模样的男子说话,不久便并肩朝宗右卫门町的方向拐过去了。我忽然想到,如果跟在他们身后去看看,两人说不定还是相恋的一对呢!在一角钱艺伎还是姑娘的时候,有一个恋慕她的男子对她痴情执著。要是姑娘当了艺伎,他就当随从去管理处供事。要是姑娘当了娼妓,他就去花街柳巷当牛太郎(皮条客)。要是姑娘当了菜馆的女招待,他就去当厨子。要是姑娘当了暗娼,在她接客时他就在街角望风。要是姑娘当了一角钱艺伎,他就当捡破烂的在她卖艺的场地周围转来转去——就这样永不停歇地追随姑娘,如形影相拥、形影相怜,同姑娘命运与共,并从中感受人生的价值。如果设定这样的一个男子,或许不会导致对一代女的单纯模仿。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过宗右卫门町,然后朝戎桥方向拐过去。经过桥北头的岗亭时,巡警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桥下,一只挂着红色灯笼的小船穿行而过。我刚过了桥,这边也有岗亭,交警又盯了我几眼——犯罪。当了一角钱艺伎的女人,不久就被卷入企图占有她的流浪汉们的争斗当中。某日夜里,她死在天王寺公园的草丛中,下腹部被切割。警察立刻开始搜查,但凶手不明。可是,后来有个男子跑来自首,说那事是他干的。他就是事件发生之后隐匿行踪的破烂王。经过审讯,他供述说从十年前自己就是那女人的情夫,此次行凶是由于嫉妒。但是经过进一步调查,他所供述的内容不合情理,而且找不到凶器,甚至供述的内容本身都可以作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警察推测真凶另有其人,并且真正的犯人最终被捕。破烂王之所以谎称行凶并自首,其实是出于无限的嫉妒,他嫉恨是别人而不是自己切割了女人的下腹部。当时女人五十一岁、男人五十六岁——就这样设定。戎桥街完全黑了下来,只能看到银行屋檐下算卦先生的昏沉灯光。但是,我的心中却忽然亮起一盏灯,新小说的构思渐渐有了雏形。我兴奋不已,连禁销处分带来的郁闷也全都忘掉了。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
  我在难波区乘上高野线的末班电车回到家,立刻趴在蚊帐里开始写稿。标题就是“一角钱艺伎”——我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也许这部小说还会以“伤风败俗”的理由被打入冷宫,但又想到了江户时代被戴上手铐的通俗小说作家,甚至产生一种乖僻鬼的快感。如果因为被贴上了颓废派作家的标签就惊慌失措地迎合时代的风潮,仔细想来这也是一种丑态。一旦被扣上不良少年的帽子便越要作恶多端,拉开架势接招儿才是最起码的自尊心。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吧!我怀着破锣破敲的心态继续奋笔疾书。
  ……







阅读提示:世相的作者是织田作之助,侯为,全书语言优美,行文流畅,内容丰富生动引人入胜。为表示对作者的支持,建议在阅读电子书的同时,购买纸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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