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小竹 日期:2014-08-26 11:19:29
《藏地白日梦》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一本旅游手册,或者已然是一段被亲身实践的旅行,阅读的整个过程,便是进行这样一段带有“飞跃”意义的行程。
因为何小竹写出了主人公的一个梦。一个要飞跃的梦。
在繁华安逸的成都,过着人人艳羡生活的剧作家,在井井有条的美满生活中,陷入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严重的精神危机。这种精神危机。显而易见肇始于生活中秩序井然的方方面面,生活全部成为一种“既定”,如看一出已知结局的戏。于是,这样一个凡人,便做了一个并非凡人的梦,跳脱出“秩序”的梦:
他要飞往更纯净的地方,海拔4000公尺之上……
作者简介:
何小竹(1963-),当代诗人、小说家。从事过乐队、夜总会、广告公司、杂志等多种职业。1983年开始诗歌创作,曾参与“第三代”先锋诗歌运动,为“非非”诗派成员,代表作有诗集《梦见苹果和鱼的安》、《6个动词,或苹果》。1996年开始小说创作,擅长以幻想的笔调表现都市边缘1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二十五日,我和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按惯例,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跟妻子去琴台路一家叫“蓝厨房”的西式小餐馆吃一顿。其原因就是,十年前我们是在这家餐馆认识的。在这种事情上,她一贯表现得比我要浪漫一些。
在我来说,这种死规定不仅无浪漫可言,还很无趣。但就是这样无趣的事情,我已经坚持八年了。所以,也无所谓了。就在头一天晚上,睡下之后,妻子问:“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的确愣了一下。但看见妻子那种特殊的表情,我恍然大悟(每当看见她这种表情我都能及时地恍然大悟),便点了点头,做出很肯定的样子:“当然知道。”妻子神秘地笑了一下,说:“知道就好。睡吧。”
实际情况是,我大半夜都没睡着。好在第二天不用像妻子那样上班,我听任自己失眠,借此机会想一些注定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所以,那天醒来的时候,已过中午。
按惯例(又是按惯例),我应该在晚餐时送给妻子一件纪念礼物。
“今年我送你什么?”曾经我这样问过,但遭到了她的白眼。她希望我每一次都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这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情。好在我怎么说也是个擅长写喜剧的剧作家,对于这种一年一度的小把戏总还能蒙混过关,没让她失望。
我起床洗漱。妻子为我留住餐桌上的早餐(在我来说应该是午餐)我决定不去碰它。我有我的打算,一会儿到街上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
出门的时候,我一边系鞋带,一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八分。那个挂钟被我故意拨快了五分。所以,准确地说,我出门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三分。
那天出门之后的感觉就很不好,有点心烦意乱或心不在焉的样子。
先是人已经下楼,快出小区大门了,才想起忘了带手机。没有手机,一会儿怎么跟妻子联络呢?于是倒回去拿手机。拿了手机正准备出门,书房的座机响了。我迟疑了一下,决定不去理会。我想的是,如果是找我的,他自然还会打到我的手机上来。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房间里的电话还在响个不停,便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傻逼还挺固执的。”我准备他一会儿打进我手机的时候,再好好嘲笑他一番。管他是谁呢?这样固执总是不对的。但是,没人打我手机。那天的整个下午,都没人打我手机,包括我妻子。
接着,在为妻子挑选礼物的时候,又遇到一件奇怪的事。
昨晚借助失眠,我顺便想了一下,今年送什么礼物,才能达到让妻子出乎意料(即她所谓的“惊喜”)的效果?我不是那种没有想象力的人。况且,能够让她意想不到的东西实在很多。但问题是,我有轻微的健忘症。因此,我最最担忧(也可以说万分紧张)的是重复。比如,几年前已经送过她一次俄罗斯彩蛋,由于健忘,这次又送俄罗斯彩蛋。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会气死的。好在,我已经平安地度过了八次关口。现在是第九次。九虽然不是我的幸运数,但好歹也是一个大众化的吉利数字。这样想来,便没有那么紧张了。我决定这次不做任何策划,而采取即兴发挥,凭灵感解决这个问题。
我先去了武侯横街。许多卖西藏和尼泊尔饰品的小店就在这条街上。妻子一直跟我抱怨,住在成都却还没去过西藏,怎么说都让人感觉到一种挫败。我想,送她一件西藏的饰品作礼物,她或许会很高兴。
我曾经为买一串佛珠到过这条街,但我想不起当初我为什么要买佛珠以及买佛珠来送给谁了。妻子的手上倒是戴过一串佛珠,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买的?印象深刻的是,武侯横街的这些小店卖的饰品都大同小异。而且,所有的小店无一例外地都弥漫着一股藏香味。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小店的女老板长得很漂亮,样子有点像尼泊尔那边的人,说普通话,但其实是四川人,四川乐山人。她的头上扎了一条尼泊尔头巾。头发相当浓密,且黑得发亮,估计是打了发油的。她对西藏和尼泊尔很熟悉,对佛珠好像也颇有研究。她的丈夫也在店子里,不怎么爱说话,瘦瘦的,打扮得像个艺术家。我对这种打扮的男人不大有好感。
不知道这个店现在还在不在?我挨着一家一家的在武侯横街上找,但走完了整条街,进了所有的店子,都没见着那个女老板。后来,我想先抛开那个女老板的形象,努力回忆那家店子的模样,再倒回去一家一家寻找。但让人失望的是,每一家店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家是当初我买过佛珠的。我彻底绝望,决定随便进一家店子,把礼物的问题解决了。
“想买银饰?这条街只有我这里是正宗的。”老板是个胖子,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捧着一只茶杯,用不苟言笑的表情看着我,显得很专业的样子。
我注视着摆放在玻璃柜里的那些银质的手镯、项链、耳环和戒指,耳朵里听着胖男人带专业腔调的介绍,意识却一下变得有些恍惚。是那些银质的饰品在灯光下太晃眼的缘故吗?我不知道。这时候,老板用他的胖手递了一条项链给我。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我很害怕这样的举动,一般来说,人家递到了手上,就不好意思不买,哪怕自己对那东西并不十分满意和喜欢。我把项链展开在手上,像是在研究的样子,但事实上,整个思维都是缥缈的。这确实是一条做工精致的银质项链。但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个鱼形的坠子很眼熟。我是不是买过一次?好像就是那次买佛珠的时候,在那个漂亮女老板的推荐下,我又买了一条银质项链,坠子就是鱼形的。但这记忆就像水里的涟漪一样,荡漾了一下,但马上就散去了,十分不可靠。我发现,当我再看玻璃柜里那些银饰的时候,似乎每一件都那么眼熟,都像是我曾经买过的。我开始变得有些心烦意乱。
“这条项链好。大哥,你很有眼力。”旁边突然冒出个小伙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拿在手上的项链。小伙子的穿着很普通,上身是咖啡色的T恤,下身是牛仔裤。发型也很一般,平头,满街都是的那种。但他的嗓音很特别,沙哑,单薄,音调偏高,与他敦实的身材和笑眯眯的面容很不匹配。
这时,一个女孩又走了上来。她身材偏瘦,长得并不怎么漂亮,但属于自我感觉相当好的那种。她似笑非笑地跟我点了个头,然后像老熟人一样大咧咧地从我手上将银项链一把抓了过去。
“给女朋友买的吧?我戴给你看看。”她说。
她穿的那种衣服和裤子,款式上本来就显复杂和累赘,另外又乱七八糟地挂了一些塑料和金属的饰品。这种装扮的少女我在两年前就写进过剧本。说实话,我并不十分反感这种女孩。相比那些乖乖女,我有时候觉得,她们还更具青春活力一些。有一次,我和妻子一同去剧场看自己的新戏彩排。当“野蛮少女”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妻子笑了起来。然后她问我:“如果我将来给你生个这种女儿,你会不会气死?”我说:“巴不得呢。我喜欢。”妻子迷惑地瞪大了眼睛。
女孩将银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并摇晃着肩膀让我看。
“怎么样,免费模特儿,看看这里,喜不喜欢?”
我无言以对。是让我说喜欢项链,还是喜欢戴项链的人呢?
那个小伙子倒是毫不客气,用他沙哑而略带尖利的嗓音替我作了回答:“漂亮,漂亮!”
女孩听了,很得意地把身子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这场面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扭过头去看了看柜台后面胖老板的表情,他倒是很镇定,看不出有任何破绽。就好像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表演,真的不是他导演的。但他装得太过分了。我张非是谁?这样的把戏我见多了。我可以因为不好意思而买下并不十分想买的东西,但我不能被人欺骗和戏弄。我不就是一个编戏的吗?
我面无表情地对女孩说:“你要喜欢就自己戴上吧。”
女孩一听,惊喜得跳了起来。不知她是故意这样,还是真的那么天真,认为我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条项链买下来送给她。
“谢谢叔叔!”她跳过来,抑制不住兴奋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怎么说呢,我明知受骗,但心却已经被这女孩融化了。我决定真的买下来送给她。
“多少钱?”我问老板。
“不卖了。你走吧。”老板的神情还是那么镇定,不像是装的。我困惑起来,难道我错怪他了?他们不是一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