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威廉 日期:2021-12-26 05:06:29
真的忘记了,从哪儿得到了这样的启示,这个启示像一颗青稞的种子,在我脑海里顽强地生长起来,我被它诱惑着,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我压抑着这个启示带来的热情,就像情人压抑着夜夜难眠的兴奋。然而,就在我遇见神女的那个晚上,那种热情像是压力超标的锅炉蒸汽,终于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我想,我看起来应该像是一辆老式的蒸汽机车,笨拙和不耐烦地行进在被划定的轨道上,周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与嘈杂刺耳的汽笛声中。
神女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一般来说,她是一个诗人,虽然她的诗我从没看过,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我心目中的诗人形象,也许女诗人这个形象本身就索取着大量的想象力。不过,意想不到的是,那个晚上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却告诉我,她是个画家,喜欢画油画,她家已经差不多是个专业的画室了。这让我很迷惑,我想追问一下,却及时刹车了,因为我们并不熟悉,轮不着我多嘴多舌。一个陌生人咄咄逼人地要她承认她不是个画家而是个诗人是个傻到极点的事情。我沉默了,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沉默令人痛苦。神女大名鼎鼎,自然身边不乏谄媚者,其实我也渴望成为那样的谄媚者,但遗憾的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在关键时刻我怕自己会变得张口结舌、毫无乐趣,因此,我有绝对的自知之明,我蛰伏在人群的一角,暗暗关注着神女,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机会。是的,我像条阴险的蝮蛇。
机会总会赐予有准备的人,深夜的时候,机会出现了。那天吃完晚饭已经很晚了,但大家热情不减,面对着残羹冷炙还喝了许多酒下肚,直到饭店打烊,我们才被迫离开了“战场”,八九个人在大街上像酒鬼一样晃荡了很久,然后有人提议去唱卡拉OK,大家纷纷叫好,好像第一次知道有此等好事,实际上,昨晚很多人就是在KTV度过的,但他们太清楚灯红酒绿的城市实际上是非常贫瘠的,他们必须对有限的娱乐寄予深切的厚望。
大家保持着伪装出来的热情向KTV走去,但是在半路上,出现了状况。神女站住了,她转头对大家说:
“我就想在这里唱歌,这里多畅快啊!”
说着,她便坐下来了,她的身后便是经过园丁定期打理过的城市绿化带,一些整齐却低矮的灌木丛里黑黝黝的,特别适合野猫野狗寄宿。这一刻,我的心情是兴奋和复杂的,因为这落实了我对她的判断————她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画家,画家中自然也不乏自由率性之人,但这种情怀是诗人的专利,“诗人情怀”是一个组合起来的形容词。……至于说复杂,是因为我隐隐预感到有机会了,却还不知道这种机会的踪迹在哪里,又如何去把握。
“好啊,”我当机立断,也站住了,看着神女大声说,“这个提议太棒了,我非常赞同,太有创意了!”
她看了我一眼,很高兴有人响应她,让她对自己的影响力有了一个确证。我为自己第一个充当了这个确证而感到幸运。这时候人群开始骚动,看来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样率性而为,因为他们都不是神女这样的诗人。挣扎、辩论与协商的结果是,队伍分裂了,一部分人继续向KTV进发,他们执着地要在现代化设备下一展歌喉;另一部分人和我一样,选择了和神女待在一起,留在街边当流浪的吉卜赛人,为这个城市守夜。尽管,留下来的人还不少,但毕竟比刚才少多了,我数了一下,正好有五个人,这个数字很好,有人群的热闹,也有每个人都接触的机会,进可攻,退可守。甚好。
我紧挨着神女坐下来了,神女望着我露出调皮的笑意,她小但美丽还有种激情,像略微激动的春风。我知道她这是在鼓励我,我的胆子略略放大了些。说实话,直接坐在地面上的感觉并不好,但她的笑声比椅子还令人舒服。我坐在她的笑声上,对她笑着说:“你再怎么伪装,诗人的本质还是露出来了。”她捋捋头发,笑着,不置可否,突然对我说:“可惜这里没有洒,有酒的话就完美了,比KTV完美多了。”这话对我宛如懿旨,我马上又无反顾地说:“这有什么,我马上就去买。”她撩了撩头发说:“你一个人行不行?”我壮着胆子说:“也许需要你的帮忙,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主要的重活交给我就好了。”她吐了吐舌头,马上就站起来了,说:“走!”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张皇失措。(P3-5)
王威廉的小说,令人瞩目的,是他试图将抒情与哲学进行无缝的焊接,对虚无与绝望做出惊心动魄的反抗。这便形成了他的开阔气象。
————作家 毕飞宇
王威廉总是对生活保持警觉,寻找剖示人性的独特角度与切面,挖掘故事套路和流行话语所深埋的陌生感,形成一种哲学逼问。这种大志向和大眼界,在文学成功人士们拥挤的潮流中非同寻常,再次确证了写作的尊严。
————作家 韩少功
王威廉作为迅速崛起的青年作家,他的写作深刻而凝重,以超越同代人的思辨性拓宽了小说这种文体的可能性。
————著名文学评论家 谢有顺
从“随物赋形”到“随心造物”————我对短篇小说艺术的一点想法
短篇小说通常被认为是最难写的散文文体,但实际上却是每位中国作家涉猎最多的文体。这和我们文学作品的生产机制有关:几乎所有文学杂志的大量版面都留给了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因此,短篇小说虽然难写,却成了最容易发表的一种文体。我也未能免俗,在我迄今为止发表的作品中,短篇小说也占了很大的比重。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短篇写得足够好了,因此我在这里只能简单谈谈我的一点儿想法。
我一开始写作的时候,除了写诗就是写中篇小说,我觉得中篇小说的文体难度要比短篇小说弱很多。我是在写了三部中篇,又写了三部短篇之后,才对短篇小说的艺术有了点儿感觉。个人以为,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可以完整讲述一个故事(一个有前因后果的事件),而后者并不需要,后者以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用语言工具剖开世界的侧面,或是在世界身上凿穿几个孔洞,就能呈现出诗性的意味来。我一直认为,诗性,是文学作品的最高旨归。诗性,并不独属于诗歌这种体裁,而是存在于一切艺术作品当中,能够击中人类精神与灵魂的那种创造性的元素和形式。正是因为和诗性的关系,文学作品才被分成了两大类:一类是诗歌,试图用语言直接“道出”诗性;一类是散文(再细分成叙述性的小说与非叙述性的随笔等)。散文与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有着紧密的联系,试着用语言呈现生活,再继而发掘出一种更为复杂的诗性。散文的这种日常性,往往使得很多散文作品止步于生活世界,没有抵达诗性世界,有的甚至忘却了对诗性世界的探寻。诗人布罗茨基在诺贝尔奖演说中曾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诗句,按阿赫马托娃的说法,的确是从垃圾中生长出来的:散文之根————也并不更高贵些。”这虽然表现了一个诗人对日常性的蔑视,但也从反面提醒了我们,包括了短篇小说的散文作品也需要从“垃圾”中生长出来,而不是停留在“垃圾”的位置上。
就叙述性作品来说,长篇小说因为体量巨大,涉及曲折的故事情节、广阔的社会历史、繁杂的生活细节,即使缺乏诗性,也能让人抱着猎奇的心理读下去,这也是通俗小说、网络小说大行其道的原因。同理,中篇小说因为可以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有头有尾有肚量,只要这个故事还算精巧有趣,也能读上一读。也许有人会说,那小小说呢?字数岂不是更少、更难写?我不这样看,恰恰相反,觉得小小说因为字数过短,与散文的日常生活性是相悖的,这成了一种天生的缺陷。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小小说经常不得不使用各种意外、转折、暗示,但总是显得唐突生硬,意味不足,欠缺诗性。至此,我们通过排除法,已经锁定了短篇小说:它不得不承担起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的平衡交会。好的短篇小说,一定有着丰富的生活具象,在这生活具象之外,也一定有着丰富的诗性意味。所以,写作的技艺在这种体裁中能得到最好的训练。
对短篇小说来说,最重要的技艺应该首推控制力。控制力涉及的就是张弛有序、详略得当的节奏,作家要把在开篇奠定的基调与风格保持到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词、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长篇小说中的精彩部分有时会来自突发的灵感闪光,一段旁逸斜出的话语让人惊喜连连;但短篇小说最惧怕的就是旁逸斜出,一点点的走神,就会使得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有了罅隙。短篇小说的目标太明确了,就是调动起全部的艺术感觉,屏气凝神地找到这个素材当中生活世界与诗性世界的连接点,从一点一滴的焊接,直到最终完成了从生活世界到诗性世界的飞跃。这个需要一气呵成的过程残酷地考验着作家的控制力。
因此,假如有人问我特别喜欢的短篇小说有哪些,我可能会首先说出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他用短篇小说写出了人的一生,这需要怎样的控制力!余华是个很优秀的作家,他消化了这部《傻瓜吉姆佩尔》之后,写出了自己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读后也令人印象深刻,念念不忘。短篇小说的写作没有捷径,首先需要反复研读大师的作品,找出作品中的诗性所在,以及抵达诗性的路径,这个学习的过程也是开悟的过程。只有悟到了诗性意味着什么,才能超越身边俗世生活中那些美好与丑陋、高尚与卑贱、生机勃勃与鱼龙混杂等等的道德划分,把生活视为一个不得不如此的整体结构,然后以恰切的语言形式去接近或窥视那个结构当中的秘密。
也就是说,短篇小说不仅要有“随物赋形”的能力,更得有“随心造物”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