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宏图 日期:2014-08-24 11:37:19
本书是学者王宏图被称为“当代版《围城》”的新作。它以大学校园为背景,用犹如西方油画一般深重的笔触描画了一个不断反思自己的人生和所沉沦的社会的知识分子。他在性与爱之间挣扎的人生,在学院内外所构成的世界彷徨的心路历程,都在这部叙事绵密、转折无穷的作品中显露无疑。
作者简介:
王宏图,1963年12月生于上海,求学于复旦大学和美国印第安那大学,先后获文学硕士和博士学位,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玫瑰婚典》和文学研究批评集若干。它以大学校园为背景,但并不是一部单纯的校园作品,毋宁说是用一部用华美的巴罗克风格包裹起来的醒世录。
——李洱(作家)
大学小说也如社会小说,视觉不同,成像遂异。《未央歌》、《青春之歌》留恋赞美,一
世道可真是变了:没想到十一月里脚背上还让蚊子狠命叮咬了一番,奇痒无比。这还不算,额头上也被没心没肺地蜇了一口,不偏不斜,恰好落在天庭上方。
刘广鉴已在城郊结合部彳亍盘桓了大半个时辰。夜幕刚降临,密密匝匝的新建住宅群就像蒙罩上了厚厚的黑色丧服,只豁露出隐隐绰绰的轮廓线。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前方不远处十字路口层叠交错烟尘滚滚的钢筋立交桥梁,越过排排溜溜车灯路灯聚合而成的光的潮汐,邻近的商厦橱窗绚烂的霓虹不时蹦跳着羼加进来;芜杂缭乱的光波在鼎沸的喧嚣声浪中时时高亢地饱涨起来,随即又沉落下去;还有就是一张张擦掠而过的脸,一张张凝结着惊惶、绝望和无奈的面具,最后落在了街角乞讨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身上。他正轮流向行人摊开右手掌,左手托举的小圆盘中硬币咣当咣当作响。刘广鉴掏出一枚五角硬币递上去,男孩摇摇头,角头不要,人家都给一元的!
真是祸不单行,今朝霉算是触到头了,那事不要提了,连小要饭的都这么刁!就几分钟前,刘广鉴一脚踩人了一个半边裂开的窨井口中。还好,口径不大,只是右腿掉了进去,但够狼狈的了!上身噔地扑倒在地。黏稠的泥浆水顿时洇湿了小腿裤管,一股刺鼻的恶臭熏得他差点昏厥过去。刘广鉴咬了咬牙,双手撑住凹凸粗粝的地面,在路人冷漠的目光下勉力抽出腿,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路口,等候着出租车。
还算好,一会就来了车。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一切都会结束,再难捱的日子总会过去,自然而然地,不用再受罪了——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去死,摆脱这具臭皮囊,关键是要有决心:一把刀子,或者旋开煤气,就像法国人整天说的,commeca(就像这样)!刘广鉴打了个榧子,合上眼,湿漉漉的裤管还在一个劲地往下滴着脏水。车窗外又悄然飘起了雨丝,从灯光通明的街市弥散到一个个暗黝黝的住宅小区——学校分给他那套两室户所在的那幢楼好多年前就已显露出破相,在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光鲜楼厦的映衬下,终日耷拉着一脸贫民窟的苦相。也许根本不用等那么久,马上就会了结。也许就在这稠密浓酽的车流中,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比如说推土车的大吊钻什么的),就可把这车砸个稀巴烂!或者迎面一辆十轮大卡车来个深度撞击。都是一刹那的事,也爽快,总比那些成天在床头歪着脑袋流着脏兮兮黏腻腻口水的痴呆老头强。
总算到了。雨骤然间变大了,噼噼啪啪地砸在车窗面上,激扬起一团团苍黄的水雾。刘广鉴猫着腰,窜进了黑漆漆的门洞。他疾步上楼,匆匆进门后急急上了保险旋钮,还从细长的锁孔中往外窥视了几眼。这样就好,就不会有人闯入了。方才没有上好保险是他最大的失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
褪下脏裤子,拧开热水器,在冲淋器喷薄而出的水流里舒服地冲上一把,消消晦气!此时,包里的手机嘎然鸣响起来。
果然是莉莲,刘广鉴苦笑了笑。
“你怎么不回我的消息?”
“啊?!没看见!——你在哪里?”他觉得口腔里干渴异常。
“我——你说我能在哪里?在外面,等会要么回我妈那儿!你不想想,那地方我还待得下去吗!你现在在哪里?”
“刚回来——我在路上摔了一跤!”他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不要紧吧?”一阵沉默。“你不过来吗?要么我——”
刘广鉴的舌头咝咝打着颤,“今天不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一大堆申请表格要填!——下星期三就要去北京出差!”
“好好好,随你的便!那就bye-bye了!”那一刻,莉莲噘着嘴撒娇的模样清晰地定格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刘广鉴重重叹了口气,坐到写字桌前,打开键盘上积满污垢的笔记本电脑。他的心应和着回旋奔流的电子脉冲,抽搐着,怀着莫大的饥渴,想再一次吸吮着莉莲肥厚的嘴唇——更进一步,索性把头颅深埋在她那两道幽深的乳沟里。方才突如其来的捉奸粗暴地在两个人精心构筑的天堂上凿开了个大窟窿,他的思恋在短时间内飞速强化、暴涨,臻于高潮,如房里从早到晚轻舞飞扬的水仙花馥郁的芬香,不时让他的胸口气闷发胀。他吃起后悔药来:真该去她那边的。管这些该死的表格!他一遍遍按抚着手背上突隆而起的筋脉,搓摩着手心上蜿蜒曲折的生命线,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处于弥留之际,生命的纺线将在这一刻猝然绷断。
还是得干正事了!屏幕中五花八门的表格蜂拥而至,那是M大学外文学院法语系申请全国法国语言文学重点研究基地的申报材料。用他的老同学、顶头上司、副院长张伟戈教授的话来说,那是一颗颗重磅炸弹,所向披靡,斩获不菲。上百页的资料,分门别类,应有俱有,从法语系的历史、现状和未来,专职和兼职研究人员,历届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到炮制出来的雕虫小技的豆腐干文章到皇皇巨著,累累叠叠的科研项目和获奖情况(从国家级省部级到校级院级),以及鸡肋式的大小学术会议。刘广鉴不停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这些已由自己和各位同事打点停当,基地的目的宗旨人员配备预期成果和赶集式的国际会议各项已填塞得鼓鼓囊囊,下面要处理的就是更实质性的东西——什么现状与趋势,什么研究课题实际意义与理论意义,预计要攻关突破哪些棘手的难题,什么研究思路方法、工作方案、进度计划和中期成果。还没完,总之是没完没了,今天过了有明天,太阳升起了还要西沉——还有狗尾续貂式的资料准备和数不完的附录及补充说明。
永远是没完没了。
晶亮的屏幕闪烁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表格像调皮的小鬼头,不听从鼠标的调遣,上下乱蹿:有时刘广鉴觉得像是打开了一副中国套盒,盒中有盒,表中有表。长方形的表框会莫名地拉长,膨胀,转眼之间被切割、压缩,仿佛有一根神奇的魔棒潜藏在比特空间某个阴险的旮旯里。尽管是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狗屁文字,镀了金的坑蒙拐骗的垃圾,但还是得要刘广鉴一字一句呕心沥血地经营拼凑剪贴调包注水,一刻都不能松懈,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唯恐有把柄被对手抓住。一切都要做得浑然天成,尽善尽美,像桂林溶洞中悬垂下来的石笋那样,好像他们天然就该是重点基地的主人,这点在宇宙创始之初大爆炸那一刻就编码好了,谁也无法提出异议。
近半夜了,快大功告成了!刘广鉴觉得自己的手指机械地击打着键盘,快要崩溃了!不,要挺住,不能功亏一篑。渐渐地,成串的表格似乎染上了狂躁症,越来越不听使唤,纷纷跳出屏幕,覆压到刘广鉴的脑门上,勾摄着他的魂。
愈演愈烈的失眠。这星期已经有三天没睡好了,今晚上看来肯定泡汤了。实在是干不动了,躺下又睡不着,眼睛硬闭着也是活受罪,只能在黑暗里干瞪着眼,直到头一道曙色涌入将它戳破为止。真是邪乎,好像有一只手暗暗掐断了睡眠的开关。
即便这样,还是得躺下,眯上一会也好。刘广鉴阖上眼,街面上载重货车的轰鸣震颤接二连三地碾过他脆薄的耳膜,而不远处那家卡拉OK歌厅中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更像锋利的刀刃割剜着他恍惚迷离的神经。刘广鉴猛地坐起身,得到炉子上烧点水喝点热的。过后他踅回屋里,懒洋洋地倚靠在沙发上,操着遥控器看起夜间电视新闻来。又是一起火灾,冲天而起的消防水柱掠过焦黑的屋梁墙壁。又是老城区中的简陋旧屋,电线老化猝然引起短路。
电话又一次鸣响起来。这么晚了,莉莲还……想哪里去了,是伟戈。今天他的语调格外亲切,先是一番嘘寒问暖,再问申报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差不多了,刘广鉴打着呵欠。“加把油,明天上午9点到办公室来交给我!”不是说好后天的吗?张伟戈顿时爽朗地大笑起来,刘广鉴脑子一下清醒了不少,“我说你啊你,工作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样迂,trèspédant(太迂了),定了的事就不能改吗?早点弄好,可以有更多更充裕的时间补充完善,汲取集体的智慧,提高夺标的胜算,不是吗?别忘了,下周就要去北京汇报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这次学校非常重视这个项目,让恽副校长亲自挂帅抓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明白吗?要把它作为明年校庆的献礼,一个大大的红包。好好干!搞成了大家就是学校的功臣了。对,我知道你平时一副名士风度,懒散惯了,这次就辛苦一次了,今天开个夜车,随便怎样弄出来,就像我们哥俩当年整夜谈心聊天那样——这样吧,我让小王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拿,说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