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伟 日期:2014-08-24 11:15:50
这是一部关于精神和肉体疼痛的小说。刘亚军是一个屡建战功的侦察兵,一次在执行任务时,因为偷看敌营中的裸体女人而触雷受伤,断了脊椎。
战后,一个叫张小影的女学生爱上了他……
一个另类英雄,一个当代圣母,一个变化无常的社会。在被人遗忘的艰难的日常生活中,“战争”转移到两性之间。
作者简介:
艾伟 一九六六年生。当代作家。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有罪》、《爱人同志》,中短篇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水上的声音》等。作品多次获奖,其中《爱人同志》获《当代》文学奖,《风和日丽》获春申原创文学年度最佳小说奖,多部作品曾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目录:
第一章 摄像机下的婚礼
第二章 两人世界
第三章 寂静的时间令人恐慌
第四章 虚构的生活
第五章 一个孩子的诞生
第六章 情色作料
第七章 爱与恨同等强烈
第八章 干点什么吧
第九章 黑暗中的绳索
第十章 存在与虚无第一章 摄影机下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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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青松一头灰色硬发,像所有硬发质男人一样,他脸上的皱纹深深地陷入皮肤之中,就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他脸上无乱切割过一样。这会儿,他站在校长室的窗子前,茫然地看着窗外,他的目光显得焦灼而忧虑。亚热带的春天来得很早,虽然还只是三月,但校园里的植物已绿得油亮油亮的,就连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染绿了。学校操场上,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玩耍,他们穿着军装,手中拿着自制的玩具手枪。这个小城的孩子们这段日子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军人。这同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有关。那场战争诞生了无数的英雄,所有的报纸、电台和电视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前线的英雄,这些英雄现在是孩子们崇拜的偶像。从管理出发,学校是不喜欢孩子们舞枪弄棒的,但即使管理得再严,也很难禁止学生带着枪棒来学校。曾经收缴了一批,可没多久,孩子们身边又藏了一支玩具枪或一把刀子。开始还偷偷摸摸,学校一松劲他们就变得明目张胆了。有两个孩子从校长室的窗下跑过。他们刚才还在模拟机关枪发射的音响,但到了校长室窗下他们都安静下来,他们看到了窗内校长的目光十分阴郁,那张严厉的脸显得心事重重。他们跑去的时候,不时回头张望,就好像他们发现了什么奇怪而可怕的事物。
张青松来到办公桌前,把一张摊在上面的报纸小心地折好,放入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语录的破旧的牛皮公文包里。他打算立即去一趟省城,找到自己的女儿张小影。
现在他坐在去省城的夜行列车上。列车在寂静的旷野中行进,它单调而清脆的轰鸣声听起来像一支安眠曲。很多旅客在自己的座位上睡着了,他们睡着时那麻木的脸像婴儿一样软弱,显得十分愚蠢,有几位头像啄米的鸡那样在不住地点动,有几位则无耻地流着口水。车厢十分拥挤,连走道上也站满了人,有的甚至站着睡着了。总是这样,这个国家最大的特色就是人多,所以我们不在乎在战争中死几个人。张青松浑身疲乏,他很想如坐在对面的那两个人,美美地睡一觉,但他的焦虑早已把他的睡意赶到九霄云外。他索性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零星有几点灯火一闪而过。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仿佛看到了窗外的群山和土地的模样,仿佛闻到了土地散发出来的清凉气息。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飞奔的列车就像一只在大地上爬行的渺小的虫子。
站在走道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注意到张青松手中的公文包。公文包的拉链已经坏了,那张省报露出了一角。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上去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有一颗硕大的头颅,眼睛很亮,脸上布满了那种生疮后留下的硬硬的疤痕。照他的样子似乎不应该戴一副眼镜的,这么一个粗人怎么会戴一副眼镜呢?可他偏偏戴了副金丝边眼镜,并且镜框特别小,配在他那张宽大的脸上,让人觉得就连他的眼珠都没有遮住似的。这个人这会儿感到很无聊,他显然需要找些事儿消磨时光。他看到那张报纸,就说:
“同志,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报纸?”
戴眼镜的中年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张青松被吓了一跳。见那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张青松才知道那人是在同自己说。张青松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那中年人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公文包里,迅速地抽出那张报纸。他看着张青松惊愕的表情笑嘻嘻地说:
“我看一眼。”
张青松对这个人很反感,这世界上总是有这种没礼貌的无耻的人,但他已没有办法阻止这个人了,他没有理由把报纸要回来,那会显得太小气。他打心里不想给人看,他不想任何人看到这张报纸,他知道人们看了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那个中年人看完后就发出长长的“啧啧啧”声,那是发表感叹的前兆。果然,那人就发表起高论来,他说话时慷慨激昂的样子就好像他正站在万千人群面前演说。
“这些报纸真他娘的无耻,宣传这种东西,简直没有一点人道主义。一个花季少女怎么能爱上这种男人?他是个英雄没错,但都瘫掉了还有什么用?他已经不是个男人了,那玩意义儿一定也废掉了,嫁给这样的人不等于是活守寡嘛?政府宣传这种东西,赞美少女的献身精神,那是误导……”
中年男人的每句话都像子弹那样击中了张青松的要害,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耳根发烫,额头冒出些许虚汗。他很想把报纸夺过来,但他忍住了。他闭上眼睛,心里祈祷此人安静一点,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事与愿违,列车上的人听到中年男人的议论后,他们的头像乌龟那样伸长,落在中年男人手中的报纸上,他们的脖子拉伸得又细又长,几乎到了极限。
有人看了报道后对中年男人的看法不以为然,“你以为这个女人天真啊,这个女人不会天真的,这个女人这么干一定有她的目的,可能是想出风头。女人们大都喜欢出风头,她们为了上报纸上电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不要上女人的当,你以为她真的会同那个瘫了的英雄结婚啊,不会的,她们可都是些投机分子。”
中年男人见有人答他的腔,一下子兴奋起来,终于找到可以释放他过剩精力的事儿了,他和那人争执起来。他说:
“你怎么说起女人来这么尖刻,好像你吃过女人大亏似的。”
那人被中年男人说得哑口无言。中年男人很得意,又说:
“我可不会说女人的坏话,我他娘的就是喜欢女人。”
周围的人脸上露出鄙弃的表情,看来这个外貌丑陋的家伙是个色鬼,他们不屑和这样的人说话。当然他们也意识到他们说不过这个外貌丑陋的家伙。中年男人见没人再跳出来,多少有点失望。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同时收起了报纸。
中年男人有着机敏的洞察力,他把报纸还给张青松时,发现张青松呼吸急促,脸色也不对头,苍白中透着黑色。他就把兴趣转移到张青松身上,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吗?”
张青松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没事。”
中年男人说:“你的气色这么差,是不是晕车了?你要不要晕车药?我这里有。我虽然不会晕车,但我总是带着晕车药,这样我见到像你这样的人就可以积点德。我他娘的简直是个活雷锋,可就是没有一家报纸给我宣传一下。嘁,他们只知道报这种事情,有病!”
张青松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打算同这个人说一句话。他听到火车的声音这会儿闷声闷气的,好像火车正行驶在水底。他怀疑火车可能进入了一个山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