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小青 日期:2014-08-26 10:50:37
本书主要写的是苏州小巷里的人情琐事。浓郁的文化特色,生动的苏州方言,使其字里行间弥漫着真实可感的人情味。
作者简介:
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8年考入苏州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毕业留校,担任文艺理论教学工作。1985年调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现为江苏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1980年起发表文学作品,以小说创作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17部,中短篇小说近300篇,电视剧100多集。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短篇小说《城乡简史》、《我们都在服务区》、《嫁入豪门》,电视剧《费家有女》、《干部》等。
目录:
引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引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尾声
后记引 子
相传,很久很久的远古时代,在茫茫的大海中,有一天突然涌出一个小小的岛屿,人们把它叫做海涌山,海涌山便是现在的苏州名胜虎丘,也便是苏州地区最早的陆地。
历史走过了几万年,至公元前十一世纪,吴泰伯将中原文化带到江南,在苏州附近建立了一个弹丸小国,若干年后,泰伯之二十世孙诸樊迁都苏州,筑起名为“吴子城”的小城,又过若干年,阖闾授命伍子胥扩大“吴子城”,建成了相当规模的阖闾城。于是便有了苏州,有了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
古老而美丽的姑苏,人杰地灵。夫差称雄而亡国,勾践忍辱而复起,范蠡西施的传说,唐代诗人的吟咏,吴门画派的丹青,唐祝文周的笑料,况钟林则徐的清正,清朝的十七名状元,等等等等,无不为这座人间天堂、东方威尼斯涂上一层又一层的亮色。
苏州人杰地灵,苏州历来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闻名,无数文人骚客留下的文章典籍,大都以他们为主体。
然而,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只能是苏州极小的一部分,苏州的绝对量是芸芸众生、市井小民,是他们的喜怒哀乐。
第一章
裤裆巷这个名字实在不大文雅,叫起来也拗口,似乎总给人一种下作的感觉。小伙子出来追大姑娘,丫头外面谈男朋友,人家问起来“家住什么地方”,裤裆巷,说出来面孔上总有点难堪兮兮。其实,苏州城里稀奇古怪的地方名字多得很,狗屎弄堂猫屎街,照样出状元,住大老爷。
裤裆巷原本不叫裤裆巷,叫天库巷,响当当的名字。传说很早以前,这地方地势低湿,阳气不足,老百姓里多有患风湿病的,唐朝周真人为民禳灾,在此地建坛,一时间香火兴盛。
城里城外不少人家贪图这里风水好,有仙气,都来建房落户头,开店肆办作坊,才有了这条街,取名天库。
天库巷难得一块风水宝地,来造房子落户的人家,自然全是头挑的货色。头挑的料作,头挑的匠人,头挑的格式,头挑的做工,你比来我比去,你造三进我砌五进,你用陆墓金砖,
我用黄杨紫檀,你雕梅兰竹菊,我刻凤穿牡丹。一时间深宅大院,雕花大楼,一宅宅竖起来,雕梁画栋气势峻峨,砖雕库门玲珑剔透,镂花长窗雕工精致,着实水平,着实叫人眼热。小
巷在高墙大院夹峙中,愈发显得进深、威风、气派。自此,天库巷日益发落,到唐朝白公刺史辰光,苏州城里老百姓唱苏州城“苏州七堰八城门,七塔八幢九馒头①,三横四直泊舟航,三宫六观十八坊”。天库巷方圆左右的老百姓唱天库巷“入阊门,进天库,井挑巷,巷挑井,店肆开,人客来,茶社酒坊闹稠稠”。这种土里土气的民歌民谣虽说不如文官才子写的什么“朱户千门室,丹楹百处楼”,什么“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的句子有味道,但不过土也有土的滋味。
天库巷经过几朝几代,到了明朝某年某月某日,一位巡抚大人路经天库巷,天上下雨,地下潮湿,石卵子打滑,轿夫跌倒,巡抚大人从轿子里跌出来,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捏牢裤裆,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哎呀裤裆”。这个狼狈的跟头和这句有失身份的话,偏巧被弄堂里一个烟花女子听见,熬不牢“扑哧”一笑,这一笑,笑出一桩风流事流传下世。老百姓不喜欢这位巡抚大人,便“裤裆裤裆”叫开来,嘲笑大老爷。裤裆巷里现今的住户,一到热天乘风凉,就要听乔老先生讲这段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说是老古书上看来的,旁人没有见过什么老古书,虽是将信将疑,却也没根据反驳。
据说天库巷被叫做裤裆巷之后,风水败了,名声臭了,街巷里茶坊酒楼,馒头浑堂自然不少,可是堂子、赌场愈加多,后来人称裤裆巷十家店肆三堂子。说是那辰光,浪荡公子卖×货,满弄堂晃荡。
到了清朝乾隆年问,苏州吴世恩金榜有名,中了头名状元,回来就买下裤裆巷三号那宅房子。苏州城里好宅大宅多的是,可以说条条弄堂藏金屋。吴世恩的老宅在马家巷,中了状元买新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体,可是,状元买宅,东不看西不买,南不拣北不挑,偏生看中裤裆巷里这宅房子,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吴世恩中了状元,后来做了大夫,专门教太子读书,在皇帝面前十分得宠。有一回,皇帝和他拉家常,问起他苏州的老宅在玄妙观之东还是之西。吴世恩心想皇帝真正不得了,中国这样大,皇帝连苏州玄妙观的方位肚皮里也清清爽爽。一时心急慌忙,讲在玄妙观之东。皇帝龙颜一开笑了。等事体过后,吴世恩回想起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家的老宅在马家巷,明明是玄妙观之西,怎么会讲出在玄妙观之东呢,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么。吴世恩吓得嗦嗦抖,神经倒还清醒,马上寻出理由告假回苏州,急急忙忙到玄妙观东面和马家巷差不多位置的弄堂里寻房子,先寻到北面一条肖家巷,看见一宅现成货,可惜这宅房子太小。吴状元北京城里做大官,苏州城里名气响,回老家自然要讲排场讲气派了,耀武扬威。看不中肖家巷这宅房子。也幸亏得当初吴世恩没有买下这宅房子,倘是买下来,后来一位名闻天下的女人赛金花就不可能住到肖家巷来了。吴世恩看不中肖家巷的房子,再往南去,寻到裤裆巷,三号那宅房子,一看就中。当时家人有所犹豫,告诉说,裤裆巷风气不灵,名声不好。吴世恩怕的是“欺君之罪”,而不是什么名声风气。家人好心不得好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吴世恩买下房子才算定心,一身轻松回京城。
老法里的规矩,男人进京做官,大房要守老家老宅的。吴世恩在裤裆巷买的大宅,自然是归大房住。那辰光的做官人,一般有个三房四妾,不稀奇的,也是一种风气。只讨一个女人,总归好像没有派头,乡下人兮兮的。吴世恩做了大官,除了大房守在苏州老宅,二房三房随去北京,住在西单米氏胡同,也是显赫得不得了的大宅。四房小姨太太就在苏州城里偏僻一点的地方另外买了一宅房子,买几顷田收租,安几个下人服侍,消消停停,福享终身。不过这份福气,现今的小姑娘恐怕是不肯要的。拿现在的话来讲,就算有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貂皮大衣迷你裙,一日到夜关在屋里,戴给啥人看,穿给啥人看。不过那辰光的女人,像吴世恩四房这种小家人家出身的女儿,修到这等地步,着实让人眼热煞了。
大房安顿在裤裆巷三号,自然要比四房风光得多。
裤裆巷虽然风气不好,民居住宅是不差的。三号这一宅,做状元府,一点不推板①。想起来吴状元一举成名,京城里做大官,这种人家买下来的房子,总归不会是蹩脚货。
吴家大宅,光是大门就气派得不得了,八扇头的墙门一字排开,墙门木料全是上等银杏木。进大门一方天井,天井后面又是八扇墙门排开,开进去是门厅,也就是现在讲的门堂间。
门堂间西面有一过道。方砖铺地的过道夹在高墙之中,幽深阴暗,延进去二百多公尺长。过道中央原本有一口暗井,住家怕小人出事体,老早就封起来不用了。过道南北通,把大宅分作东西两落。东面一落总共六进,前面四进分别为门厅、轿厅、大厅、女厅,这四进的房子格式大致相同,全是三开间的门埘。这种老房子的开间,不像现在房子的开间,头二十平方碰顶了。老早辰光这种大开间,一间小至三四十平方,大至七八十平方,气势庞大,派头十足。开间墙头大都是木板壁,也有粉墙,门前一排走廊,走廊有落地排门窗。走廊前一方天井,厅后各有一座清水砖雕门楼,用来隔开前后两进。厅前门框上各有四字题款,门厅上方一幅匾额,是道光皇帝亲笔题的四个字:“吴大夫第”。用金粉写在红木匾额上,轿厅上的“祖孙鼎脚”也是皇帝题的款,大厅上是“天赐纯嘏”2。女厅后面有一座小花园。园中有假山鱼池,早先还有一幢五楼五底的房子,坍塌以后,改成一条旱船形状的宅屋,旱船后来遭难焚烧以后,就再也没有造起来,那一块地方也就空落了。再后面就是灶问,也有三开间门面的地盘,东西各有两口三眼灶。据说吴家顶兴旺的辰光,光上灶下灶就有十来个下人。
西落总共有三进。第三进是住宅,有六开间。住宅往前,叫纱帽厅。这纱帽厅是全宅顶好的房子,前后各有一方天井,前大后小。纱帽厅前面那一进叫鸳鸯厅。鸳鸯厅有四开间外加一隔厢,房间也全是红木地板,镂花长窗。除了东西落以外,还有一些零碎房屋,质量稍许蹩脚一点,是账房先生和其他下人住的。整个住宅区后面有一座大花园,叫凤池园。园中亭台楼阁,湖石假山,荷花鱼池,九曲小桥,长廊花窗,样样齐全。据说吴家顶兴的辰光,光光被称做“富贵花”的牡丹花就有三十五墩。
吴宅状元府,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处处看得出显贵的门第形式,表示出宅主人的地位等级。
吴世恩买下这宅房子,回到京城,心想欺君之罪已不存在,何况这宅房子是不差的。后来也就不大过问了。不晓得房子再好,风水不灵,吴家大房搬进来以后,大房里是一年一年败落下去,一代一代下来,养儿子居然全是单传,全是险介乎的事体,到了第四代上竟然绝了子孙,从其他房里嗣过来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说吴世恩的孙子也中过状元,其实那个不是大房里的孙子,中了状元就拿过来算是状元的嫡传了。吴家人丁不旺,家门不兴,以后再也没有出过什么状元,做过什么大官。子子孙孙倒是出了不少浪荡公子,吃着祖宗,花着祖宗,坍祖宗的台。吴世恩九泉之下倘使晓得全是买下这宅房子之过,不气煞也要悔煞了。
裤裆巷虽说历史复杂,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全有,现今可全是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家,做的规规矩矩的事,寻的正正派派的钱。何况现在年纪轻的人,讲究实惠的多,倘是裤裆巷
有花露水,来几个海外爷叔阿伯,冒几个万元户,照样娶得着城里顶漂亮的女人,人家保证不会嫌避你是裤裆还是裤脚管。
可惜裤裆巷什么名堂也没有,石卵子铺地,青砖头打墙,笔笔直直一条弄堂,一眼望到底,不像裤裆,倒像直筒裤的一条裤脚管。
裤裆巷实际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条街,不像那种丝瓜一样纤细纤细的弄堂,两边人家出门碰鼻头。裤裆巷宽宽敞敞,虽说面子上笔直,一点不打弯,夹里芯子却是九曲十八绕。一扇扇门面,大大小小,拱形方形圆形,外面看看不稀奇,踏进去却是别有洞天,世界全做在门洞里厢。一扇大门进去,一通通出去,十七八亩地的也有。六七十间房间,三五十家人家,一二百口老小,全扣在一个门洞里,进门方能看见大石库门里面套小石库门,小天井里面通大天井,绕过来串过去,通过来弯过去,小人玩躲猫猫“官兵捉强盗”倒是一等的好地方,幼儿园、儿童乐园里觅也觅不到的。倘是东洋人来打仗,根本用不着挖地洞,用不着打什么地道战,地面战也蛮有打头了。
世界做在门洞里,哭哭笑笑,全关在一扇门里。早先的店面开间现今全封掉改建了,弄堂里店少人少,自然冷清,有拾破烂收旧货的,卖鸡蛋卖绍兴乳腐的,修洋伞修棕棚的,日日夜夜串过来串过去,拉直了喉咙穷喊,愈发显得弄堂里幽深。
早先的房子,自然是尽足当时人们的要求造起来的。即使顶蹩脚顶普通的民居,起码也有三开间门面,一方小天井,碰到达官贵人、殷实富户,一般像那种两落七进两落五进的大户头只住一户人家。自然称心,自然惬意,自然热天凉笃笃、冷天暖烘烘,自然宽宽舒舒、清清爽爽,现在一个院子轧进十七八家二十几家,一代一代还不停不息地衍生出来,住房狭窄,水卫设备落后。常常是十几家合用一口水井,一个早上用下来,井台上一塌糊涂,有几个鸭屎臭的,还在井台上刷马桶,臭水往阴沟里一倒,一点不讲道德,拆了烂污①,要居委会干部揩屁股。旁人讲几句,总还有理由犟辩,上班来不及,扣奖金啥人赔,小人要读书,迟到了立壁角啥人肉痛。住户的马桶天天夜里排在过道里,有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的小猢狲,偷马桶盖当飞碟甩。碰到环卫所清洁工有思想问题不上班,住户就要自己拎到厕所里,倒马桶倒痰盂倒夜壶。这种事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总不大高兴做,赖得掉总要赖掉,苦煞了几个老太婆,串弄堂过马路,颠颠晃晃,抖抖嗦嗦,拐到厕所上气不接下气。
住户轧②得兜不转屁股,想想早年这样的地盘只住一家人家,称心煞了。至于古辰光什么样的人家住这么大的地方,大家也不想去弄清爽,弄清爽也不会多出一间房间,一个平方也不会多。
只有乔老先生顶稀奇,一肚皮的货色没有人要听,闷在肚皮里,痒得要命。有一次,屋里来了两个亲戚,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兴趣,揪住机会像说书一样开场,那宅房子,起先是哪家的状元府,后来传给侄子是个大学士,再后来传给孙子某某状元,再后来一个不争气的子孙一夜之间把一宅状元府输脱。这座大院是什么大官造的,后来得罪朝廷,贬官革职,房子给一个什么太监的什么亲戚买下来……讲得活灵活现。裤裆巷里户户宅宅的根底,老先生好像清清爽爽,天晓得是真是假。乔老先生的孙子乔乔,听这种老古董听得发腻发酸,但总不可以塞牢自己耳朵不听,也不可以封牢阿爹的嘴巴不许讲,就贼忒兮兮插嘴问阿爹,你讲太监,老法里的太监,真的要割卵的?弄得乔老先生面孔上青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紫一块,乔老先生自己也总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少年时候背过四书五经,青年时代读过梁启超康有为,中年辰光做过几日官府文书,老来还要看看《吴越春秋》《清嘉录》,却修了这么个孙子,台坍光。
吴宅状元府到底什么时候造起来的,现在已经弄不清爽了,卖到吴氏手里,以后就没有再改换宅主人,吴氏家族后来虽然败落下去,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是这宅房子总算还是保下来了。到了解放来的辰光,吴宅的当家人是状元第六代的媳妇吴李氏。吴李氏娘家也是大家,传说是武英殿大学士顾鼎臣的后代。解放前,吴李氏有个阿哥在政府里做事体,解放辰光逃到台湾,临动身特为跑来劝妹子,卖掉大宅,同他一起去台湾。吴李氏从小受足家训,晓得进得吴家门,就要为吴家想,生为吴家人,死为吴家鬼,所以死守老宅,不肯离开。解放后的开头几年,日脚倒也蛮太平,时常有苏州城里老人家来来往往,过年过节政府也有人上门拜访,吴李氏庆幸自己没有听阿哥的话,到了1956年公私合营,一家人家不许有这么多房子了,要合营,吴李氏也想得通,反正屋里人少,这么多房子也住不了,再说公私合营是为国家好,也为老百姓好,反对剥削,大家过新社会的生活,人人有责任。吴李氏没有什么意见,自留了一小半房间,余下的全部合营了。后来听说苏州城里有差不多的人家房子全是捐献给国家的,吴李氏出门碰见居民委员会的干部,还有点难为情呢。公私合营到“文化大革命”前这几年里,吴家出卖了一部分私房,其余的房子除吴家自住两间外,都出租给别人住,吴家后代子孙靠这点房子吃饭过日脚,倒是一座吃不空的宝山。“文化大革命”一来,人人碰着扫帚星,个个晦气触霉头,吴氏大宅更加逃不脱,充公。吴李氏老太太吃住没有着落,赶进一间六平方的小灶屋,贴贴洋火盒子,寻点辛苦钱混日脚。
其他住户倒不曾关账,算是受剥削的人,房子照住,不过不是住吴家的,而是住公家的,公家收房钱,比吴家收得少,住户倒也乐得。原先大家不满吴家收的房钱太贵,看见人家纺绸褂子一披,鹅毛扇子一摇,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①,餐餐七荤八素十样经,实在气不平,眼皮薄,肚皮里喊不公平。到“文化大革命”风头上,踏人家一脚,揭发金子宝贝绫罗绸缎,实在杀瘾。现在看看吴家子孙,三五六口轧进一间小屋,过这种平头百姓过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日脚,细皮嫩肉变作粗皮老肉,见了人点头哈腰,低眉顺眼,作孽兮兮,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也想不明白这种变世的日脚是啥人作出来的。 等到大家还过魂来,轮到处理吴宅的辰光,街上已经在唱“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了。大家心里有数,房子姓吴,自然应该还给吴家,可是住户不过门,赖死赖活不肯搬。房管所来劝劝,弹开三公尺,单位里动员,讨价钱,要我搬开不难,你给我多少平方,新房旧房,公房私房,楼房平房,有没有抽水马桶白瓷浴缸。单位哪里来的平方,有几个平方,就要打破几个壳郎头。住户自有自己的苦衷难处,挖屎丢烂泥,寻死觅活,样样做得出。碰着吴家的人,嘴里还不清不爽说什么现在变世了,叫工人阶级困马路,房子让给官僚老地主。说得吴家七十八岁老当家吴李氏心里寒丝丝,牛牵马绷讨还了两大间一隔厢算数。房管所立时三刻上门,要求吴李氏老太太作价处理其他房间,叫老太太开价。吴老太太刚刚经过脱胎换骨,触及灵魂的“锻炼”,现在魂虽然归来,却是惊魂未定,看见公家的人,已经有了三分惧怕,叫作价就作价,叫她开价倒是开不出,随便公家给多少,多给多拿少给少拿,房管所乘机杀半价,杀得辣豁豁。吴老太太总共拿到万把块钱,心里也明白吃了大亏,嘴上却不敢讲出来。
吴老太太早先嫁到吴家里,做少奶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盐酱醋柴,自是不闻不问,房子家当愈发一窍不通。及到落难,起先还有六个平方轧轧,后来索性扫地出门,住到原先屋里一个下人家里,同那家一个老太婆轧铺,过了头十年苦日脚。起先叫她扫马路,冲厕所,老太太实在做不动,总算碰上几个心肠软的,叫她领点洋火盒子贴贴,弄点纱头拆拆。一个月寻个十块八块,咸菜汤泡泡饭。现在一次头有了万把块钱,手发抖,心发荡。
吴家落难辰光,大女儿吴方圆已经出嫁,女婿屋里成分好,女儿自然要同娘家划清界限的,讲出了绝活,从此不再来去。不过划清也好划不清也好,娘家的屎粘在女儿屁股上,揩不清爽,女儿女婿为了老娘,也吃足了苦头。大儿子吴方已经成家立业,有了两个小人,一家大小四口,被赶到乡下做农民去了,一去不复返。近几年到乡下去查查,说根本没有来过,二十年不通音讯,不知死活。小儿子吴圆,那一年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女人。读书读成个书憨大,连考三年考不取大学,算是败了状元人家的面子,弄得神经兮兮。后来捏了一纸命令,一火车乘到东北树林里做苦力。人家嫌他成分不好,浑身冒酸气,分一间木板房给他,独吊吊地住在大树林里。这间木板房,风一吹,嘎嘎响,雨一落,嗦嗦抖。门关不上,窗合不拢。有一日,一只老狗熊推开门进来白相①,老狗熊朝吴圆笑眯眯,抬抬手,吴圆吓得尿撒了一裤裆,神经就有些混乱了,不过还是会吃会做,就是一直讨不到女人,有空闲就坐在木板房门前,盯了木板房看,发痴发呆。到后来,吴圆调回来,已经四十出头了,又是一火车乘到苏州,进门看到老房子已经退还,立时嘻嘻笑出来,笑得收不拢场,笑得隔壁邻居汗毛凛凛,笑得吴老太太在边上哀哀地哭。从此,吴圆脑子一阵清爽,一阵糊涂。
清爽辰光,上班下班,吃饭困觉,讲话办事,一点没有两样,糊涂起来就不好讲了。大家都说,吴圆这世人生全作掉了,再好也是个废人了。吴李氏老太太一世人生熬下来,落到这般下场,一碰就要心酸流眼泪。不过日脚总比“文化大革命”好过多了,那辰光弄得一门心思想寻死路,幸亏隔壁邻居劝她,说你死了要拖累儿子的,才打消了她的念头。吴老太太女儿吴方圆,就住在本市,晓得老娘现今的情况,有好好的房子,没有好好的人传,自要动心思的,吴方圆今年也毛五十岁的人了,前几年算是同老娘划清界限,不来往,现在要她老面孔上门来还有点难为情,先叫小儿子来讨老外婆的口风。吴老太太头二十年不曾同自己骨肉一道过日脚,吴圆虽然回来,又是这剐腔调,想讲句贴心的话也没有人听,刹生头里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外孙,一口一声外婆,叫得亲亲热热,又高又大,一表人才,活脱脱像两个娘舅,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记恨什么“划清”不“划清”。
不多几口,吴方圆的小儿子姚克柔就搬进来同外婆一道住,陪老太太过日脚了。户口也迁到老太太的户口簿上,姚克柔改为吴克柔。
吴克柔迁进吴宅的辰光,还不满三十岁,插过队,做过工人,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女儿已经六岁,儿子也已四岁了。
吴克柔头脑拎得清,听老太太谈了房子的事体,立时上到房管所长门上评理,人家拿出老太太签的字据,白纸黑字,出门不认账。吴克柔弄不过房管所,就去打官司,一级一级告上去,事体弄得蛮大,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判下来。听吴克柔的口风,这场官司不是三万五万应付得过去的。其他住户看看现今的政策,心里七上八下,晓得这桩事体早点晚点总要弄清爽的,只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像当初吴家一样,被人家扫地出门了。
吴家1981年讨还的两大间加一隔厢,就在鸳鸯厅这一进里。鸳鸯厅另外还有二开间,住了两户人家。吴老太太刚住回来的辰光,邻里关系自然有点尴尬。老太太想想早先吴家一家也不过五六口人,住这么大的地盘,除了纱帽厅接待高级客人,住宅住人,其他几进全是不派什么大用场的,每天自有下人打扫清爽,锁好门。现今只还给她二开间一隔厢,想想是气不服的。吴克柔打官司,强调起来理由充足,别人驳他不倒。可是,三五六口七八口,轧在一间屋里的平头百姓,热天蒸馒头,冷天贴大饼,想想比比,同样不服气,理由更加充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爿世界上的事体,下世也弄不明白了。
苏州城里同吴家这宅房子大同小异的建筑,大街小巷处处有,只不过近几年拆的拆,坍的坍,不少地方已经面目皆非,光彩全无了。有的房子虽然还在,可是不再住人,派派其他用场,被什么工厂无偿占用,堆堆破货废料,被什么单位廉价收买,准备拆了旧房用这块地盘造新楼房。相比起来,裤裆巷三号这宅房子还算额骨头①的。不过额骨头再高,也难得原模原样了。这种早年的大型建筑群,原来都是有规格的,一般一进三间,门前一方天井,东落西落当中有一条进深直通的过道。可是现在,三号这宅房子,已经不是老面孔了,头二十年来,房管部门和住家,旧物利用,见缝插针,大间隔小,小间扩大,角角落落里,还造起来像模像样的房间,大到十来个平方,小到三五个平方,用来放自行车,堆旧家具,当灶屋间,做吃饭间,甚至有人家做新房的。
其实像这种地方,这种房子,早已经不是老面孔了,索性再修修补补,改造改造,通自来水,增加点卫生设备,也还可以混几年住住。凭良心讲,这点房子,旧虽旧,还是蛮像样的,有地板房,有落地长窗,雕花楼板。乔老先生的口气,老法里的东两就是比现今的像腔,看看,这扇窗,精雕细刻,看看,这扇门,风格细腻。好像房子是他自己造的,讲起来骄傲得很。这宅房子,不是明朝末年便是清初造起来的,扳扳指头,三四百年了,人也传了好几代了,房子怎么不要破落。前两年这里的住户曾经选代表到房管所申请大修。房管所开始派人来看了倒也一口答应,纳入计划之内。可是后来突然来了个通知,这一带的住房,上头有统一规划,住户一律不许自行改造。房管所没有权,私房也不许动,已经动过的就算了,以后再要动,对不起,动一动,罚款,事情弄大了,还要追究刑事责任,拖到法院去判。
老百姓骂归骂,怨归怨,怕还是怕的。罚钞票,吃官司,不是寻开心的事体。轧就轧一点,苦就苦一点,中国的老百姓反正是能吃苦,也不怕吃苦,并且会苦中作乐的。就这样,日脚一天一天过下来,看看倒也蛮太平。
第二章
四开间的鸳鸯厅,砖细门框,门框上方有一幅《八仙上寿图》砖刻,王母娘娘和老寿星居中,八仙赴宴,各姿各势,活灵活现,大概是借托“洪福齐天”的意思。可惜前几年大家神经搭错了,造翻造翻,红卫兵搭了梯爬上去,凿得一塌糊涂,现在看,只剩下张果老那头小毛驴还有半只屁股, “洪福齐天”自然是齐不起来了。
这鸳鸯厅,原本为啥要起鸳鸯这个名字,据乔老先生讲,是因为这一进房子走廊上有扇银杏木精雕的月宫门洞,将走廊一隔为二,门洞西面一开间,雕梁画柱,门洞东面三开间,朴素简雅,因为走廊东西大小不一,结构不同,所以,叫做鸳鸯厅。至于鸳鸯厅早先到底派什么用场,乔老先生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讲不清爽,问吴老太太,老太太说,鸳鸯厅原本叫积善堂,不过,我嫁到吴家里,鸳鸯厅就锁起来了,从来没有进去看过。房子造好空在那里,这种事体,只有上世里有,今世和下世是不会有的。
鸳鸯厅四开间房子,虽然东西有别,但大体风格还是一致的,都是一式的楠木板壁,红漆地板,镂花长窗,乔老先生说是古建筑的杰作,乔乔偏偏同阿爹唱反调,说是住这种房子冤枉孽障触霉头,看看这种破房子,什么红漆地板,哪里还看得出一点红漆,什么镂花长窗,哪里还有一扇像样的窗。近几年各家人家自说自活,把走廊上的长窗拆下来,搬进自己屋里隔房间,有的索性改改弄弄,变成了其他小家具。大房间一变二,有的还要二变四,但是不可以再四变八了,四变八的房子真是螺蛳壳了。子子孙孙倒是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地变出来,所以,到末了还是解决不了困难。房管所来人追究,每次总是十七八口一条声,问他要房子。碰一鼻头灰,回去汇报,从此再也不来寻麻烦。
走廊前的一方天井原先也有三五十个平方,几家人家各搭一间灶屋,张师母屋里灶屋边上还拖了一个披。天井里原先的一棵百年老柏锯掉,方竹、石笋拔掉,推倒,石条石墩用来做基石。各家搭房搭披,没有规矩,没有计划,抢着为准,搭起来算数,三五十平方的大天井,割得七零八落,剩一点点地方见天见太阳。
吴老太太讨还两开间一隔厢的辰光,吴圆和吴克柔还都没有回来住。老太太一个人住百十多个平方,只有两三件破家具,房间空荡荡的,心里空落落。过了不多几日,有个中年女人寻上门来,手里捏一本黄草纸兮兮的书,对吴老太太说,他们家是吴状元第三代五房里的嫡传,吴老太太自己算起来是状元府的第六代,第三代应该是老太太男人的阿爹再上一代。吴李氏进吴家门辰光,阿公阿婆都没有了,不要说阿爹了。更不要说阿爹的上代了,阿爹的上代有弟兄几个,妻妾几房,就更加弄不清爽了。现在人家拿了家谱来认亲眷,别样没有什么要求,诉诉苦,讲屋里房子紧,小人大了住不落。吴老太太心肠软,一个人也嫌冷清,就拦出半间屋借给那个什么三代五房嫡传的亲眷。人家要付房钱,老太太还不肯收,说是自己人,难为情的。那家人家屋里小人多,大的两个儿子结了婚,第三个儿子刚刚轧了女朋友,还没有上过门,做娘的怕人家小姑娘上门一看小房子大家庭,先要打折扣,就让三子住到吴老太太的房子里来了。说是半间,面积倒也有二十多个平方,一个小青年独住,惬意煞了,女朋友上门,也没有闲话讲了。
吴圆先回来,看见有人借住,没有意见,可是吴克柔一进来,就横不是竖不是,三子怕吴家讨还房子,马上付出房租。可是吴克柔还是不称心,闲话里一直夹音头,有赶三子走的意思。三子是个硬气人,不肯受这种气,几次想卷了铺盖滚蛋,弄得老娘跪下来求他,才算忍气吞声赖了住下来。另外两家邻居背后煽风,叫他赖了不要走,看吴家那个野种敢不敢动手赶人。
吴克柔刚进来,倒是一门心思用在三子身上,要赶他走。不过,过了不多日脚,他的乡下女人,带了两个小人追到城里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心思算计外人了。先要想办法对付这个黑面孔的乡下女人了。
吴克柔下乡插队,只有十六岁,那辰光吴克柔的父亲也受了丈母娘的影响,不吃香。不过,仗着出身好,全家没有赶下乡。吴克柔这一代却是逃不脱。吴克柔一个人到乡下,举目无亲,什么也不懂,混一日算一日,有一回肚皮饿,去偷队里的山芋吃,正巧被大队胡书记捉住,那时正在搞什么“几打几反”,风头上,大队里要批斗他,还要牵连到他的母亲和外婆。吴克柔年纪小,吓煞了,可是偏生碰了个巧事,胡书记的独养女儿胡美英,人长得难看,嫁人的条件倒不低,弄到二十几岁还没有嫁出去。胡美英居然看中了吴克柔,也是天数。胡书记一世人生,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样样迁就,女儿要招吴克柔做女婿,老头子脸孔马上一变,笑脸相迎吴克柔。吴克柔看看胡美英比自己还高出一头,手臂比别人大腿还粗,恶心煞了,隔夜饭也要呕出来,怎么讨她做女人。可是事体清清爽爽摆在他面前,要么一落千丈,还要连累亲娘老外婆;要么做胡书记的乘龙快婿。胡书记拍胸脯保证,要参军送你参军,要当干部提拔你当干部,要做工人总归占全大队第一个名额,要上大学,只等上面分配人头下来。吴克柔躲在自己屋里哭了一日一夜,终于选定了后面一条路,同胡美英结了婚,结婚证还是开后门开来的。那一年,吴克柔只十八岁,胡美英比他大五岁,一对不相配的,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夫妻,牛牵马绷绑在一起过了几年。吴克柔一心想回城,胡书记却听了女儿的话,不放吴克柔走。胡美英虽然文化不高,人倒是贼精,夫妻同床异梦,她肚皮里的蛔虫吴克柔不晓得,吴克柔的心思她倒清爽,看穿吴克柔是把她当跳脚板的,一旦放手让他户口出去,就像风筝断了线,再也收不回来了。吴克柔一直到吴家落实了政策,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了,才回到苏州。胡美英自然要紧紧盯牢他,走到东跟到东,走到西跟到西。
吴克柔回到自己屋里,吴方圆看到儿子带了这样的女人回来,气得哭了三天三夜,借口房子小,住不落,小人轧不进来,先把胡美英骗回乡下去。胡美英心里牵记两个小人,看看城里人的房子确实轧煞,就先回乡下去了。
胡美英一走,吴克柔迁进吴宅,花了不少力气,一时没有顾及胡美英,一家门都觉得倘是没有那个乡下女人存在,这爿世界是蛮好的。辰光一长,大家倒也把胡美英淡忘了。
吴克柔可以忘记胡美英,胡美英却不忘记吴克柔,就在吴克柔搬进吴宅成为吴李氏老太太孙子以后,姚家吴家开心煞的辰光,胡美英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寻来了,消息灵通得不得了,说你吴克柔现在房子大了,宽舒了,没有理由赶我走了,我做了半世乡下人,现在也要来尝尝城里人享的福了。
胡美英的重新出现,像一桶冷水,把吴克柔从头浇到脚,一直凉到心里。他开始钻牛角尖,钻天打洞想办法,要逼胡美英答应离婚。偏生胡美英牛皮糖兮兮,韧得不得了,在娘家无法无天惯了,到婆家仍然要称王称霸,夜里吃了男人的拳头,早上起来到隔壁邻居一家一户告诉,显出乌青紫块给人家看,总是免不了胡编乱造讲吴克柔在乡下怎样怎样苦,自己待他怎样怎样好,好像没有她胡美英,吴克柔就活不到今天,弄得隔壁相邻都说吴克柔黑心,听说要打离婚,自然没有一个人不骂他陈世美的。
不过,胡美英自己既然也不是什么一等的料作,时间长了,尾巴也要露出来,开出口来骂人,什么龌龊话都讲得出来,同男人在床上的事体也敢讲,隔壁相邻见了她也讨厌,背地里讲,这一一双夫妻,一只冷面虎,一只雌老虎,两只老虎搅在一起,这爿天井里是不会太平不会安逸了。
胡美英追到吴宅来,两个小人自然要带来。吴李氏老太太屋里,一时头多出三个人来,比以前轧得多了。胡美英还从乡下带来不少破支落索的家当,连箩筐粪桶也拿来了,说是当年同吴克柔结婚时撑的,带来摆在吴克柔眼门前,让他日日看见,不要忘记当时的日脚。吴克柔不许把这些破烂货摆进房间,吴老太太也讨厌,丢掉又不舍得,只好在门前小天井里搭一个小披,堆堆破物事。里厢的天井只有一点点大,又搭了一个披,屁股也掉不转了。吴家本来因为自己有一方小天井,同外面两家人家不搭界,一般不到外头去的。自己小天井里两三个人坐坐,做做事体,拣拣菜,晒晒物事,正好,耳朵根子也清爽。现在不来事了,不光做事体甩不开,天气热起来,乘风凉也轧不落了,吴家老老小小都涌到外面天井。外面几家人家近水楼台,总归先抢好地盘。张师母屋里索性夜饭就在天井里吃,一张小圆台,几张凳子,占了半个天井。三四家人家乘风凉轧满一天井,愈发显得地盘小,场势狭窄。人多热气散不开,火气也大,火气也大,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乘风凉辰光就是寻相骂的好辰光。
乘风凉顶有架子的,要算乔家的孙子乔乔,膝前一张骨牌凳,凳上一包香烟、一杯茶、一副扑克牌,大腿搁到二腿,比他阿爹乔老先生还老资格。
等张师母的女儿阿惠洗好饭碗洗好浴,里里外外弄舒齐,端张小矮凳出来,乔乔就开始吹牛。
乔乔吹牛,别人要“嘘”他,阿惠总归是轻轻地笑,马上又抿住嘴,眼睛盯牢乔乔看,十分崇拜的样子。
乔乔得意,屁股一撅,靠背椅往前一拱,靠近了阿惠。
乔老先生斜孙子一眼,拿大蒲扇拼命拍大腿。
“阿惠,你晓得我们厂,娘起来的,蚀老本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你想想看,我们这样一爿大厂,只能帮人家小厂做做配件,真要气煞人,要关门歇生意了。”
“哎呀!”阿惠眼睛一眨一眨,急得叫起来。
“咦,有啥哎呀不哎呀,我们顶好倒闭,这种不死不活的日脚,没有过头的。”
“你们工人怎么办?”
“总归有办法的,现在是人人有脚路,人人有后门,我的事体,总归我阿爸动脑筋了……”
阿惠出了一口长气,抿了嘴巴不讲话。
“哎,我告诉你,那天我们小工人瞎起劲,提出来散场之前,要厂里包车送我们到黄山游一转,车钱饭钱厂里报,反正败家精多,全败光了,再来一记拆家败歇搁,哎,告诉你,厂里居然同意了,你不相信?不骗你的,骗你我是赤佬。厂里这次胃口大,还允许各人带一个亲眷去,反正末了一趟揩厂里油了,不揩白不揩,阿惠,你去不去?来去五天,包吃包住包白相。”
阿惠眼皮耷拉叹口气:“我算什么呀,我怎么好跟你们去呀……”
乔乔的坐椅又是一拱。
乔老先生咳嗽一声。
“那有什么,说起来是我的妹妹。”乔乔顺手拍拍阿惠的手臂。
“乔乔!坐开点!”乔老先生熬不住了,“热天热时,轧这么近捂痱子的。”
乔乔“哼哼”两声:“屎孔大的地方,叫我坐开到哪里去?”
乔老先生摇头叹气,叽里咕噜:“各有各体,各有各体,老法里……”
乔乔贼忒兮兮,打断阿爹的话头:“阿爹,明朝我陪你到文物商店去一趟吧。”
乔老先生和乔乔一个属龙,一个属虎,算命先生讲起来,相冲的。乔老先生晓得孙子一肚皮坏水,看见孙子朝阿惠眨眼睛,心里愈发憋气,扭过脸不理睬。
乔乔却不肯放过机会:“一日到夜老法里老法里,看你一身泥土气,一副古董脸,送你到文物商店请个老师傅估估价……”
“哈哈哈哈……”天井里的人都笑起来。
乔杨怒气冲天,从屋里奔出来,对着弟弟瞪眼:“积积德吧,吵得人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乔杨已经渎大学四年级了,明天还要考研究生。学问越读越深,派头越读越大。
“吃饱了饭没有事体做,不好弄本书看看,小市民兮兮,一天到晚嚼舌头,不嫌牙骨子酸,学学人家三子,读点书……”
乔杨乔乔姐弟俩只差一岁,互相不买账,乔乔说:“你嫌吵,为啥不到大学里去住宿,大学里全是高级人,动脑子不动嘴,大学里耳朵根子清爽么,轧在家里干什么,家里本来轧不下。”
乔杨一口气噎住,当初考大学,乔杨的分数不高,差一点落榜,后来本市一所师范学院扩招走读生,才算挤进了大学的门槛。因为分数比别人低一点,又规定不许住宿,只能走读,乔杨面孔上总觉得无光无彩,顶忌别人提“走读”两个字。乔乔就偏偏抓住她的这种心理,说这叫打蛇打七寸。
乔杨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愈发尖利,像刀子划玻璃,叫人牙齿打软:“哟哟哟,要赶我走了,告诉你,我不走的,不会让你称心的,房间不会让你独吞的。”
“你要招女婿进门也不关我屁事,”乔乔嬉皮笑脸,“只要你轧得下,住得落。”
“我招女婿用不着你管,”乔杨看一眼旁边的阿惠,“你同人家嗲妹妹荡马路,三五六个、十七八个也不关我屁事。”
阿惠眼睛望着地皮。
“好了好了,姐弟两个还烦不清爽!”杨老师一句话显灵,拦住了儿子女儿的拌嘴,乔乔不再青筋暴出,乔杨也不再“划玻璃”。
乔杨正要转身回屋,里面吴老太太颠了出来,拦住乔杨:“乔家妹妹,帮个忙吧。”吴老太太凑近乔杨,嘴里散发出一股怪味,乔杨后退了一步。
“吴好婆,什么事你讲么。”
“我家一间隔厢,想租出去,写一张东西贴到马路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要租……”
天井里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房子,是最戳心境的事体。前几天,听吴老太太说过,只当是吴老太太寻开心的,哪知道吴家真要出租房间。
“吴好婆,你当真呀,你为啥呀?”
吴老太太啧啧嘴:“缺两个钞票用。”
“喔哟哟,”张师母叫起来,“喔哟哟,吴好婆你打棚①呢,你说瞎话呢,你寻我们穷人开心呢,你说得出的,你会没有钞票用啊。”
吴老太太叹口气:“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不说了,说起来又是我哭穷,反正我家一间隔厢要租出去了。”
吴家这家隔厢有十来个平方,原先一直做灶屋的。张师母问:“吴好婆,隔厢租出去,你家灶屋间怎么办呢?搬到什么地方去?”
吴好婆瘪瘪嘴:“哎哎,灶屋间搬到我房里,轧一轧。”
乔老先生说:“喔哟哟,老阿姐,困在灶屋间同灶家老爷轧铺呀。缺两个钞票用,你孙子呢,你找你孙子要么。”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吴老太太摇摇头不响。
“儿子不养娘,孙子吃阿爷。”乔老先生继续说,“你家吴圆有毛病的,你应该问你家孙子要,他不给你,你可以到居委会去报告,叫居委会帮你打官司,要不然告到你孙子单位去,你不敢去我帮你去,你这份官司,保证打得赢,打不赢,我不相信。”
吴老太太不开心,面孔板了:“啥人要打官司,啥人要打官司!你不要瞎缠好不好,你要打官司你去打,我们家是不要打官司。”
乔老先生热心肠碰了冷面孔,气酥,不再做声。
吴老太太嫁到吴家,一直是家庭妇女,前几年落难时,做做临时工,现在老了,没有劳保退休金,靠小辈吃饭。像吴家这样的状元后代,照理根底必定厚实,不说金子打墙,铜钿银子箩来装,起码吴老太太养老送终,吃穿不成问题的。不晓得吴家遭难败得厉害,树大招风,那辰光眼热吴家的人多,报告红卫兵、造翻派,金子银子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充公,房间里台子凳子箱子柜子大床大橱等所有红木雕花家具全部实行“三光政策”,拆光烧光偷光,连匾额上的金粉也刮光。吴老太太回来的时候,看看两间空荡光的房屋,哭不出笑不出。开头几年手里还捏了作价旧房子的万把块钱,可是吴圆独个儿人回来,身无分文,吴克柔进来,又添了一房新家当。房子旧了要修理,私房修理要自己出钞票,现在请个木匠泥水匠不容易,看见你是老法人家,不敲一记竹杠猪头三①,一日三顿吃鱼吃肉,稍许怠慢,就弄你头颈恶死做②,讨工钱开出口来,吞得进大老虎。吴老太太万把块钱,哪里经得起这样作,老早精当光。铜钿出松,老太太日脚就不如以前好过了。不过,一日三顿饭还是吃得饱不会饿着的。吴老太太原本也是有福之人,经过一场磨难,大难不死,现在要享享老来福,不光要吃饱肚皮,还相信用零用钱,相信白相,相信吃零食,每日听一回书,泡一杯茶,买点苏州蜜饯,甜甜嘴,不听书的辰光,到园林里坐坐,三几个老人闲聊聊,一个月的零花开销倒也不少。吴克柔不肯关账了,老太太想想孙子也有孙子的难处,拖一个乡下女人,拖两个小人,日脚也不轻松。老太太宁可自己想办法,要让孙子过几天太平日脚。
张师母很想租吴家的那间隔厢,她家两间房,大儿子结婚占去一间,小儿子也到了结婚年纪,半间屋子是讨不到女人的。张师母自己的铺搭在吃饭间,本来阿惠是和姆妈轧铺的,吃饭间等于个过堂,大家进进出出,人来人往,阿惠大了,不肯和姆妈一起困在吃饭间了,宁可睡到天井里油毛毡搭起来的小披里。哥哥嫂嫂不在乎,看见只当不看见,做娘的心疼,倘若吴家肯便宜一点,张师母是愿意租下来的。
“吴好婆,你要多少租金?”
“六十块。”吴老太太看大家发呆,又说顶少不能少过五十块。
“一年还是一个月?”阿惠问得天真。
“问得出的!”张师母斥责女儿。
天井里一时没有人讲话了。吴老太太狮子大开口,肯定是孙子出的主意,不过想想现在外面的行情,房子这般紧张,恐怕照样有人来租。可惜隔壁邻居是没有哪家租得起了。
乔杨说:“吴好婆,你为啥不叫你家吴克柔写?”
“哎,克柔同女人相骂了,没有心思写,嗯,这个女人,嗯嗯……”
乔杨点点头。吴老太太跟着乔杨进屋写出租告示。
“养儿子吃乐果,养女儿吃苹果。”张师母的大媳妇桂珍在旁边莫名其妙地讲了一句,很神气地看张师母一眼,借机为自己养不出儿子吐一口气。
张师母没有心思同桂珍怄气,自己长叹一声,回过身对阿惠说:“你只晓得野白相,那批外发生活要到期了,还不快点去做。”
阿惠瞟了乔乔一眼,低声说:“里边热煞了,让我拿到外头来做吧。”
张师母又是一声长叹不做声了。
阿惠进去夹了一团棒针毛线出来,揩揩手汗,开始做生活。阿惠高中毕业以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只好寻点这种生活回来做,有辰光绣花,有辰光打绒线,有辰光做小人鞋子,阿惠读书时,全讲她是笨肚肠,读不出,做这种生活,倒是心灵手巧,配胃口。张师母年纪轻的时候,针线生活也是一块牌子,现在有空教教女儿,辰光不长,阿惠的针线生活也做出名了。
一只白脚花狸猫在屋顶上叫,一对绿森森的眼睛盯牢乔乔那一缸金鱼,乔乔恨之入骨,一直想捉来掼煞,可是遭到大家的反对。一猫惊三庄,吴老太太养的这只猫,大公无私热心肠,吃一家饭,捉四家老鼠。老式房子里的老鼠成灾成精,比狐狸狡猾比狼凶,老鼠药拌得再香再甜,不吃,老鼠夹子做得再灵再巧,不碰,一到晚上就和人打游击,幸亏吴老太太养的这只猫。这只猫精力充沛,赶走了各家的老鼠,就看上了乔乔的金鱼,乔乔只好把金鱼缸用铁丝网网起来。
“乔乔,”阿惠一边打毛线一边轻声轻气地问,“今朝又看见你买几条金鱼回来的,是哪几条?”
乔乔大拇指一跷:“不是买的,朋友送的,白相这种东西,我从来不出钞票的,喏,这条狮子头,你看头上的肉瘤,喏,这条喏,水泡眼,你看你看,还有这里,身上五颜六色的,叫五花,这几条,你不要小看,买起来大价钱呢。”
“真的!大价钱?吓煞人的。”阿惠说。其实光线暗,根本没有看清爽什么老虎屁股狮子头。
“当然真的,现在外头顶兴这种白相物事,养鸟养鱼,种花种草,稀奇得不得了,价钱也野豁豁的,前两年听说一盆君子兰卖到几千,一盆五针松上万元,真正发神经病了。”
“这有什么发神经病,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乔乔,养金鱼不值大钞票的,还是养鸟合算,要不然弄两盆花卖卖,你阿爷不是弄过花的,叫他帮你弄么。”桂珍咽一口馋唾,好像已经看见几千几万的钞票。
乔老先生在一边气哼哼,别人一提起养花,他几十年前的陈年老气,也会翻出来。乔老先生被人家叫做小乔的辰光,曾经迷过盆景,迷得被人叫做花痴,他制作的苏南派树桩盆景,
还参加过盆景展览。那时他还没有工作,靠老娘生活,屋里已穷酸到当衣裳买米的程度,老娘一心要儿子考大学,出人头地,看到儿子迷了养花,气伤了心,有一天,串通了几个人,把盆景全部“偷”光,小乔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弄盆景了,有人提到盆景,他就会触心境,发脾气。
“我不高兴,这种东西弄弄白相蛮好,蛮有兴致,想弄起来赚钞票,就鸭屎臭了,不上路了。”
“就是么,”张卫民闷声闷气地讲,“现在样样物事有价钱的,撒泡尿还要出两分钱。”
阿惠突然叫起来:“哎呀,乔乔,你看,这条鱼翻白肚皮了……”
乔乔笑:“不要紧的,它自己寻开心,翻跟头甩虎跳。咦,阿惠,你也喜欢养金鱼的,你要不要,我帮你讨几条小的来养养。”
阿惠抿嘴笑,眼睛眯拢:“我不要,养金鱼没有劲,做什么都没有劲,你假使有什么生活介绍我去做做,我有劲的。”
乔乔朝阿惠看看,不响了。
卫民瞪妹妹一眼:“烦死了,一天到晚做生活做生活,好像你不做生活,屋里没有饭给你吃了,老娘养不起你,大阿哥养不起你,还有我二阿哥呢,不会叫你饿肚皮的。”
桂珍在一边翻白眼。
阿惠心想,等二阿哥讨了女人,不晓得会不会这样讲。平常二阿哥对她讲话虽然吃相难看,恶声恶气,但阿惠心里明白,二阿哥是顶关心她的。可是,大阿哥讨女人以前也是顶喜欢她的呀。想到二阿哥讨女人,阿惠心里总归不适意。二阿哥人长得又高又大,卖相不比别人差,就因为少半间屋,介绍了两个女朋友都没有成功,人家上门来看,看见半间阴森森的房间,掉转屁股就走,“再会”也不讲一声。阿惠恨这种女人,看看二阿哥一日老颜一日,作孽兮兮,阿惠恨不得从哪里变出一间房间,或者变出点钞票,租吴家那间隔厢。
吴家屋里传出胡美英杀猪一样的叫唤:“又要死出去了,我知道的,你又要死出去了,屋里待不牢了……”
不听见吴克柔的声响。
“你个黑良心,你个黄眼乌珠畜生,叫你屋里帮帮忙,你推三托四,又是没有空,又是吃力,出去白相,出去和人家女人嬉皮笑脸你就有空了……”
胡美英从小苏北乡下长大,一口江北话,进了苏州城,也要学几句苏州话,学来半二不三,夹生饭兮兮,难听煞了。苏州话中尖音多,碰到尖音,总归咬不准,大舌头吊嘴巴,自己还以为自己学得蛮像,信心十足,旁人听了发笑。
在胡美英的骂声中,吴克柔泰然处之,自管搬了椅子出来乘风凉。
胡美英立时追出来:“两个小人还没有洗浴,你给我西(死)回去。”
胡美英把死讲成“西”,天井里的人都笑,阿惠自然也抿了抿嘴。
胡美英本来看见阿惠就一肚皮脾气。她是看见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会来气的,不管好看难看。好像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要来抢她的男人。阿惠姿色平平,倘是没有两个酒窝,就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了,有两个酒窝一衬,稍微好看一点,但也说不上漂亮。阿惠自己不会打扮,也没有条件打扮,相貌就更加平淡无光彩。可是,在胡美英的眼睛里,阿惠要比其他姑娘更加可恶,更加危险,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吴克柔连兔子也不如,进进出出,专门盯了阿惠看,想起来阿惠肯定也甩过眼风给吴克柔,要不然吴克柔不会这样起劲。胡美英一门心思越想越像真的,说不定两个人早就串好档了,逼她离婚,让他们做一家人家。
胡美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跺跺脚奔进里厢,在里厅骂人:“我是不走的,我是不走的,不给你们称心的,我死也死在你们吴家了,小骚货小婊子等不及,上门做二房呀,只要公家准许,不捉你们去吃官司,上门来做小呀,用不着暗地里勾勾搭搭的……”
外面天井里的人,开始都呆了一呆,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听到后来全明白了,阿惠面孔上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噙在眼眶里。
里面胡美英还在叽叽哇哇:“不要以为别人全是瞎子,一个小姑娘,同人家一个大男人,做了两个小人的爷了,还要丢眼风,甩令子①,眉来眼去,什么腔调,怪不得屋里的瘟畜生每天回来没好面孔,打人骂人全套花样经,原来有只骚狐狸在后头戳……”
这真是冤枉孽障了。吴克柔看见人从来不笑的,冷冰冰,对阿惠也一视同仁。阿惠对吴克柔更是没有半分心思的,两个人桥归桥路归路,根本不搭界的事体。可是胡美英就是有本事把根本不搭界的事体牵到一起,讲起来像真的一样。
胡美英越骂越难听,阿惠嘤嘤地哭,肩胛一呃一呃,天井里的人看不过去,都火冒起来,可是看见吴克柔已经奔进去了,心想让这对夫妻去打吧,外人犯不着轧进去。
张卫民看见妹子哭,心想一股气,恨不得冲进收作那个乡下女人,正好给张师母死去活来拖牢了。
张师母本来已经进屋了,听见外头吵,又回来,没有弄清爽事体,急急忙忙问: “啥事体?啥事体?”
桂珍把胡美英的话照搬一遍,冷眼旁观的样子。
卫民气吼吼地对阿惠说:“你给我滚进去,不要死在外面,给人家这样作践,这样糟蹋,你还做什么人。我告诉你,那个女人自然不是物事,不是人,姓吴的男人也不是好物事,你以后少同他讲闲话,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张家和他们吴家不搭界的。”
乔老先生在边上哼哼哼哼说:“卫民这句话有道理,阿惠你要听你二阿哥的话,要当心……”
乔老先生话音未落,里厢吴家传出一声小人的哭声,听上去惨得不得了,是吴克柔的女儿娟娟和儿子兵兵在哭。
大家摇头叹气,这家人家,弄不好了,真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两个小人也作孽,没有过一日太平日脚、好日脚,想来想去小人最可怜,罪孽是大人造的,落到小人身上。
娟娟和兵兵的哭声越来越尖越来越响,乔老先生站起来又想进去帮吴家评理断案子,看见吴老太太的小儿子、那个有神经毛病的吴圆,一手抱一个小人奔出来,两个小人勾紧他的头颈,哇哇地哭,眼泪鼻涕弄得吴圆一身。
两个小人勾紧吴圆,吴圆也搂紧两个小人,好像亲生爷儿一样。吴圆平时一向文气,就是发起毛病来,也是文痴,现在气得也有点激动了,对天井里的人说:“你们大家评评理,他们夫妻两个打相打,吴克柔打了女人不算数,还要打小人,你们来看看,娟娟面孔上五个手指头印,血血红,兵兵手背上,几个青块块,真叫人肉麻的,这种爷娘,吃屎的……”
吴圆说说自己眼泪也出来了,两个小人倒是不哭了,看见爹爹哭,伸出小手帮吴圆揩眼睛,弄得一天井里的人鼻头酸溜溜。
乔老先生自然要进去批评吴克柔,吴圆说:“乔阿爹,你不要讲是我讲的呀,你不要讲出来呀,讲出来吴克柔是要凶我的……”
“他敢!”乔老先生一世人生,只怕自己的孙子,别的人一个不怕。平常日脚主持正义惯常了,看见不讲道理的事体,喉咙拉开来一训,道理一条一条,清清爽爽,他是不怕吴克柔的。可是吴圆仍旧拦住乔老先生说:“乔阿爹,你们不晓得,这对夫妻,女人凶,男人恶,他为啥要打小人,你们猜不着的,只有我晓得,他打小人,是想叫女人难过,逼女人离婚呀……”
吴老太太从乔杨那里出来,听见儿子把屋里的羞事体捅出去,面孔落不下来,走过去拉住吴圆的手说:“乖囡,回转去吧,不要在外面瞎讲了,你是有毛病的人……”
吴圆乖乖地跟了老娘进去了,他一向顶听老娘的话,两个小人叔爹爹叔爹爹地喊了追过去。
乔老先生还想跟进去,乔乔说:“你歇歇吧,这种人家的事体,要你瞎起劲。”
乔老先生嘟嘟哝哝:“啥叫瞎起劲,我是居民里的干部,居民里的事体,我当然要管的。”
乔乔嘿嘿笑:“喔哟,阿爹,我还不晓得你是居民里的干部呢,哈哈,居民小组长,全国顶大的官……”
乔老先生想不落,晓得讲不过孙子,不再跟孙子啰嗦了,对其他人讲:“这个吴克柔,太不像腔了,这样恶劣,这样不要面孔……张师母,你讲呢?”
张师母听了桂珍学胡美英的话,不晓得触动了什么心境,心里蛮复杂,慢吞吞地说:“那个女人也是蛮凶的……”
“全不是好物事,”乔老先生说,“吴克柔是恶虫水,哎哎,吴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子孙的,真是天意,吴家上代里——”
大家都听过乔老先生的古话,晓得吴家上代里,有过不少吃素行善的人,状元的大儿子,这宅房子的主人,就是个大善人。咸丰七年,苏州大旱,河水干涸,苏州城里老百姓苦煞,吴家这位上代头,当时已经七十高龄,出钱开井,亲临督察在苏州城里,名气超过状元公,现在苏州城里还有不少官井是他当年开的。
乔老先生晓得大家不想听他的古话,就说:“老法里的事体不要讲了,离得太远了,看看眼门前,吴家也不是这样的人家。吴圆喏,一个有毛病的人,看得出良心好的,吴好婆现在是有点老糊涂了,‘文革’来之前,也是个大善人,有叫花子上门,剩粥冷饭不施的,全是好饭好菜招待,吃饱了还要送几张票子给人家开路。有一回,安徽来了一批逃荒的,一窝蜂哄进吴好婆门上,十几个,吴好婆照样,开出两桌酒菜招待,真的真的,吴家这家人家,老法里,真的是行善的,你们想想,这宅大门也叫积善厅么,这样的人家,吃素修行,修出这样的后代子孙,不晓得是报应呢,还是变种……”
大家想想也真是想不明白,这爿世界,现在怎么弄得颠倒五六了,张师母愈发觉得这爿世界遗憾,可惜。胡美英说阿惠看中吴家的房子,阿惠是没有这回事体的,张师母倒有点动心,吴家的房子,确实叫人眼热,可惜事体总归不周全,倘是吴克柔没有结过婚多好,这爿世界,真正是爿好世界了。彩插1
第三章
自鸣钟荡过七点,三弦和调唱开篇,设在鸳鸯厅后面一进的书场里琵琶弦子闹猛起来。乔老先生摇把蒲扇,笃悠笃悠,从过道里穿过去。夜场小书《朱买臣》,日场大书《英烈传》,乔老先生全听得熟透,依样画葫芦学一遍,保证一句不漏一字不错。听书听到这种程度,乔老先生仍旧是一场不肯脱的。到书场里轧轧闹猛凑凑道,总比轧在小天井里听小青年瞎三话四有意思,乔老先生自己欢喜吹牛,偏生不要听别人吹。
鸳鸯厅后一进,是全市仅存的纱帽厅。这种纱帽厅,从平面图上看,呈纱帽形状,所以叫做纱帽厅。也就是说书先生经常讲的状元接圣旨的“抱厦厅”。老法里,一个人一旦中了状元,碰着皇帝开心,龙颜开,一道圣旨下来,封个什么什么大人,那是显赫得不得了的。圣旨下来,状元官要带了全家人跪到纱帽厅接旨。所以大家人家的纱帽厅,总归是顶好的房子。
吴家里这座雕梁画栋的古式建筑,大门是一座清水砖雕门楼,门框上方正中有道光御笔,一个“寿”字。门楼中央刻有双喜,两角刻和合双仙。上下还有三层精致图案,都是“鹿十景”、“郭子仪拜寿”之类。门楼两侧,北首为“凤穿牡丹”,南侧是“锦鸡荷花”,两旁还有狮子滚绣球。整个门楼砖雕精镂细刻,层次分明,生动逼真,立体感强,再加上皇帝写的那个“寿”字,身价陡增。
纱帽厅更是珠光宝气,炫耀夺目。梁桁柱檐都雕有花卉、翎毛、戏目。梁头上就有二十余幅黄杨木刻,刻的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诸葛亮舌战群儒”等“三国”故事,门窗格扇上也有雕刻。厅内左右两根承重是“八仙过海”浮雕,大厅里陈设的各种桌、椅、凳、盘、屏等家具全是红木雕花,显得富丽堂皇。大厅中央还有两件大物事,西面是一棵光皮空心的大树,大约是象征笔筒的意思,东面是一只墨绿色的大甏,是用水磨墨的意思,这两件物事均有丈余高。吴家在纱帽厅置这两件物事,取它们的谐音:甏树——碰住。意思是讲吴世恩在清朝朝廷官至大夫,这样的官位是最高的了,清朝是满人的天下,汉人官至“大夫”,确实是“碰住”了。
厅前一片天地,与其说是一方天井,不如说是爿小花园。小花园占地不多,但以小胜大,自成一格。方石块铺地,东边粉墙上有各式漏窗,第一式梅花,第二式花瓶,第三式鸡心,第四式第五式一圆形一方形。西边是高耸的院墙,飞檐黛瓦。园中一座假山,以太湖石砌成。虽不及留园中那块具有江南园林峰石之冠美誉的冠云峰那样清秀挺拔,巍然耸立,兼具皱、透、漏、瘦的特点,但也玲珑剔透、天意盎然。虽不如狮子林内象形怪石那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说像狮子滚绣球便像狮子滚绣球,说像牛吃蟹便像牛吃蟹,说像鱼落水鸟飞林便像鱼落水鸟飞林,但也叠有狮、虎、牛、羊各种动物形态。由于太湖石长期经太湖浪冲刷,皆成空石,本身形态各异,柔曲圆润,玲珑多窍,皱纹纵横,涡洞相套,大小有致,所以稍加堆叠就有十分意趣了。纱帽厅这堆假山,传说是北宋末年运往开封的花石纲遗物①,遇到大风浪,在太湖之中船翻石沉,后来被人捞起,搬来用在纱帽厅前面了,假山石傍一汪荷池而立,荷池依山而汪。园中花草树木四季佳美,春天翠竹青青,夏天荷花玉立,秋天紫薇迎风,严冬天竹傲霜,从过道里透过花窗漏格望进去,天井花园确实有一番风味。
吴宅这西落第二进的纱帽厅,本来也是难免毁于一朝一夕的,幸亏当初居委会几个老头、老太太抢得早,霸进来。弄堂里的红卫兵造翻派全是自己的儿子孙子,要来捣乱,老头子老
太婆往门前一站,要拆要败,先从我们身上拆过去。倒也不是老头子老太婆觉悟高,懂得保护古建筑,实在是因为居委会多少年来没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好容易占了这间大厅,再也轧不走他们了。头二十年过下来,纱帽厅损失不大,外形仍旧是老样子,不过内部细作已经大有差池了。红木家具一件也不见了,破四旧破掉,吃横档吃掉,全弄光了。花园里一池清水倒满了垃圾破烂,变成了污泥浊水,热天一股臭气。园中花花草草也远不如早先名目繁多,点缀四季,只剩下来几株方竹、两块石笋外加一片紫薇。所以,现今的小青年,根本就不晓得纱帽厅原本是什么模样。
居委会占了纱帽厅,起先只做办公场所,后来开了一爿茶馆。茶馆开起来,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请人来演唱苏州评弹,茶馆兼作书场。苏州城里自古“茶社最清幽,阳羡时茶烹绿雪”。早先的茶馆大都临河筑室,装点书画,极为幽雅。用宜兴茶壶泡上洞庭“吓煞人香”茶,听说书先生唱评弹,窗下小河水清清,确实是一种极妙的境界。裤裆巷里这爿茶馆兼书场,开在纱帽厅,倒是居委会干部的独创。可惜,居委会在隔厢里放煤炉烧开水,在天井里搭棚棚堆煤球木柴,辰光一长,厅上梁桁柱栋染上一层烟灰,看上去乌糟糟的。
老法里,苏州城里说书先生不算少,名气也不小,不少人说、噱、弹、唱门门拿手,可惜地位低下,被人看做三教九流,和讨饭叫花子差不多,到处受人气受人管,一个小小的甲头也可以欺侮、刮皮、敲竹杠。传说自从五周士①御前说书,说得乾隆皇帝龙颜大开,赏赐七品冠带和金凳,五周士身价百倍,门前挂起了御前弹唱匾额,并且提携同行道中人,从此苏州说书人地位有所提高。
评弹艺人操一口流利地道的苏白,糯答答,软绵绵。技巧高的先生三弦一拨,叮叮当当,如百鸟朝凤,又像金鼓齐鸣,开出口来字正腔圆,讲得活灵活现,常常在紧要关头惊堂木一
拍“请听下回”、“明日请早”,吊人的胃口,噱得听客明朝不能不来,一日一日连下去,人痴入迷,像吃鸦片一样,戒也戒不掉。时代进入到现今,虽说广播喇叭收音机里也有评弹节目,但是对那些书迷来讲,听广播不杀瘾,远不及现场效果好。听书人各有各的胃口、爱好,像乔老先生就相信听大书,就是那种只说不唱的评话,内容大都是历史演义、侠义公案、英烈故事,像《烈国》《西汉》《水浒》《七侠》等等。吴李氏老太太听书欢喜听小书,有说有唱,才子佳人,《珍珠塔》《白蛇传》,顶配老太太胃口,不像大书那样说得五筋扛六筋②,油头汗面。
纱帽厅这爿书场开出来,吸引了不少老人,每天日场夜场,生意兴隆。老太婆老头子一杯香茶,一张藤靠椅,《钱笃招求雨》《唐伯虎智圆梅花梦》,说书先生样样唱,蒋调薛调沈调,各流各派,一点不比观前街大书场推板。
话讲回来,到纱帽厅来听书吃茶的,自然是有老来福的人,像张师母那样吃老来苦的,是没有福气听书的,有心思也没有工夫,有工夫也没有钞票。
纱帽厅里刚刚开书场的辰光,裤裆巷三号老老小小开心。特别是鸳鸯厅这一进,近水楼台,穿出后门就是书场,坐在自己屋里可以不出铜钱听白戏。开始几天,三号里的不少人全轧到乔家张家房里,从窗户里望到纱帽厅,听说书,乔老先生张师母都是热心肠,又欢喜热闹,邻舍来了,端凳泡茶待客。一日两日大家笑眯眯,三日五日心里有点发毛,到十日八日,就听见桂珍嘴里不清不爽,乔乔冷嘲热讽。好在邻舍里书痴书迷也不多,听了几档书,觉得不如电视里的霍元甲、陈真有劲儿,不再来听白书了,鸳鸯厅里的住户仍旧日日夜夜听见琵琶弦子叮叮当当,说书先生叽里哇啦,耳朵根子不清爽,心里烦,又不能赶人家走,地盘是人家的,要唱评弹只好让他们唱,要搭台子做戏也只好让他们搭。
有一阵乔岩回来讲这纱帽厅国家要收回,不能给居委会派用场了,大家一场欢喜,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居委会仍旧占据纱帽厅,评弹仍旧一天两场,鸳鸯厅里长吁短叹骂山门,独独乔老先生不嫌烦,每天听书像上班一样准时。
今朝夜场,乔老先生一档书刚刚听出点味道来,外面有人大喊大叫,叫他出去。乔老先生听书顶恨别人打断,火冒冒跑出来,看见是居委会的调解主任袁阿姨,说要去调解吴家的事体,叫乔老先生一淘①去。乔老先生是居民小组长,居民的顶头上司,掌握第一手情况,调解矛盾,自然要出场,介绍情况,谁是谁非,他眼睛里看得顶清爽,肚皮里想得顶明白,关键辰光要指点迷津的。现在听袁阿姨叫他一起去调解吴家的事体,老先生激动起来,这桩事体,比听书要紧得多,今朝他要作为一个干部而不是一般邻居去讲几句公道话。居民委员会虽说全是积极分子组成的,不是积极分子也不肯去做居民里的工作,不过像乔老先生这样顶真这样起劲儿的人,也是不多见的。
作孽,乔老先生一世人生从来没有做过官,老来受大家信任,推个居民小组长,心里快活,尽心负责,助人为乐,帮别人排忧解难,主持公道。碰上蛮缠胡搅的,他豁出老命也要把道理评清爽的。居民里凡是经过乔老先生调解而解决了矛盾的人,说假使叫乔老伯做居委会主任,保证服帖,区长作兴也能做,说不定做市长也来事,乔老先生听见这种捂心的闲话,骨头发酥,做事体愈发起劲儿。乔乔说他是天生的寿头码子,做个居民小组长已经这样忙,倘是真的做个什么官,定准要生出三头六臂十二只脚。
乔老先生原本不是苏州人,是无锡乡下小镇上的,小家人家出生。娘二十三岁守寡,拖大他这么个独养儿子。乔氏娘子虽说是小地方人,心气倒蛮高,为人精刮厉害,一心要儿子出人头地。乔老先生十二岁,娘就把他领到苏州城里投亲,不做乡下人了。亲眷嫌避这门穷亲戚,对乔家母子冷言冷语冷粥冷饭,乔氏娘子一气之下,带了儿子住出去。靠随身带的几件首饰和卖房子的一点钞票,清清苦苦过日脚,供儿子读到高中毕业,那辰光的高中毕业,不得了的事体,水平讲起来,比现今大学生高,名气讲起来,比现今的研究生响。乔氏娘子还想吃辛吃苦供儿子上大学,可惜儿子再也读不进书了,迷上了白相盆景,老娘恨儿子不出息,串通了几个人把盆景“偷”光,想断儿子的白相心思,不晓得儿子这份心思断了,读书心思也断了。后来就到政府衙门里寻了一份工作,抄抄写写,做个小书记员,赚几个钞票,娘两个过日脚,到后来讨女人也是老娘一手操办的。新娘子进门不几天,就嫌阿婆凶,要分开来做人家。老太婆说你们要分你们分,这一间房子我是不让的,你们自己去买房子租房子,我是一钱不贴的。小夫妻只好守着老娘过日脚。老太婆凶虽凶,主持家政倒是一把好手,不多几个铜钱,把个小家庭收作得像模像样,小康之家,殷实富户的派头。后来又多出一个孙子乔岩,两个孙女乔空乔韦,屋里日脚仍旧蛮宽裕。临解放辰光,不少在政府里做官、军队里做事的人,自认为对共产党老百姓有罪孽,跟了老蒋逃到台湾去,临走前卖房子,那辰光买卖房子,卖的人心急慌忙,半卖半送,买的人有心捞便宜货,半买半讨,乔氏娘子那一年已经毛七十岁了,头脑却十分清爽,马上拿出最后一笔积蓄,廉价买下一宅国民党军官的小洋楼,里里外外十多间,发了一笔解放财。连一向不和睦的媳妇也佩服老太婆眼力凶,魄力大,对她有了几分敬重。一家六口从一间小屋搬进了一幢洋楼,快活了几年,惬意了几年,想不到五六年公私合营辰光,小洋楼变成剥削来的物事,由公家接管,乔家住房由公家重新安排,住到裤裆巷三号这一进,还要付房租。老婆气伤心,掼倒在床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乔老先生屁股上有屎,不清爽,也不敢多开口,工作虽然还是做的,不过一直受别人白眼,一听见人家讲“历史问题”心里就发抖。做了一两年就回家休息了。乔家这笔解放财发得真晦气,气杀一个,气伤一个,还连累了小辈。乔岩大学毕业分配在政府机关工作,一句闲话不敢多讲,一个屁不敢乱放,夹了尾巴做人,几十年来始终不吃香,每次运动,总归把他的好婆、阿爸抬出来,批判一回。乔岩老实人,单位里受气,回家不肯讲的,可是乔老先生心里明白,只怪自己拖累了儿子,一直到近几年,乔家才回过气来。乔老先生被推选为居民小组长,也当做一件政治上翻身的大事体,老先生自然要尽力、要起劲儿了。
乔老先生领了袁阿姨,刚刚进吴家的门,胡美英就杀猪一样乱叫,什么青天包公大老爷,什么救苦救难活菩萨,唾沫喷得袁阿姨一面孔。
吴克柔任凭胡美英瞎缠,铁板了面孔不开口,等胡美英吵得喉咙发沙,喊不动了,才阴森森地讲一句:“你们看,这种女人,怎么一淘过日脚?”
“夫妻淘里,”袁阿姨笑眯眯地劝说,“夫妻淘里么——”
“屁个夫妻淘里!”胡美英横戳枪,“屁个夫妻淘里,我同他老早不做夫妻淘里的事体了!不相信你叫他自己讲!”
袁阿姨年纪只四十刚刚出头,做居委会调解主任辰光不长,面皮还蛮薄蛮嫩,听见这种话,有点难为情,不晓得再讲什么。乔老先生咂咂嘴:“哎呀呀哎呀呀,讲闲话文明一点么,现在来帮你调解呀,听好!不要插嘴!”
袁阿姨面孔上虽然好看了一点,却不敢再讲什么夫妻淘里,怕胡美英还有什么更加难听的闲话讲出来,弄得大家难堪,下不落场。心里对胡美英已经有了几分反感和厌恶,开口讲话就不大客气了:“我们是来帮你解决矛盾的,有话好好讲,夫妻矛盾要调解,不调解事体越弄越大,要打离婚法院根据具体情况也会判的。”
乔老先生看看袁阿姨,心想你调解主任这两句话讲得不对了,要给人家板错头的。
果然胡美英跳起来:“好啊好啊,你是来调解矛盾,还是来拆夫妻劝离婚的?你不晓得他个黄眼乌珠畜生一门心思要同我打离婚呀,你这样包庇他,你有女儿想嫁给他呀?”
袁阿姨气得面孔血红血红。
“胡美英!”乔老先生批评人了,“你不要逞凶,不要瞎缠,袁阿姨的意思,你听不懂?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还说驴肝没滋味,你这个人啊!袁阿姨是叫你们好好过日脚,不要把事体越弄越大,事体弄大了,对大人对小人全没有好处……”
胡美英仍旧一副泼辣腔调:“我要好好过日脚的,他不肯好好过日脚,他要搅!”
吴克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们看看,袁阿姨,你看看,这种日脚怎么过得下去……”
袁阿姨的屁股自然坐到吴克柔这边,乔老先生也看出来了,他晓得吴克柔会装腔,怕袁阿姨上当,马上点明:“小吴,你女人这句话是不错的,她是想好好过日脚的,你要搅,搅得屋里大人小人不太平……”
吴克柔恨煞了这个不识头的老物事,真想冲他几句,叫你家孙子也去讨个乡下女人试试看,不过吴克柔几何聪明灵活,他晓得袁阿姨是要紧人物,到法院打离婚,人家先要听听居委会干部的说法,在袁阿姨面前,他一定要装得作孽兮兮,对乔老先生,不必去理睬他。吴克柔对袁阿姨讲:“袁阿姨,不是我黑良心,同这种不讲道理的女人实在没有办法过日脚的,你们不晓得她,大队书记的千金,一向逞凶霸道的,当时我是根本不愿意同她结婚的,没有办法呀,她比我大五岁,人家全讲不相配的,她叫老头子来吓我逼我的,我那辰光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违抗大队书记的,你们可以到乡下去调查,到知青当中去了解,我不瞎讲的,现在瞎讲也要触犯法律的……”
吴克柔讲得有情有理,袁阿姨听得人情人理,不知不觉点头称是。
胡美英看男人这样装腔作势,袁阿姨又是这样听得进他的话,急得叫起来:“好啊好啊,你们城里人,串好档来吃我们乡下人,我告诉你们,我乡下人也不是好吃的,不会让你们称心的,要死一淘死……算什么调解干部呀,包庇包庇包庇……”
袁阿姨觉得自己已经了解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坐下去听胡美英骂人,浪费辰光,立起来告辞,吴克柔连忙送他们出门,走到门外头,袁阿姨轻声对吴克柔说:“这种情况,法院会考虑的。”
吴克柔心花怒放,面孔上却还是愁眉苦脸的。乔老先生急煞了,等吴克柔回进屋,马上对袁阿姨讲: “不要相信这个小青年,这个人不是好物事,大家晓得他恶在肚皮里的……”
袁阿姨看看乔老先生,说:“乔老伯,辰光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年纪大了,小青年的事体,弄不清爽的……”
乔老先生自然不服,年纪虽然大,没有什么事体弄不清爽,他还想追上去评个理,袁阿姨对他挥挥手“再会”。
乔老先生气哼哼回屋里,看见张师母掩在墙角落里听吴家的壁脚,等他走过去,张师母已经笑眯眯地端了一只脚桶过来倒洗脚水了。
乔老先生板了面孔走过去,听见张师母在背后叽咕:“这个老不识头,别人家的事体要他瞎起劲儿,有本事管管好自己屋里的事体吧……”
乔老先生晓得张师母在讲乔乔的事体。乔乔前两天偷骑朋友的摩托车,撞翻一家个体户的水果摊,把水果摊一个大姑娘撞得脑袋挂彩,看掉十块钱医药费,赔了二十块水果损失费,
还到交警大队挨了一顿训,罚了三十块违章款。
乔老先生想回嘴也回不出来,孙子的事体,他是没有办法的,孙子要拆天只好让他拆天,要钻地也只好让他钻地。
张师母看乔老先生吃了瘪,心里得意了,咧开嘴笑。等乔老先生走到自己家门口,张师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体,喊住了他:“乔阿爹,你等等,我有话问你呢。”
乔老先生走过来,看张师母神里神经、鬼鬼祟祟的样子,皱皱眉头,问:“啥事体?”
“乔阿爹,”张师母压低声音,凑到乔老先生耳朵上,愈加显得紧张,“昨天夜里,你有没有听到九头鸟叫?”
乔老先生呆了一呆:“九头鸟?什么叫九头鸟?九头鸟是啥物事?”
“你这个人!”张师母说,“点不穿的呆头,九头鸟是骗别人的,就是那个物事叫呀……”
乔老先生顿时醒悟了,也压低了声音,两个耳朵不好的老人,轻声讲话,连讲带做手势:“啊,啊,我晓得,是那个物事叫,我听见的,不光昨天夜里听见,已经听见好几天了,叽里叽里叫,一阵叫过,一阵又来,哎,是像九只鸟一道叫的声音……”
张师母证实了自己的听觉,更加紧张:“啊,啊,乔阿爹,你有没有听见别人讲,那物事叫,不好的,不好的,要出事体的……”
乔老先生不像张师母这样紧张:“那也不见得,我这一世,听到那物事叫好多次了,也不见得每次都要出事体,你不要瞎缠,现在太平盛世,出啥事体?”
“你肯定不晓得,你肯定忘记了,那物事叫,肯定是要出事体的,我现在心里怦怦跳,汗也出来了,我这世人生,活到这辰光,总共听见三次叫,第一次是我年纪轻的辰光,还没有卫国呢,也是夜里听见的,第二天,屋里就天火烧了,烧败了一家好人家,作孽哟。第二次,是二十年前头,那天夜里,前半夜,我在天井里乘风凉,就听见叫,到后半夜就武斗的,就是打得顶厉害的那一夜,动枪动炮的,相门外头河里,水全是红的,后面薛家阿大阿二两个儿子,全是那夜打死的,昨天夜里是第三次听见叫,不晓得要出啥事体呢……”
乔老先生劝她:“你不要紧张,现在的日脚不比那辰光了,不会说变就变的。”
张师母说:“会不会地震呢?”
“你想得出的,你凭什么讲要地震呢?”
张师母想了一歇,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体,有一日早上,我困不着,三点钟就爬起来了,到天井里生煤炉,不留心往后面一看,看见啥,你猜,看见纱帽厅屋顶上蹲了一条龙……”
“你瞎三话四!”乔老先生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你瞎三话四!”
张师母指天发誓:“我瞎说我舌头上生疔疮烂煞,我为啥要瞎说呢,那条龙,就是纱帽厅后天井北墙上的那条龙,一模一样的……”
乔老先生动脑筋了,自言自语:“墙龙爬上屋顶,墙龙爬上屋顶,纱帽厅真的要出事体了……”一边对张师母说:“你等等,你等等,我马上来。”
张师母心神不定地等了一歇,乔老先生奔出来了:“哎呀呀,《吴门表隐》上有记载的,咸丰十一年大旱,墙龙上屋,暴雨数日不止,大厅摇撼,士人跪祷之,三日,方复归墙,雨止,大厅稳……”
“你叽叽咕咕讲啥?”张师母听不懂,可是看乔老先生一本正经的面孔,心里急,“什么名堂?”
“你们女人家不懂的,不要出去瞎说,纱帽厅不牢靠了……”
“要塌?”
“我不可以瞎说的,反正不稳的。”
“那么我们这里呢,鸳鸯厅呢?”张师母顶实际,纱帽厅不牢靠,不关她的事。
“不搭界的事体,你不要瞎缠,鸳鸯厅是一般的房子,纱帽厅不同的,纱帽厅不是凡人造起来的,也不是凡人做得了它的主的,你懂不懂?”
张师母似懂非懂,点点头,心思落下来。听见九头鸟叫,触霉头的,幸亏不是自己屋里有事体。
乔老先生心事重重,站在天井里,对了后面纱帽厅黑糊糊的屋顶,呆呆地看。
纱帽厅厅后有一方天井,在两边隔厢当中。天井很小,只有七八张八仙桌大小,却是纱帽厅这座建筑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前园、大厅,各种各式的花样,都是古代能工巧匠的杰作,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有能力创造这样的奇迹,古书记载上也可以查到。可是厅后这方小天井的北墙上,有一幅圆形砖雕,却是不可思议的,砖雕看似很普通,一条蛟龙,瞠目探首,正在翻腾的云水之中。照理像这样一幅一般建筑雕刻匠人都能制作出来的砖雕,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历代史书上记载了一桩怪事,说是每到月半逢阴雨,这幅砖雕上的云水便会映出月光,每到这一夜,厅后天井会无月自亮,大厅则无烛自明,隐约还可见北面白浪滚滚,白云飘逸。时人奇之,均以为乃画仙所作,可是,制作这幅砖雕的香山帮匠人,有名有姓,实为凡人。后来就发生了咸丰十一年大旱,这幅砖雕,愈发神奇。另有记载说,厅后有石板覆二井,以压水怪,遇旱启板,墙龙上房,即雨。石板覆盖于井,墙龙复归,雨止。早在多年前,乔老先生就去寻过那两块石板,早已失传,井枯水涸,投满了乱石垃圾。
张师母看见墙龙上房,乔老先生是相信的,张师母不会看什么古书,说谎也不会这么巧,可是,张师母说屋顶上那条龙,和墙上的一模一样,看得清清爽爽,乔老先生就有点怀疑了。
早上三点钟,天色很暗,怎么看得清爽,再说墙上那条龙,也已经面目皆非,肢体不全了。
乔老先生曾经读过不少有关苏州风土人情和历史的书,不少书上都写到纱帽厅的这一关节。本来遇旱祷告或启板求雨,是桩好事体,可是,有时并无旱情,也会发大水,那必是有人动了吴宅的土木,特别是动了纱帽厅,故都认为吴宅内部有不可知晓的隐秘。
“文革”兴起来的时候,红卫兵冲进吴宅,拿纱帽厅开刀,幸亏居民委员会的老头老太太拼命相护,才不致损失很大。可是,已经动了土木,不少老人心惊肉跳,等着出大祸事。果然,过了不多久,闹得顶起劲儿的薛家阿大阿二就死了,说是武斗打死的,漂在河里,收尸的时候,看身上却没有枪眼。
从这件事情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糟蹋那条墙龙了。大家的日脚过过也太平起来了,没有出过什么吓人的大事体。
可是,九头鸟又叫了,墙龙又上房顶了。乔老先生心里寒丝丝的,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听见里厢吴家又传出胡美英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和小人的哭声,乔老先生摇摇头:“不太平哟,不太平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