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凤莲 日期:2023-02-09 13:56:00
一九五〇年代
爷爷的家就在西华路。也算是老西关的地头了。
西华路不是一条笔直的马路,而是像一个有心思的侧着头走路的美人,走着走着,心神一散漫就偏向了,斜斜地往西南去。两边全是骑楼,骑楼下是各式营生的店铺,居家过日子啥都不缺,人来人往的,很聚人气。骑楼的马路边全是各式的树,簇拥着晴天雨天的或清凉或清爽,有着四季变化的嫩绿鹅黄。最美的当属春天的迷蒙雨季,大小叶榕、樟树、椿树一应树种,都抽出了嫩青嫩青的叶芽,映衬着头顶被各式叶片勾描出来的天空,恰成了淡墨的背景,仰头时,闭眼是鼻孔边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叶片香,睁眼是如看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西华路的气息是热闹而又琐碎,温润而又香软的。所以,很多唱戏的名伶、戏班里的弦索手住这儿,很多做生意的也住这儿,市井奇人密集。人气一旺,居家过日子的热闹需求自然就应运而生,于是住在这一带的人的日子就过得特别的自在,也特别的滋润。当然,这都是以前的光景了。
爷爷住的那条巷子,左邻右舍不是商人,就是唱戏的,在当年做的算是得意的能发点财的行当,或者是当年的金山阿伯回来置业的,手头有钱,那日子自然就过得宽绰,住的房子显然就有气派了。这巷子都是一溜的三层小洋楼,或宽或窄地挨在一起,外观都是红砖墙面雕花阳台,而内里则有乾坤,各有各的格局和品位。
据爷爷说,当时有个有名的风水佬,很早就说这一带润泽天地、和气生财,所以夏天的三伏冬天的三九,这里都感觉不出节令的催逼,不过是凉一点或是寒一点。在城旁,就紧傍着西门口,却又近乡下边缘,一箭之遥就是芳村花地湾了,有转向的优渥,就有回旋的余地,自然就是宜居宜停的好去处。
走过跨涌的石板桥,拐进去的这条阔落的巷口,一式的小洋楼的门面全是石米批荡的,而一楼的大门却仍是木门趟栊,二三楼却是向外飘出小巧的雕花栏杆阳台,中西混拼得很是融洽。这一带本来就多时髦的店铺,并不乡俗,于是这街景巷貌就很是配衬。
爷爷家的大门紧闭,楼上阳台的门窗亦全部关上了,外面听不到屋里有什么声响。门口条麻石铺就的地面有很多污渍,那大木门红漆墨迹落着厚厚的灰尘,像是好久没人打理清洁了。
雨妈心里放不下,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据说是双胞胎,离临产期不远了,行动不是很方便,从大德路一路走一路歇着,也要过来替丈夫看看父亲。父亲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三个小孩跑的跑散的散,最小的孩子,就是雨妈的丈夫,也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劳教,在那天苍苍地茫茫的大西北,据说回来也要坐几天的火车汽车,能把人的脚都坐肿胀,才能回到遥远的广州的家。丈夫的罪名一是出身不好,二是在“三反”“五反”的时候有跟上头的思想路线对着干的言谈,这作为一个从私营的报馆改造进党报的资料员,确实不是一般的问题,思想出了问题那时候是可以定罪的。而最致命的是,他曾经用他的工作之便,为一个党外的大官提供过证明其清白的证明材料,而这个大官现在被监管着,被怀疑是台湾方面潜伏下来的特务。所以,丈夫就被发配到离广州想象不出有多远的地方去劳动改造了。
而广州的家也陷入了困局里。公私合营之后,一连串的运动之后,家道自然落败,而家人四散的遭遇,面对这种一落千丈刹不住车似的处境,爷爷只能越发沉默了。他不再说话,他最小的儿子就是因为说话,被发配到天边去了,而太太也因为说错了话,被遣返回乡务农了。所以,他觉得再说话就很容易招惹灭顶之灾,祸从口出,说不定就没命了,那这一家子怎么办?
只是爷爷坚定的眼神和倔强的表情,让雨妈分明知道了他的心思,他不会轻易心灰意冷的,他是见过风浪的人,是从旧社会走进新社会的人,他要好好地守着,等着家里的人都活着回家、回到广州团聚,就像以前做生意时,熬过最难熬的战争劫难一般。只是,他越是不说话,就越是让人不放心。
爷爷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口气,搞不清他身体出了什么大毛病,他只是呆坐着,垂着头,不说话也一动不动。大概五内俱焚,就会把身体的灵性或者活力都消耗了。每当居委会,或是派出所,或是工商联的什么机构的人来了,不是宣布没收什么,就是宣读查封什么,或者他被指定每周的什么时间接受街道的审查,爷爷顷刻就给吓傻似的,整条腿是瘫软的,被来人架起来也不会走动,也不会说话,张着嘴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似有若无的啊啊啊的哀叹声,只是睁着成了木珠子般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来人。这一年半载以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运动,把他的精气神魂都拿走了,随之拿走的还有他的几家店铺一批财物。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开展的公私合营,私人的产业不复存在了,一切都要归属公家的,爷爷确实被搞糊涂了。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连串变故,过度的刺激,一下子让他有点神志不清了。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抵挡,他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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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莲的这一本新作《羊城烟雨》,有了更沉重的历史意味。雨芊、雨荇两姐妹的命运,既是女性的命运,也是广州这个城市的命运。几十年城市的波诡云谲、烟云变幻,在两姐妹的生命舒卷之间,也徐徐展开在读者面前。把城市的性格融入个人的命运,应该是这部小说的精气神所在。
————阎真
《羊城烟雨》的“魂”就在于街市草民的坚忍的生命力,在于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在灾难和不幸面前表现出来的善良、宽容、豁达和勇敢,在于他们对良知和人性的顽强守护。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尤为成功,她们用心承诺,用心相守,气质何其高贵,就像传统西关里,满城争赏的素馨花,素朴、洁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们让作品流溢出诗意,让作品粤味浓郁,呈现出南国的气派。
————温远辉
小说写出了对于人生美学的思考,作品已经超越了”本土题材”的某种拘限,而显示出它完全具备进入文学”公共空间”的特质,它讲的是隐藏在时间背后的柔韧故事,以及所蕴含的柔韧美学,这是很”岭南”的,而其人生思考又不仅仅局限于”岭南”。
————董上德
我并不是一直有写完这套小说的力量,很多次,很多时候,无数的琐事,无数的过日子的杂务的打扰,何况我的职业并不一定跟我的书写与创作有直接的关联,所以,我经常处在无奈的分裂中,处在不得要领的无能为力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跟着时间的或者是工作的又或者是生活的安排往前走。而回到书写的感应里,回到这套小说的场景里,是一段艰难的过程,似乎也足够漫长了,整整用了一个年轮的时间,十二年的轮回,我才算是对自己的初衷有了一个交代,向时间递上了我费了那么久的时间和心劲才完成的作业,向这座城市奉上我一直以来关注良久的表白,是的,我的广州,然后,才是我的书写。
因为,我真心不想我的城市的过往,一点点地褪色,一点点地被遗忘,一点点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很多很多的故事。
因为我的小孩,更多的新的一代,已经在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长大起来了。
所谓家庭也好,家族也好,机构也好,社会也好,具体到每一个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很小的存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该发生的还是跟随着时势一起发生了,该承受的谁都不能幸免。而不管是曾经的还是此刻的面对,或者承受,都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也许,所有的记载,所有的回忆,都不是原貌了,也不可能把我们带回过往,然而,我们必须知道,并且记住,这座城市的过往,这座城市的历史,还有我们居停生息传承繁衍的经历,这些不被宏大叙事或者是移民文化所重视的生活。我珍惜这座城市本该存在并本该被放大的历史,以及我们在其中过往的人生。
可能一般的游客或者异乡人,会更在意通过醒目的商业地标和所谓有强烈色彩的文化差异,去感知不同的城市的存在,不同城市存在的特色。而对于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对于那些愿意了解广州并且热爱广州的新老广州人,城市的真相,城市的温情与暖意,实在是细枝末节。一种居停生息而产生而滋长起来的眷恋,是一种从小到大生息吐纳而氤氲左右的生活气息,由此我们注视这座城市的目光,才是溢满了情分的,而这恰恰就是我们所说的所谓的故土情结,因为我们的根已经扎在这块土地的土壤里,我们的血脉流淌着这座城市的气息,我们无从摆脱必定从属于与广州的关系,这也许就是命定,也是我们的情愫无法割舍的秘密,必定是与广州关联的理由。
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塑造者和附和者,关于一个时代的命运以及走向,每个人都是首当其冲的人质,既是缩影,也是见证。
记忆在现实中展开,也许是一件十分矛盾又无可奈何的事情,而长久的记忆带给我的有可能是伤感,也有可能是沉甸甸的充实,但愿这也算得上是所谓的幸福。我们实在不该那么匆忙地跟这座城市的历史作别,无论是遗迹还是记忆。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再在记忆中卡壳,不要再在现实的纠缠中彷徨,而是要走出来,换一下深呼吸,把该写下来的都留下来,没有被记录的生活不算生活,然后漂亮地转身,潇洒地往前走,而前面的路上一地阳光。
是的,这样子,一切多好。
总是要感谢那些成全过我梦想与努力的贵人,为我作指正的阎真老师,他在广州惊鸿一现就又归去长沙,他待人的提携鼓励的至诚至挚,让我一直感叹和感动,他不属于广州,而是属于真正的有担承的文学,这样的榜样才足以引领我们同行的写作者以及爱好者,还有温远辉学长一直以来从没停止的声援,他的声援不在于我们彼此间的交集的疏密,而在于一种真诚且温暖的鼓励和知遇;还有詹秀敏社长初心不变的鞭策与支持,实在是我坚持写作的动力和幸遇;还有一起合作和帮助过我的花城社的几个忘不掉的美好的编辑,泽红、李谓、加联还有殷慧等等,想起他们的名字,心里就会漫过一阵暖流。有机会感谢你们,实在是我的荣幸!也实在是我不能懈怠、不断努力的原因之一。
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