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厄普代克,刘子彦 日期:2014-08-26 11:25:59
美国青年艾哈迈德·马洛伊即将从高中毕业。他的母亲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父亲是来自埃及的留学生,早在马洛伊三岁时便离家失踪。
敏感的马洛伊严苛地思考着生活的意义,通行社会的物欲与享乐主义让他深感厌恶。无论是抑郁的中学辅导员杰克·利维,还是性感的同班女生约丽琳·格兰特,都没能动摇男孩信仰的“正道”。
马洛伊最终抛弃了甜美的“美国梦”,成为一名卡车司机。为了“永恒的宁静与幸福”,他正向一场堪比9·11的恐怖袭击疾驰而去。
作者简介:
约翰·厄普代克(JohnUpdike,1932-),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和评论家于一身的美国当代文学大师,作品两获普利策奖、两決国家图书奖以及欧·亨利奖、国家书评协会奖等众多奖项多达十数次。“性爱、宗教和艺术”是厄普代克毕生追求的创作标的,“美国人、基督徒第一章
魔鬼,艾哈迈德心想,这些魔鬼想夺走我的主。从早到晚,市中心中学的女生们都在游手好闲,打情骂俏,炫耀着柔软的肢体和迷人的秀发。她们裸露的小腹上镶嵌着耀眼的脐钉,刺了庸俗的紫色文身,仿佛在问,还剩什么看点呢?男生们则目光呆滞地甩着大步四处闲逛。他们摆出杀人狂魔的架势,肆意发出轻蔑的笑声,借此表明这世界也不过如此…粉刷过的大厅,喧闹无比,两侧排列着杂物柜,后墙上满是信笔胡写的涂鸦,由于粉刷次数过多,让人误以为墙面在一毫米一毫米往前挪。
老师们要么是信仰淡漠的基督徒,要么是不守教规的犹太人。他们作秀般地将思想品德与正确的自律精神教授给学生,但闪烁的目光与空洞的话语暴露了他们缺乏信仰的本质。老师之所以教这些,是因为新普罗斯佩克特市和新泽西州付给他们钱。他们缺乏真正的信仰;他们没有走上正道;他们是肮脏的。艾哈迈德和其他两千名学生看见老师一下课就赶到噼啪作响、垃圾飞舞的停车场,匆匆钻进自己车里,如同钻回贝壳的或白或黑的螃蟹。这些男男女女同社会上的其他人一样,内心充满欲望和恐惧,陶醉于一切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这些异教徒,他们以为安全感来自对世界上各种事物的积累,来自腐化的电视娱乐。他们只沉湎于表象,幸福与财富的虚假表象。但即便是真实的表象也只是在模仿真主,只有主才能独立创造万物。今天又能从学生那儿安然逃脱出来,老师们因此长舒一口气,所以门厅和停车场里的道别声分外响亮,如同醉汉们愈加兴奋的哼哼。老师一离开学校就去找乐子。有的去找那些眼红口臭、大腹便便的酒鬼;有的离了婚;有的未婚同居。他们在校外的生活是混乱的、淫荡的、放纵的。他们之所以向学生灌输美德和民主思想,是因为位于特伦顿的州政府和远在华盛顿的魔鬼政府付给他们钱,但他们崇尚的价值观里没有主,只有生物、化学和物理。他们虚假的声音牢固建立在这些科学的事实与公式上,回响在教室里。他们说,万物根源于冷漠无情、肉眼看不见的原子,正是原子决定了铁在常温下的重量,决定了玻璃的透明特性,决定了陶土的宁静与肉体的躁动。如果电子因水滴间的相互作用而放电,大量电子就会流过铜线、计算机电路和空气。只有可以被测量和根据测量结果推导出的事实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被称为自我意识的浮云幽梦。
艾哈迈德十八岁了。现在是四月初;草籽又一颗接一颗从城里褐色的土缝中探出绿意。又长高了的艾哈迈德低头往下看,心想,对于隐藏在草丛中的昆虫而言——如果昆虫也像他这样有意识的话一他就是主。过去一年,他长了三英寸,现在是六英尺——越来越多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力量正在对他施加影响。无论今生还是来世,他都不会再长高了,他这么想。如果有来世的话,内心的魔鬼嘟囔了一句。除了先知受主感召所说的那些光芒四射的话语外,还有什么能证明来世是存在的?那会藏在哪儿呢?是谁在一直为地狱的炉子添柴禾?是何种永不枯竭的能源在维持丰饶的伊甸园,养育深色眸子的天堂美女,催熟累累的果实,令溪流和飞泉奔涌不息——正如《古兰经》第九章里描述的那样——让主在其间享受永恒的快乐?那热力学第二定律又算什么?
虫蚋的尸体很快被吸入土壤、野草和路面的沥青,它们的死亡不遗余力地向艾哈迈德传达这样的信息——他的死也将如此渺小,无法逃避。在去学校的路上,艾哈迈德注意到这样一个印记:人行道上一团亮晶晶的脓液中有个螺旋的痕迹,那是从某种低等生物的体内流出的圣洁的黏液,一条蠕虫或是一只蜗牛,只留下这样的遗迹。这虫子去了哪儿?它是在无意中爬出一条内螺旋的吗?它或许想努力逃离炽热的人行道,因为在暴晒的阳光下,人行道正把它烤成肉干,那么它确实失败了,转圈转到死。但螺旋中心并未留下什么虫子的尸体。
那么,虫子尸体飞到哪里去了?也许被主拎起来,直接送到了天堂。艾哈迈德的导师谢赫拉希德是位于西大街27811/2号的清真寺的阿訇。他告诉艾哈迈德,《圣训》的神圣教义讲述了下列事情:使者穆罕默德骑着白色飞马卜拉格,在大天使哲布勒伊来的引导下穿过七重天来到某地,与尔萨、穆萨和易卜拉欣一同祈祷后回到人间,他就这样成为最后一位先知,最终的先知。一枚清晰可辨的马蹄印留在了圣城中心神圣圆顶寺下方的岩石上,见证着使者那天的经历。异教徒和犹太复国主义者称“圣城”为“耶路撒冷”,他们会在地狱之火中受尽折磨,正如《古兰经》第七章、第十一章和第五十章所刻画的那样。
谢赫拉希德字正腔圆地朗诵起第一百零四章关于“胡塔玛”,即“毁灭坑”的内容:你怎能知道毁灭坑是什么?是真主的燃着的烈火。
能升到人的心上。他们必定要被关在烈火中,吊在许多很高的柱子上。
艾哈迈德努力想从阿拉伯语《古兰经》所描绘的场景中找出一些迹象——高耸的柱子以及笼罩人们心头的烈火,那些人正恐惧地蜷缩成一团,紧张地看着笼罩头顶的自热雾气,表明仁慈的主某时某刻会大发慈悲,暂时熄灭毁灭坑的烈火。这时,拉希德会低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是非常特别的浅灰色,像卡非尔妇女的双眼那样混浊,难以捉摸一说,先知的这些幻想性描述用了比喻的手法。事实上,这些文字描写了我们与主分隔两处的巨大痛苦,以及我们因违反主的教诲而犯下原罪后的绞心忏悔。可艾哈迈德并不喜欢谢赫拉希德说这些话时的语气,这令他想起市中心中学的老师说的那些让人无法相信的话语。他听见撒旦在背后喃喃细语,肯定的话音中暗含着否定。先知在宣扬无情的烈焰时,指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火焰,穆罕默德不能过于频繁地宣扬永恒火焰的事实。
谢赫拉希德比艾哈迈德大不了多少一一也许大十岁,也许二十岁。白皙的面庞上几乎没有皱纹。拉希德做事严谨但缺乏信心。在他老去的岁月中,世事削弱了他的能力。在躁动的魔鬼轻声玷污了阿訇的话之后,艾哈迈德感觉心里产生了一种想站起来把他碾碎的欲望,就像主烤干了螺旋中心的那条虫子一样。学生的信仰超越了老师;谢赫拉希德害怕骑上白色的伊斯兰飞马,害怕开始无法抑制的狂奔。他想温和地解释先知的语语,使其与人类的理智相调和,但那些话语并不打算调和:它们如利剑般直插人类的软肋。安拉是最最特殊的。他是唯一的神,他是永生的,他是自我存在的;与他的光芒相比,太阳黯淡无光。他不与我们的理智相调和,反而令我们的理智弯下腰,低下头,额头蹭到地上的尘土,像该隐那样背负尘土的印记。穆罕默德原是凡人,但他拜访了天堂,接受了那里的真理。我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都用金字写在先知的意识中,如同我们敲击键盘后计算机用像素堆叠成的闪亮的电子字迹。
学校的那些大厅里飘散着各种各样的怪味,有香水味和体味,有口香糖和污糟的食堂饭菜的味道,还有衣物的味道——棉的,羊毛的,以及跑鞋的化纤味儿,都被年轻的身体焐热了。每次课间都传来一阵骚动;被拉长的喧闹几乎掩盖不住暗藏的暴力。有时,当一天的学习生活归入结束时的宁静,当离校前兴高采烈的喧哗逐渐淡去,当楼内只剩下参加课外活动的学生时,约丽琳·格兰特会走向艾哈迈德的杂物柜,来到他的身旁。他春天练习跑步;她是女子无伴奏唱诗班的成员。就像市中心中学的其他学生一样,他们都是“好”学生。艾哈迈德的宗教信仰使他远离毒品和不良嗜好,虽然这也多少使他疏离了同学和学业。约丽琳身材矮小,体态丰满,和同学交往时非常健谈,深得老师的欢心。她把咖啡色的身体紧紧包在衣服里,表现出一种招人怜爱的自信。她今天穿的是一条臀部发白的牛仔裤,带着补丁和亮片,还有一件绛红色带罗纹的小毛衣,开胸很低.露出大片小腹。光亮的头发用蓝色塑料发夹扣住,直直抛在脑后;肥厚的右耳缘打了一排银色耳钉。她会在组织活动的时候唱歌,都是关于耶稣或性渴求的作品,对艾哈迈德来说都是令人作呕的主题。不过他很高兴约丽琳能注意到他,偶尔找他聊两句,就像一个舌头在试探一颗敏感的牙齿。
“艾哈迈德,打起精神来。”她嬉皮笑脸地说,“日子好惨。”约丽琳扭着半露的肩膀,拢起一点,算是在耸肩,表示她只是开玩笑。“日子不惨,”他说,“我也没难过。”艾哈迈德穿着白衬衫和细长的黑色牛仔裤,瘦长的身体正在隐隐作痛,因为他刚在跑步训练结束后洗了个澡。
“你的表情太严肃了,”约丽琳说,“你应该学着多笑笑。”
“为什么?为什么要学,约丽琳?”
“人们会更喜欢你。”
“我不在乎。我不要别人喜欢。”
“你在乎。”她说,“没人不在乎。”
“是你在乎。”他以新增的身高嘲笑般地俯视着她。她的乳头就像是这件俗气毛衣低圆领上的大水疱,而毛衣另一端则裸露出她腹部的脂肪,以及肚脐深陷的曲线。他在想象她光滑的身体——比焦糖色深但比巧克力浅——被扔进毁灭坑里,烧至满身水疱的情景;他出于怜悯战栗了一下,因为约丽琳至少在努力讨好他,这是她的自我感觉在作祟。“小红人儿。”他轻蔑地说。
这话伤了约丽琳,她偏过脸去,把准备带回家的书本又往胸前推了推,乳沟显得更深了。“去死吧,艾哈迈德。”她迟疑地说,语气依然带着一丝温柔,紧绷的下唇松弛了些。下牙床根部的唾液反射出头顶日光灯管的光芒,正是这些灯把门厅照得通透明亮。约丽琳虽然准备结束这次交谈,但为了不太尴尬,又说了句:“你要真不在乎,就不会每天穿一件漂亮的白衬衫,搞得像个传教士。你妈怎么受得了熨那么多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