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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王蒙精选集:青春万岁


作者:王蒙  日期:2016-06-29 09:28:56



影响了一个时代的青年的青春时期的文学作品 《青春万岁》描写的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北京女七中一群高三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抒发了杨蔷云、李春、郑波、苏宁、袁新枝、吴长福、呼玛丽等的情感、苦闷及向往,赞美了她们不断探索的精神、昂扬向上的斗志、如诗似歌般的青春热情,那种快乐、向上、充满朝气的情绪,始终洋溢在字里行间。
  作者简介:
  王蒙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大学、新疆大学、新疆师范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中国海洋大学文新学院院长。
  曾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序诗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濛濛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了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像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1953年至1956年
  一
  “姑娘们,现在,我们的幸福泉开始喷水了!”
  十八号帐篷前,女七中高二班的孩子们挖了一个小小的“泉眼”。上午九点钟,她们刚刚爬山、看日出回来,不顾疲倦,围了个圈圈,举行“幸福泉开幕典礼”。
  梳着短辫子的、身材灵活的袁新枝,郑重而又幽默地做了如上的宣布。然后,她在清脆的掌声中弓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泉眼”上的瓦片挪开。活鲜鲜的水,一下冒了老高,溅湿了袁新枝的绿裙子。水柱接着矮下来,离地只有半尺。
  她们拥挤着,用自己的漱口杯,一人接了一杯水。
  袁新枝以自由神高举火炬的姿势把漱口杯举起,忍住笑,庄严地说:“干杯!”杯子叮叮当当地碰在一块儿。大伙把杯子拿到唇边,仰脖子喝了进去;冰凉、苦涩、带着牙膏味儿。
  “棒极了,能气死卖汽水的!”孩子们一边叽喳称赞,一边扭动舌头,吐出沙砾和土块子。
  这时,五个穿着裤衩、很有运动员风度的女孩子远远跑来,她们骄傲地挺起胸,克制着倦意。离近了,为首的周小玲喊道:
  “我们来了,怎么不欢迎啊?”她揩一揩额上淌着的汗。
  她们是“红色勇敢者旅行小队”的队员,今天摸黑从城里动身,徒步走来,准备和本班的同学一起参加营火会。
  “欢迎,欢迎,请喝幸福泉水!”大家拉住勇敢队的队员,一人灌了一口水。
  周小玲挣脱开,哭丧着脸说:“妈哟,一点也不幸福。”又问:“郑波呢?”
  “郑波在营部开会。”
  “她妈病了,她舅母让她快回去。”
  “哦。”大家静下来,袁新枝去找郑波。
  孩子们在西郊的草地上露营,三十多个帐篷排成一个凸字。用竹竿和树枝,扎起了营门,营门上端插着一排小彩旗,迎风飘舞。彩旗下边,是柳叶编的四个大字:“快乐的营”。
  进了营门往左,可以看见高高搭起的塔形的瞭望台。值勤的“哨兵”,扶着军棍,站在台上,警觉地俯视着营地的四周,俯视着田野、道路和池塘。有时也禁不住放松自己的职务,望望空中多变的云彩、时淡时浓的远山的轮廓,和那边堆满石块的高岗子。从那里,清清的河水稀里哗啦地流过来。
  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天还黑,孩子们已经被无边的兴奋搅得睡不下去。谁都不说话,怕吵着别人,只是静静地躺在稻草垫子上,听那清晰可闻的喧嚣音响:有呼号、走步的声音,那是附近的部队为了准备国庆检阅紧张地操练着;有木轮车咯吱咯吱推过;还有从遥远的工地上广播的,随着风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评剧唱片《小女婿》和《刘巧儿》;也偶然听见一两句含糊的叫喊,或是火车汽笛的高亢鸣声。不论醒得多么早,不论周围的一切在表面上是多么平静,但孩子们细心地躺在帐篷底下,紧挨着心爱的土地,就总听得见这一切又协调又混乱、又清楚又模糊、又复杂又单调的声音。孩子们从而确信,全体都睡觉的时候是没有的。当辛劳的人们钻入安乐的被窝,轻松地喘上一口气,闭上自己熬红的眼睛的时候,另一些辛劳的人们,已经穿好衣裳,掏出翻在里边的领子,打打鞋上的土,骄傲地奔向自己的生活,担起种种的任务了。生活的旋律就是这样的无尽无休,嘈杂而且强壮。
  然后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开始。孩子们欢呼野营的每一天,每一天都是青春的无价的节日。所有的一切,都是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归我们所有。蓝天是为了覆盖我们,云霞是为了炫惑我们,大地是为了给我们奔跑,湖河是为了容我们游水,昆虫雀鸟更是为了和我们共享生命的欢欣。从早到晚,大家远足,野餐,捉蜻蜓,钓鱼,划船,采集野草野花,登高望远……直弄得筋疲力尽。天底下快活的事儿好多哟,从前竟没有做过!这些事儿今天来不及做完,时间过得真快!只得等明天了。明天还不快来,时间过得真慢!
  晚上,灼热的空气还没有散尽,就寝号已经吹起来。号手站在野营“仓库”旁边,呜呜地使劲吹,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满意地体会着自己的地位的重要;又惋惜由于自己一吹,孩子们的欢笑吵闹顿然消失,星星也变得又高又远,只剩下成群的青蛙,它们的大合唱才刚刚开了头儿。
  这就是首次的露营生活,在一九五二年夏天,新中国诞生还不到三个年头。
  郑波被袁新枝叫了回来。周小玲拉着她的袖子,告诉了她妈妈的情况。她说:“也许不要紧,我妈有老病根,常犯。可是一回去,就参加不上营火晚会了,真有点倒霉。”
  “岂止有点!简直惨透了!”说这个话的是杨蔷云,郑波的好朋友,她有稍高的个子,肌肉显得绷紧。她没有通常的所谓“美”——修长的眉毛、高鼻梁和小嘴,但是在她的脸上,目光里,却像是拥有照耀一切人的光亮。那丰富的,多变的,不断闪过的表情,使每个注视她的人都会眼花。听周小玲一说,她好像比郑波还着急,右手捏了一下左手的小指头,说:“要是你不在,我们开营火会多扫兴呀。”
  郑波说:“我不在要什么紧?你不在才真扫兴呢。对了,我还没喝咱们的幸福水,喝了水,就走吧。”
  郑波喝了水,朋友们又活泼了。杨蔷云了眼,叹口气说:“我送你上汽车去。”郑波点点头。杨蔷云轻快地跑在前面,向汽车站去了。
  周小玲低头钻进十八号帐篷,别人随着进来。虽然这个帐篷最大,而且取去了帐篷“帽”,可是里边仍然显得闷暗,有一股油味。周小玲在堆满了行军壶、绳索和毛巾的一角坐下,两腿弯曲在左边,左手支持着,右拳敲着走累了的双腿。
  “好房子!”她摸一摸铺地的草垫,称赞着:“可是太热了。”
  “不,到早晨可冷呢,那时候,露水湿透了帆布,连头发也像水洗了似的。”别人给她解释。
  “我从咱们学校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看看大家被她吸引住了,周小玲又泄气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想用‘惊人’这个词练一练造句。”
  杨蔷云跑进来,几乎被伸在稻草上的许多腿绊倒,她说:“你们怎么回事?大白天价跑到帐篷里……”
  “嘘……周小玲带来了新闻!”别人打断她。
  “据说,”周小玲强调这两个字,以开脱自己的责任:“根据上学期的考试成绩,学校要发一批奖章。”
  “得奖章有什么好处?”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聚成一堆的胖胖的吴长福,端正地盘腿坐着问。
  “坐电车可以不打票。”李春嘲笑着。
  “昨天开了校务会议,据说,下学期起功课要特别特别严了。”
  “真糟糕,我这一个暑假还没念过书,原来订了个温书计划,一玩,就忘了……”
  “得了吧,前天我还看见你温代数。”
  “想想吧,明年就是高三,本来高三的功课就够紧的,再普遍地严一家伙,那可怎么办?”
  “要得奖章准有你……”
  “你敢说!”
  “我就怕代数……”大家议论起来。
  “还提考试成绩呢,”蔷云好像不太相信周小玲的消息:“上学期我有半学期没上课,在节约检查委员会誊写材料,大考时候我真怕不及格!”
  “是啊,上学期谁也没踏下心念书,为什么要发奖章呢?”袁新枝问。
  “为了让你下学期塌下心念书呗!”李春的话好像从鼻子里说出来,然后她仰头躺下,从帐篷洞口望着远处的天空。
  安静了一会儿,有的想起自己没考好的功课,有的暗暗估计谁可以得学习优良奖章,有的已经过虑地想到了升高三、温课、毕业和升学考试……
  “算了吧!”蔷云大声说,挥一挥手:“为什么要聊这些呢?我们是在露营,早就忘记它们啦。不要让考试、功课、奖章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吧。周小玲,你只要在这儿玩上一天,就会忘记一切,那么单纯,那么快乐,你尽情地享受生活吧,就像大小姐享受她家里无尽的财产似的……”
  吴长福动一动身体,好像某一部分发痒,她用手拔一下圆而大的鼻子,叹了口气说:“糟啦,一提功课我的情绪就受了影响!如果咱们老在这儿露营,没有考试,没有提问题,没有及格和不及格,那多好啊。”
  李春又坐起来,手里抓着几根稻草,她微偏着大脑袋,跳动着剑似的有力的眉毛,眼睛斜视,显出思索和不以为然的神气,她瞅着吴长福,一眼:“你说得不对,老在这儿露营是没意思的。生活经常是一种匆忙的追求,恬静和安逸是暂时的,是对匆忙追求的一种报答。因为短暂,所以美好,所以值得……”
  “大学问家!”吴长福小声嘟噜,看一看别人,做了个鬼脸。
  “我们出去玩吧,不在这里‘坐而论道’了。”袁新枝伸一个懒腰,表示她已经疲于闷热的帐篷中的谈话。
  女孩子们依次探着身子,从帐篷里出来。身边的“幸福泉”水缓缓地喷涌,树上的“知了”急急地噪聒。由于在帐篷里坐久了,那毫不吝惜地照亮了没有边际的世界的阳光,刺痛了她们的眼睛。
  正午,地里的水气蒸发,帐篷里热得像笼屉似的,但是,玩累了的孩子们仍然熟睡着。周小玲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热得受不住,特别想吃冰棍,走了几个冷食店,赶巧都刚卖完,最后好容易拿到一根冰棍,放到嘴里,正要吃……一群男学生的叫嚷声:
  “开门!”
  “还不起来?都要热化了!”
  张世群和他的伙伴前来邀请她们去颐和园。周小玲讲述自己的梦,埋怨着。男学生们赔不是说,到了颐和园,他们准备每人买一根冰棍送给周小玲。
  杨蔷云轻慢地说:“倒像你们怪大方的,可是,梦里的冰棍,难道能用钱买得到?”
  张世群紧接上去:“如果你请我吃一根冰棍,我甘愿把所有做梦吃冰棍的权力让给你!”
  大家都笑,显然,张世群胜了。
  张世群是六十五中的团总支委员,今年刚好毕业。他已经参加过升学考试,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过中学时代的露营生活。他和杨蔷云是“老朋友”了:在一年前的暑假中,团市委组织了一次文艺书籍的座谈,就是在这个会上,杨蔷云初次见到了他。他穿着破衣服,用洪亮的声音发言,激昂地诉说自己的感想,并且拿自己思想上的缺点和书中的人物对照;女孩子们欣赏他的质朴和豪迈,又觉得他认真得未免过分,暗暗发笑。然后,他又激烈地抨击书的缺点,扣了些大帽子,如说:“作品还是不成熟的……”
  会议休息时,他与蔷云无拘束地交谈起来,说:“最后的批评有点过火吗?没办法,说着说着走了嘴。”蔷云笑个不住,笑这个人简直跟自己一样。
  那天散会以后,下了阵大雨。蔷云坐在电车上,到了第一站停车的时候,探头往外一看,张世群远远的骑车飞奔而来。他不避雨,也没有任何雨具,兴奋地一手扶着把,一手搔一搔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他驶近电车站,看见了她,大叫了一声:“杨蔷云!”活像熟朋友。杨蔷云笑他:“真是艰苦奋斗啊!”这时,自行车已经越到前面去,他回头挥手答道:“那就向我学习吧。”
  露营的第一天,蔷云就看见他。他光着脊梁,领着同学运稻草,搬木板,钉营钉,竖营杆,出了不少汗。杨蔷云招呼他:“劳动模范,还认得我么?”
  他说:“您的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们到了颐和园,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到后山去玩,于是连跑带跳地拥过去,袁新枝教训大家说:
  “你们怎么了?谁在喊跑步走啊?就不会散散步,慢着点,欣赏欣赏风景?”
  一个男学生偷偷把脚横在她腿前,绊了她一跤,大家拍手称快,张世群说:“我作了一首诗:姑娘摔了个漂亮跤,
  小伙子一旁哈哈笑,
  欣赏风景没啥劲,
  不如看看您摔跤。”他们又跑着走了。既然飞翔都不能满足青年的心,更何必谈散步呢?让青松的阴影交错,让金色的亭台旋转,让姑娘们的裙子掀起来吧。
  归途上,蔷云和张世群走在一块儿,他们唱了许多曲子。互相炫耀又互相佩服。他们互相赠送了牵牛花。张世群问:“今儿晚上你表演节目吗?”蔷云眯着眼笑了。
  孩子们坐在地上,围成半圆形,等着营火会开始。木柴堆得很高,这表明火将要烧得很大、很旺。服务员们往木柴上洒了煤油,又忙着检查备用的沙土和水。四个少先队员(两个男孩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蓝短裤,两个女孩子,穿着更干净的白衬衫和玫瑰色的裙子),一人拿着一个火把,在击鼓声中一同引燃了木柴,营地黑沉沉的空间,霎时间出现了鲜红的光明;凝神的关心,也变成骤雨般的掌声和呼叫。虽然嗓子响亮并不能得奖,但大家都像是比赛似的,大声叫着好;他们知道,自己不叫,就减弱了这雄壮的营火会的前奏曲的热烈气氛。
  木柴堆受了人们热情的感染,骄傲地吐出了火焰,扩散着光和热,烟和水汽,映得周围一片通红;许多火星,争先恐后地向上跳跃飞舞,散落开,隐去了,代替它们的是更着急地跑出来的无数小火星。
  苏宁坐在杨蔷云身旁。她生着一副清瘦的脸,眼睛、鼻子、耳朵、嘴,都特别小,眼光温和而不安,头发发黄,而且天生地弯弯曲曲。她对蔷云,总显得比旁人更信任和顺从。她们没住在一个帐篷里,头两天各玩各的去了。直到今天晚上,蔷云才想起苏宁,心里觉得有点抱歉——她想起自己的朋友来时,就感到没有自己,那朋友一定会寂寞的——于是,她特意来找苏宁。
  苏宁拉着蔷云的手说:“快瞧这些火星呀,飞得那么高,又美,又多,又富于变化,可惜不能长久存留,要不然……”蔷云靠在她的身上,回答:“不,我喜欢火。火星,不过是火的孩子。”说完,她直直腰,四处张望,她在寻找郑波,当然郑波不会在,但她仍然愿意找找,而且设想,如果郑波来了有多么好。也许,她还想找寻旁的什么人。
  文艺节目开始了,第一炮是五校联合的腰鼓,虽然有点乱哄哄,但是穿得漂亮,人多,劲足,鼓声震着耳朵。最后,全体又诚恳地向观众鞠了个大躬,这诚恳感动了大家,于是掌声四起,而且有人喊:“再来一个!”
  接着是众多的唱歌,合唱,独唱和二重唱,俄文的《红莓花开》和朝鲜文的《桔梗谣》,男生的卖力气的高音和女生的细声细气的抒情曲。舞蹈里最受欢迎的是早已熟悉了的“迎春舞”:我们狂欢地跳跃在五星红旗下面,
  我们快乐地迎接着美丽的春天,
  …………大家和着一起唱。当初中的小女孩和高中的男学生蹲下来,张开两臂,左右平行地移动着自己的脑袋的时候,营火,人,天地,都随着舞蹈快活地摇荡了。
  左角上出了点声音,转移了大家的视线,互相询问着是怎么回事。马上弄明白了,青年艺术剧院来了几个作家,“体验生活”。
  杨蔷云点点头,她同意这生活是值得体验,值得记忆的。但谁又全了解呢?譬如自己吧,营火把心都烧热了,心里盛满了欢乐,快要溢出来了。可又怎么样呢?待会儿要念诗,那是小事情。要对得起这一切啊,生活的恩情,朋友的爱,难忘的夜……
  司仪宣布杨蔷云的诗朗诵开始,蔷云最初好像没听见,仍然坐在地上默想。苏宁推了推她,才猛然醒悟,慌乱地跑到圈子当中去。
  旁边是熊熊的营火,服务员不时添加着木柴;前边是一排排的同学,那里有熟识的和生疏的脸;头上是被惊动,被照亮了的夜空。渐渐的,渐渐的,蔷云的眼睛离开了火焰和人群,望向无边的远处。微带颤抖的,甘美的声音轻轻吐了出来:费尽千言万语,
  说不清一瞬间的欢乐。
  当营火腾起的时候,
  当伙伴们在一起,
  当歌声穿过,
  夜的烟雾,稍微停了停,接着较快地念下去:我爱营火,
  爱夜晚,
  爱学校,
  爱生活。蔷云兴奋得红了脸,心跳得愈来愈急,眼睛湿润了。她扬起了头。
  …………
  …………
  蔷云弄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从火焰里,从同伴中,从周围,有无数的激情注入自己的心头,于是,学生们自己作的拙劣的诗句,发出了异样的光彩,她与周围的一切齐声歌唱:咦!怎么木柴渐渐稀疏?
  怎么火焰渐渐微小?
  火星飞落,不知道去处,
  歌舞匆匆,也有个完了,
  而我的诗篇不会结束,
  它永生赞颂,一直到老。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
  我们的青春常在,
  我们的青春燃烧。掌声轰鸣,蔷云回到原地坐下,她看不清朋友的笑脸,听不清朋友的声音,全部身心,都和集体,和欢乐的海洋,溶化在一起了。
  晚会散了,孩子们走向自己的帐篷。一边走,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看火焰的余烬和忙碌的服务员。苏宁忧伤地说:“开营火会是快活的,散会就不了。”蔷云说:“它不会散的。”她们道了“明天见”,各自去睡。夜已经深了,但是谁都不想睡,蔷云更是睡不着。从小,她就不爱睡觉,觉得睡觉像掉在一个大黑洞中。今天,尤其不想睡。于是,披上衣服,溜出去了。
  月亮升得很高,把一个个帐篷的阴影铺在地上。方才还在热闹地举行营火会的空地,已经看不出丝毫痕迹。有的帐篷,传来窃窃的私语,有的帐篷,已经鼾声大作了。
  蔷云向“营门”走去。一个幼小的孩子,扶着军棍在那里站岗,腼腆地问:“口令?”
  蔷云回答了口令,走出去了,她后悔自己不如回答“不知道”,看那小孩怎么办。她来到水田边,心疼地望着一大片荷叶;荷花多半都谢了,莲蓬还没有熟。她向前走了几步,坐在一块石头上。
  “杨蔷云!”有人叫她。转过头,原来张世群也溜出来了。他又叫:“杨蔷云,看得清我吗?”
  “这么好的月亮,看得见。你干什么呢?”
  “我想看看天。你呢?”
  “我?我想看看地。”蔷云小声笑了,月光透过树叶,落在她洁白的牙齿上。
  他们没有说话,张世群用右手的中指打了个响。
  “诗,念得好极了……”
  蔷云摇了摇头。
  张世群畅快地说:“‘三反’时候,我看守‘老虎’,一天晚上,我值完班回宿舍,一抬头,月亮是那么神秘而且清凉。我就想,一定得找一个时间,好好地看月亮。”
  “看了么?”
  “可是,今天一看,全都变了。这天空,这月亮,还有树,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就是多么大的愉快呀!”
  “嗯。”
  “真的,一切都显得特别和谐……”
  “一切都不可思议,”蔷云感动地拿起张世群堆满厚茧的手:“张世群,你懂吗?当我看着睡下了的帐篷,还有这清明的天空和满池的荷叶,我想起我们的暑假,想起你的已经过去了的,和我的正在其中的中学时代,幸福就好像从四面八方飞来,而我禁不住流泪……”
  二
  开始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女七中高二甲班的学生,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一九四七年下半年,她们升入中学。她们的中学时期,开始于解放前最黑暗的年代,也是人民的斗争最英勇,最伟大,和终于获得胜利的年代。那时,她们虽然幼小无知,但是,残酷的生活和激烈的斗争,整个旧社会崩溃前夕的动荡与革命风暴的雄威,远远胜过童年的欢乐和漫不经心,在她们的心上刻下了严峻的痕迹。她们记得:物价如何一天三涨,饥饿的梦魇在家家户户出现。她们看见过搂着姨太太的大腹官僚,光天化日之下的盗匪和当众卧轨自杀的教师。她们知道装在大卡车里、代表“军”“警”“宪”、背着大刀的“执法队”满街巡回,抓住可疑的人有权就地砍头。她们不费力地明白了报上所登的“国军主动转移阵地”“警察与学生互殴”“某某人失踪”的真正含义。她们也有的站在路旁,怀着尊敬的心情,远远望着那些冒险游行示威,和用油漆到处写上反对国民党统治的口号的大学生们。
  那时,这个学校的校长是某位立法委员的夫人,她除了在委任令下达的时候到校“视察”过一次外,从来没露过面。那一次视察以后,全校师生员工的闲谈几乎都以她身上的脂肪作中心。老教员袁闻道先生——袁新枝的父亲,偷偷向同学透露:这校长比文盲强不了多少,校长视察时,问语文教员“曹大家”坐落在什么地方,问体育教员女学生能不能跳“掌杆跳”。在学校掌握实权的是男训育主任,外号叫黄大嘴,他高兴时爱向学生说“我和蒋中正总统握过手”,生气时爱说“别以为你们是女生,犯了规照样打你们个四脚朝天”。常和黄大嘴一起喝白干酒的是体育教员牛麻子,国民党刚来时,他做过三青团的分队长,但是不久三青团在学生中臭不可闻,也就没听说他再领导三青团了。
  当时的学生大致可以分四类。一大部分是努力读书、不管其他的“老实人”,她们家庭贫苦,时时受着失学的威胁,初中学生更怕功课差了考不上市立高中,如果上私立学校可缴不起学费。一部分是小姐,讨厌数学,害怕上体育,不敢解剖青蛙,受不了氯气和二氧化硫。她们喜欢看《红杏出墙记》和《薄命鸳鸯》,喜欢唱“我说你别走得那么快”,喜欢模仿各种“美式”“港式”服装,冬天穿西服裤小棉袄名曰“原子服”。她们最喜欢的还是生病,躺在床上呻吟和嚼泡泡糖。个别的忽然中途退学,去嫁人,做填房或是“吉普女郎”。再有极少数的渣滓,包括“难区(解放区)同学会”负责人——逃亡地主的女儿,流氓组织“十三妹”中的“姊妹”,和中统特务。教员对她们也是低声下气,敬而远之的。
  最后是我们的人,共产党员,民主青年联盟民主青年联盟:解放战争期间北平的地下党组织所领导的革命学生组织,解放后,盟员一律称为青年团员。盟员。她们在党的地下组织的领导之下,进行团结群众和发展组织的工作。四七年,她们搞起了合法组织——学生自治会,组织同学参加进步大学生办的寒假补习班,组织同学参加平津学生大联欢,也搞了小小的图书馆。但是不幸过分地暴露了自己的力量,在一九四八年四月,国民党先从师范大学动手,旁及了一些中学,逮捕了这个学校自治会的活动分子十七人,最小的才十四岁,摧毁了我们的合法工作。高中的一些地下党员被迫撤退到解放区,其他进步同学也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有一个短时期,能和北平地下党取得联系的只剩下了初一的盟员郑波,直到一九四八年九月,从其他学校又考进一批盟员为止。
  郑波的家庭十分简单。她爸爸做了一辈子小职员,抄抄写写,哼哼哈哈,谁都不敢得罪,又是谁都看不上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郑波十一岁的时候,她爸爸被“盟军”的吉普车撞死在雪地里,喝醉了酒驾车逆行的美国司机,转了个弯,喊了声“OK”跑掉了。她妈妈在家务事中消磨了一切,为老鼠啃了剩包子而气恨,为一发薪没等涨价就买进了玉米面而欢喜。爸爸死后,她们寄居在舅舅家里,受着寄人篱下的各种闲气,卖破烂、洗衣、缝补、哀告借贷,在半饥饿状态中维持娘儿俩的生活。
  在舅舅家,她结识了街坊的孩子——女七中高中学生黄丽程,黄丽程带着郑波去沙滩北大看过控诉国民党发动内战罪行的活报剧《凯旋》,演完戏,演员和观众一齐痛哭。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已经会唱《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后来她也升入了女七中,和黄丽程在一起。一次,她发现黄丽程有些事回避着她,她恍然大悟自己还不是战士中的一个。有人在监狱里受苦,有人紧张地从事秘密活动,而她,唱唱进步歌曲而已。这简直可耻!她找黄丽程,说:“我要行动,我要工作。”黄丽程惊讶而且感动,说了声:“你不太小吗?”就握住了她的手。一九四八年二月,她参加了民主青年联盟,那时是十四岁。
  北平解放,生活沸腾了。郑波狂热地激动地工作着,上课时还常常去接学联的电话,担任合唱团的副团长,学习组的组长和重点试建的少先队队部主席。一边忙碌,一边还幻想自己被派到台湾做地下工作,年龄小好掩护。当然,这没实现。
  一九五年,学校生活刚刚开始正常,人们瞻望和平幸福的明天,喘出了一口气。这时,朝鲜战争的炮火又惊动了她们,又是沉痛的控诉,风沙下面的街头宣传,激烈的辩论,欢送参加军事干部学校同学的大会。接着是“三反”运动,在学校里搞出了贪污分子,许多同学参加了保卫、查账、统计工作,通宵不眠。“三反”以后,郑波参加了党。
  在接连紧张的运动里,郑波和其他学生中的优秀分子习惯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晚上不上自习而去听大报告,课外活动时间召开各种会议,上课的时候一边听讲一边注意着教员有什么“糊涂观念”……并且,似乎没想到自己要按部就班地读下书去,而是“时刻准备着”听候组织的调动,当干部,参军,下江南或者去朝鲜。
  她们肩上承担起来的是数倍于一个普通年轻孩子能够挑起的分量的担子,她们有一种少年布尔什维克的英勇的浪漫主义气质:整宿整宿地开夜车,三个月不回一次家,把好衣服扔在一边,把饭钱借给生活困难的同学,经常检查思想,每天记日记。翻开她们日记本的红漆皮,翻过毛主席像,她们往往用一种成人的行书体写着最喜爱的书上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他可以骄傲地说:“我已经把我的一切献给人类最壮丽的事业——为全人类的解放所做的斗争。”也许,题上的是她爱唱的歌儿的歌词:我们的青春像火焰般的鲜红,
  燃烧在充满荆棘的原野,
  我们的青春像海燕般的英勇,
  飞翔在暴风雨的天空……至少,即使不题任何字,也要画上一把镰刀和一把斧头,用浓重的红颜色。
  可是,现在呢?
  愈是美妙的向往,愈使人觉得遥远;而当生活飞跃,向往变成现实的时候,人们却又发现自己还缺少准备了。
  不到两年前,麦克阿瑟将军正在筹划他的“圣诞节攻势”,那时,在一个众所周知的报告里边,提到“三年准备、十年建设”,提到将要实行五年计划。这似乎是一个美丽的梦,人们的心仍然专注在冰雪中的最可爱的人身上。现在,社会民主改革运动已经基本上完成,朝鲜战场上也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建设的任务日益提在首位,在各种文件、报告、谈论里,大家普遍提到即将开始的“大规模的、有计划的、全面的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高潮”。可是,人们来不及去欢迎、吟味和欣赏生活的变化,就被卷到生活的变化中去了。
  早在“三反”运动最紧张的时候,《人民日报》上的一篇通讯——《一个集体农庄的成长》已经在中学生中轰动,他们笑着想:“我的家乡也将变成这样……”自然,治理淮河和荆江分洪的工程也是他们谈论的题目。这一年,高等学校进行了院系调整,中学生们幻想着未来的新的高等学校生活。这一年,团中央在纪念五四的指示中号召中学毕业生积极准备考入高等学校,也吸引了中学生的注意,他们随着谈论国家建设、谈论起上大学的志愿来,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团支部是把谈论“上大学”的人当做“落后分子”的。这一年的五一节,北京的女学生第一次普遍穿上花衣服、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有呢,“少年布尔什维克”们也开始对自己的学生时代做长远的打算了;他们在高唱“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的同时,也入迷地唱:“生活是多么幸福,生活是多么美好……让蓝色的星儿照耀着我……”他们感觉到了:我们的生活不仅有严峻的战斗,而且也有了从来没有过的规模壮阔的社会主义建设。
  我们的中学生,站在新的历史时期的门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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