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至璋 日期:2014-08-24 11:37:24
六十年前,他与父亲挥手作别。那条去台湾的大船圆了他儿时的乘船梦,却隔绝了一生的父子情。只能填写“我爸在大陆,失去联络”的台北童年,看着褪色的家书,眺望对岸的大陆,无限感慨:爹怎么没来台湾呢?点点滴滴的生活呈现出的是台湾当时真实的社会境况。分离五十年后,岳母林海音的一句提醒,作者从澳大利亚到江南寻父,踟蹰在外滩,捕捉童年的温情。一张老旧照片是他的“镜中爹”;一则寻人广告燃起无穷希望;一通国际电话如同春雷乍惊。从一点点蛛丝马迹,靠着如许缘悭一面的人的相助,天南地北搜寻一名老汉,追诉出两岸六十年的离乱史,再现出两岸隔不断的骨肉情。
作者简介:
张至璋,1941年生于南京,1949年初随母亲赴台湾,父亲滞留大陆。政大法律系毕业,曾担任墨尔本、澳洲、大洋洲华文作家协会会长,现专事写作。其作品多次获得各类奖项:1995年澳洲联邦作家全额奖金、世界华文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等。著作:小说类:《飞》、《张至璋极短篇》
目录:
楔子时空
上篇台湾成长与怀念
第一章镜中爹
第二章台北童年
三张船票
台湾就在远处的海里
暂居大姐家
褪色的家书
我爸在大陆,失去联络!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爹怎么没来台湾呢?
第三章以剑镶珠,星月双辉
二叔什么样子?
娘第一次去外国,一生也就这一次
娘想不想去大陆?楔子时空
上篇台湾成长与怀念
第一章镜中爹
第二章台北童年
三张船票
台湾就在远处的海里
暂居大姐家
褪色的家书
我爸在大陆,失去联络!
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
爹怎么没来台湾呢?
第三章以剑镶珠,星月双辉
二叔什么样子?
娘第一次去外国,一生也就这一次
娘想不想去大陆?
迁居宜兰
娘给我的“财产”——脚踏车
维寅怎么不在呢?
第四章孤独的现代人
失散与重聚
刻钢板的日子
大学生,少爷兵
我的步伐
不按牌理出牌
三十多岁才动笔写作,不见得晚
下篇大陆寻亲与感恩
第五章寻人启事
人间有真情,世界充满爱
两个目的,三线布局
米字边儿,草字头儿
第六章历史现身
公公,公公!
那段历史正在结束
第七章爹的足迹
光荣工人队伍的一分子
二叔是公认遭受迫害的
那样中国味儿的女人
第八章爹的孔雀没有开屏
文与图的世界
爹,儿来了!
第九章重现
后记永不消失的晨光
附录
萼芬姐的字字珠玑
沉寂了半个世纪的
张维寅与张至璋父子年代对照表上篇台湾成长与怀念
第一章镜中爹
我生长在江南,家中仍按老北平习俗,称父亲为爹,母亲为娘。
文学作品或电视影剧,有些刻意用“爹娘”代替“爸妈”,不只为表明时代或地域背景,也是为加强亲情意味,“亲娘淌下泪水”就是与“母亲在流眼泪”不同。这儿不谈文学,因为爹娘在我实际人生中,远非文学能比。
七岁以前,是个久远的年代,我的生活与一般孩童没有两样。
每逢爹娘带领两个姐姐和我,晚上散步到南京的新街口新开张的首都戏院看电影,我总盼望能在电影院吃到什么。哪怕回家的路上会走酸了腿,被他们拉着拖着,因为我已阖上了眼,而他们却起劲地谈着白杨、周璇什么的。
爹画图一流,每次应我所求,紧握住我的小手,教我画卡车、飞机、轮船。事隔半世纪,每忆及此,我仍能感受他手心的温暖。
爹还会折纸船,有篷的、没篷的、单篷的、双篷的。正方形纸折出来的船身宽,长方形纸折出的船身窄。爹甚至能用一张纸折出船边晾晒的衣服,然后像变魔术般,把衣服拆开,竟变成另一条船,依附在原先这条船上,令我吃惊不已,爹说这叫“双身船”。
每次折纸船总花不少时间,我却乐此不疲,憧憬着有天真去乘船的滋味。当时哪里知道,我与爹的欢乐竞这么短暂,甚至后来连他的容貌都模糊了,即使我一生都谨记折好双身船的要领。多年后,每当教自己的孩子折双身船时,就温习一遍,也重温一遍。
一九四九年初,爹不再跟我折纸船了,那段日子全家天天出门抢购米面油盐。上午抢,免得下午涨价。最后我们到了南京的长江码头下关,乘江轮去上海。江轮会叫,会冒烟,一夜船下来,令我兴奋无比,圆了折纸船的梦。
我们住在上海黄浦江边的大旅馆,姐姐天天带我到江边,等待更大的船,会漂洋过海、去台湾的船。我们也在码头找真的双身船,可是我却始终没见过。
对于上海,很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就是天天央求姐姐,带我在旅馆上下楼坐电梯,从不嫌烦。那电梯有两道门,其中一道有铁条格子,姐姐说手伸进去会轧断。
我们终于搭上一条轮船,大得不得了,但是人挤人。后来回想,爹一定对娘及我们姐弟说了许多话,他们之中还一定有人含着泪。因为,爹没有登船,留在岸上。
爹和我们只通了两三封信,每封都寥寥数语,寄信的地址也不一样。爹在信中强调共产党来了后,生活很好,但是嘱咐我们没事不要通信,要通信也要由南京秦状元巷一位不认识的李先生转交,不是直接寄到我们住的丰富路。爹当时近五十岁,被通知又进了“大学”,还天天打篮球。娘保留着爹最后一封信。
我们不敢常去信,怕给爹找麻烦。隔了些时日,忍不住按地址去信,却一封封的没有回音。
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老实说,小学时对于失去父亲,日子久了渐渐习以为常,记忆里不便的是参加作文比赛填表,父亲职业栏不知如何下笔。娘教了我,“陷大陆,失去联络”。
这七个简短坚定的字,虽是写给别人看的,但是却明示我,没什么指望了。
四十几年后,一九九二年秋天,满怀希望,我终于又踏上大陆。所不同的,这次是搭飞机,是由我移居的澳洲飞去的。
南京新街口的晚上,依然挤满人,挤满车,挤满树,也挤满嘈杂。那家首都戏院还在,门前也依然有爹娘拖着小男孩,进去看电影。黑压压的人群中,我不断闪躲走着,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也看不清年纪,五十,七十,还是九十?忽然有人拉住我,问要不要以美金换人民币,我摇摇头。就在想捕捉这人的面容时,他已隐入人群。
我忽然领会,自己仅是十二亿分之一。
回头看看这黑压压的一大片,爹真在里面吗?
十二亿人里,像我这种遭遇的,又有多少呢?
有人调查过吗?
有人统计过吗?
走在那条狭长古老的丰富路上,我找不到儿时的故居。原来“解放后一切从头起”,门牌号码已从路的另一端倒过来编,单双号也左右对调,有的一户拆散,有的数户合编。东西是旧的,规矩却变了。然而我还是走到路的另一头,一家家数起,却发现许多门户内全有我模糊的记忆:石板小天井、曲曲拐拐的院落。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妇人,在里面生炉火,晒床单,洗洗涮涮的。我问不出结果,得到的是一张张迷惑的面容,满脸的皱纹。我心中急躁起来。
这些院落里,哪间有过我的童年呢?
这些老人里,哪些见过我爹呢?
大概都没有。
可是我照了很多相,因为大概也有。那些满脸的皱纹,莫名地,令我亲切、温暖。饥肠辘辘,我疲惫地走出丰富路。当年那个小男孩看完晚场电影,怎么不会走酸了腿,走阖了眼?五十年是人生的大半,现在想回头走儿时的路,纵然门牌号码没倒过来编,环境也变了,哪能容你单纯地一相情愿?
城郊红十字会的人建议,不要一味寻找故居,该去试一试爹最后要我们转信的地址。我又燃起希望。秦状元巷在夫子庙附近,狭窄的石砖路,两旁是斑驳的石墙和木屋,巷道里只能走自行车。爹,一定来过这儿。这次我不再按照门牌,竟然很快找到李先生家,里面居然还住着他的表侄母子,可是他们没听过爹的名字。
原来李先生早已去世多年,要是活着也已一百一十岁。据他表侄说,李是民初革命元老,解放前是国民党左派。解放之初已六十多岁,但仍随许多人进了“华大”。华大是专为改造知识分子,或曾在国民政府任职的人而设的思想学校。华大只存在两三年,现在知道的人不多。
这人的判断是,他表姑父李先生也许与我爹是华大“同学”,也许爹只是受他表姑父监管的人之一,因此由他表姑父统一管制信件。他这样恳切地向陌生人说出家事,很使我感激,即使他能告诉我的就这么多。然而无论如何,我觉得像在空中抓到一根从风筝上断了的线头。看来爹再度进的所谓“大学”,真是华大。
随后一年,靠着妻祖丽的大陆亲戚萼芬姐的热心奔走,在一个机构内翻找档案,最后居然给我寄来当年华大的两页文件影印本。
我匆忙拆开信……
啊,爹的亲笔字迹,还有照片!
那是他在一九五○年,进入华大时填的出生及学历、经历表。家属栏,爹把我们的名字都谨慎地刻意更改了。姐姐用她们的小名替代,我的删除了第三个字,成了单名。娘的名字最为特别,混合了她的名及号,并代以谐音字。配偶下落栏,填的是“在台湾女婿家闲住”。
爹为什么改我们的名字?他当时心中担忧些什么?爹是为了自保?怕我的姐夫,因为在台湾地区的国民党政府中工作,连累到他?还是爹想保护我们?怕万一解放了台湾,共产党不满意爹,而株连到我们?名字不同,爹与我们就没了关系,我们不是也就不会受到他的连累?我看到爹清秀的字迹间,爬满了焦虑,隐藏着智慧。然而,不就是同一时期,我在台北作文比赛中填表,竟然连父亲栏都不会填,还要靠娘教我“陷大陆,失去联络”?
那张两时半身照里,爹穿白衬衫,头发整齐,有点上秃。爹有对大眼睛,是那样炯炯有神地盯住镜头。我注视良久,爹盯住的是我。刹那间,爹跳出了照片,与我面对面!他那样聚精会神地瞪着我,我却看不透他的心情。
那夜,我没阖上眼。
清晨,我悄悄进入浴室,旋亮灯。
小时候有次问娘,爹长得什么模样。娘说爹很像我,但是有点秃头。当时我心想,爹秃头怎么会像我呢?而现在这张照片,是一九五○年爹进华大前后照的吧?那不正是我小时候问娘,爹长得什么模样的年代?
多年来,我一直揣摩爹的容貌,如今事隔四十多年,终于看见了答案!
我抬起头,镜子里是个每天都看到的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我睁大眼睛盯住“他”,那不也是跟爹一样炯炯有神吗?只不过头更秃了些,那是因为,“他”比爹大了两三岁。那么,再过两三年,爹不就是镜中这模样吗?那么,想知道爹后来是什么样子,不是我一走到镜前,就能知道了吗?即使再也看不到爹以后的照片,再也没有爹的消息,又何妨呢?
视线模糊中,我已看不清楚镜子,心中涌出一丝暖流。
就这一丁点,我与爹的故事。
就这一小片,相隔四十多年的牵连。
爹在华大“毕业”后的下落,那两页文件没有记载,无从追落。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娘,以免她伤心。整个经过只有二姐和大姐夫知道,爹疼爱的大姐,早已在中年过世,爹没见过的二姐夫,也因车祸去世。最近一年,娘体力日衰,无法看报,我才敢写出来。
娘今年九十五。
爹比娘小一岁。
(按:本章发表于一九九五年底,获得世界华文文学奖。岳母林海音女士看了深受感动,积极鼓励寻找。数年后,事情出现戏剧性转折。以下各章写于二○○二年至二○○九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