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妮莎.笛芬堡 日期:2014-05-20 19:49:25
当你亲手毁掉来时的路时,如何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9岁,我拒绝做女儿。
18岁,我放弃做妈妈。
一场大火,烧毁了所有的希望。
不完美的女儿、不完美的母亲、不完美的爱,
怨恨过的亲情、错过的爱情、被考验的友情。
多年以后,我能以花,再重建这一切吗?
而你,和你,会原谅我吗?
作者简介:
凡妮莎.笛芬堡(VanessaDiffenbaugh)
出生于美国旧金山,从小在加州奇科城长大。曾在斯坦福大学念写作和写作教学,毕业后到低收入小区教授艺术和写作课程。
她和丈夫养育了三名子女:楚凡、绮拉和麦尔斯。楚凡曾是寄养儿童,获得比尔.盖茨的一项奖学金而就读于纽约大学。
凡妮莎是山茶花互助网(CamelliaNetwork)的创办人。在《花语女孩》中,山茶花代表我的命运掌握在你的手中。山茶花互助网的目标是:鼓励全国上下以实际行动支持在寄养或领养机构长大的小孩适应环境、融入新团体。.目录:
第一部野蓟
第二部不懂爱的心
第三部苔藓
第四部新的开始
关于花语字典,作者的话
维多莉亚的花语字典维多莉亚.琼斯堪称21世纪的简.爱。
——《旧金山纪事报》
这部处女作小说令人动容。凡妮莎讲述了一个受伤的灵魂如何在现世安身、成长,古老的、被遗忘的花语是她唯一的慰藉……曾经对所有人和事都抵触挣扎,最终脱胎换骨,让人忍不住为她叫好。
——《出版人周刊》
一部题材新颖、才华横溢的小说。我要送给凡妮莎一束寒丁子(热情)、剑兰(你伤我了的心)、洋桔梗(感激)……我还要在花束中加上一枝粉色康乃馨(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华盛顿邮报》野蓟
1
八年来我不时会梦到火,树木在我经过时起火燃烧,海面火光四起,烈焰滚滚。梦中,甜甜的浓烟藏在我的头发里;我一起床,那气味就像一朵云,弹落在枕头上。尽管如此,在床垫烧起来的那一刻,我立刻惊醒跳下床。那种刺鼻的化学味跟我梦里模糊的糖浆味不同,两种味道就像印度茉莉和卡罗来纳茉莉,一个代表分离,一个代表依附,意思天差地别,绝不可能搞错。
我站在房间中央寻找火源,只见床脚摆了一排整齐的火柴。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烧起来,有如床单花边周围一圈闪闪发亮的栅栏。看着火柴亮起,一股跟眼前闪烁火光不成比例的强烈恐惧涌上心头,一瞬间我全身麻木,仿佛又回到了十岁,心里既绝望又抱有希望——那种感觉前所未有,往后也不会再有。
但那张单薄的人造床垫并没有像十月底的野蓟一样燃烧起来,它闷烧一会儿就熄了。
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客厅里,一排浮躁不安的女生坐在下陷的沙发上,几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目光停在我完好无伤的光脚丫上。有个女孩看起来松了口气,另一个女孩一脸失望。要是我还得再待一星期,我就会记住她们每个人的表情,然后想办法报仇,偷偷在她们鞋底放生锈的铁钉或在红椒酱里放小石子。有一次,我趁室友睡觉时,拿烧得发红的金属衣架烫她的肩膀,因为她惹毛了我。但再怎么说这也没有纵火严重吧。
然而,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走了,这里的每一个女生都知道。
坐在沙发中间的女生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年纪还小,不超过十五六岁,仪态端庄、皮肤白皙、衣着亮丽—蛮漂亮的,但不是我会欣赏的那种漂亮。我没有马上认出她,但她走过来时,走路的步伐、举起手像要打人的模样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她才搬进来不久,但我总觉得以前见过她。突然间,我想起我跟她一起住过,就在离开伊丽莎白家以后,那是我最愤怒、最暴力的一段岁月。
女孩走到我面前停下来,抬起下巴,几乎跟我脸碰脸。
“火是我们放的,”她镇定地说,“生日快乐。”
她身后沙发上的女孩扭来扭去,坐立不安。有人拉上了兜帽,有人把毯子裹得更紧。晨光在一排低垂的眼睛中闪烁,一瞬间,她们看起来好稚嫩,困在原地,进退不得。脱离孤儿院的方法,只有逃离这里、长大独立或被其他机构收留。但十四级的小孩没有人要领养,能够回家的也少之又少。女孩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们的眼底只有恐惧,对我、对室友、对她们争取到的或被施舍的生活的恐惧。我有点同情她们。这感觉突如其来,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就要走了,而她们只能留在这里,别无选择。
我想夺门而出,但那女孩往旁边一站,挡住了我的路。
“走开。”我说。
值晚班的女孩从厨房探出头,她应该还没满二十,而且比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女孩都要怕我。
“算了吧。这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别闹了,让她走吧。”她语带恳求。
挡在我面前的女孩缩起小腹,握紧拳头,我等着她出手,随时准备还击。但没多久她就摇摇头,转身离开。我绕过她走出去。
在梅若蒂来接我之前,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打开前门走出去,迎接我的是雾蒙蒙的旧金山早晨,光脚板下的水泥门廊凉丝丝的。我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本来想给那些女孩一点颜色瞧瞧,发泄我的心头之恨,但不知为什么恨意突然消失无踪。也许是因为我十八岁了,而这一切即将结束,所以我才能用宽容的眼光看待她们的恶作剧。离开之前,我还想说些什么来平息她们眼中的恐惧。
我沿着费尔街转进市场。抵达繁忙的十字路口时我慢下脚步,不确定该往哪儿走。平常我会走进督博公园摘花草,到佩吉街和布坎南街杂草丛生的空地除除草,或到隔壁市场偷些香草。近十年来,一有空我就利用时间记住各种花朵代表的意义和种类特征,但大多时候都派不上用场。同样的花我一用再用:一束金盏花表示悲伤;一篮蓟草表示厌世;一撮干燥的罗勒表示仇恨。大多数时候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些,只有少数时候例外,比方知道再也不能回葡萄园时,我给了法官满满一口袋的红色康乃馨,或者只要找到芍药,我就拿去送给梅若蒂。此刻,我一边在市集街上寻找花贩的踪影,一边复习脑中的字典。
走过三条街,我来到一间酒馆,看见铁窗下的水桶中放了几束包在纸里逐渐枯萎的花朵。我在酒馆前面停住脚步,定睛一看,各种花混在一起,花语互相冲突。包得紧紧的花束里的花种类不多,有常见的红玫瑰和粉红玫瑰,一束有点凋谢的条纹康乃馨,一丛从纸堆里冒出头的紫色大丽花。尊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我背对斜放在门上方的镜子,把花塞进外套,拔腿就跑。
我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回院里。客厅里空无一人,我走进去拿出大丽花。这种花就像光芒四射的星星,一层又一层白缘紫底的花瓣从中间的紧实花蕾边舒展开来。我咬断橡皮筋,把花茎一一分开。院里的女孩永远不会了解大丽花代表的意义(这是对她们的一种隐约而暧昧的鼓励),但当我走上长长的走廊,在每间卧房的门下塞进一枝花时,心中还是感到少有的轻松。
我把剩下的花给了在厨房轮晚班的女孩。她站在厨房窗户旁,等人来换班。
我把花给她,她说谢谢,语气困惑,把直挺挺的花茎捧在手里转来转去。
梅若蒂准时在十点整抵达,我抱着纸箱站在门廊上等。十八年来我收集了不少东西,大部分是书,比如《花卉字典》和《彼得森西岸野花观察手册》,两本都是伊丽莎白在我离开她家一个月后寄给我的,另外还有东湾所有图书馆的植物学教科书,以及从安静的书店偷来的维多利亚时代诗选平装本。一叠叠折好的衣服盖在书上,另外还有一些我发现或偷来的小东西,有些适合我,但不适合的更多。梅若蒂来带我到收容所,那是一家位于外日落区的“中途之家”,从十岁起我就在候选名单上了。
我把纸箱放进她的车后座时,梅若蒂跟我说:“生日快乐。”我没搭腔。我们都知道今天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的生日。我的第一份法院报告上记录的年龄是约三周大,出生日期和地点不详,亲生父母也一样。选择八月一日当作我的生日是为了重获自由,不是庆祝。
我一屁股坐进梅若蒂旁边的副驾驶座,关上车门,等着她把车开走。她的水晶指甲敲着方向盘,我系上安全带,但她还是不开车,我转头去看她。我还穿着睡衣和法兰绒裤,弓起膝盖贴着胸口,拉紧外套包住双腿,眼睛转去扫视车顶,等着梅若蒂开口说话。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耸耸肩。
“你知道,”她说,“你的生命就要从这里开始,走出这扇门之后,你的人生就要由自己负责,不能怪谁了。”
梅若蒂?康柏是一名社工,负责帮我挑选领养家庭,之前已经有好几个领养家庭把我“退回”,现在她竟然想跟我谈谁怪谁的问题。
2
我把额头贴着车窗,看着灰蒙蒙的夏日山丘从眼前掠过。梅若蒂的车上有一股烟味,安全带上还有霉斑,大概是哪个小孩在车上吃东西留下来的。我今年九岁,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车子后座,一头短发乱七八糟,梅若蒂看了很不高兴。为了今天的场合,她帮我买了洋装,一件滑溜溜的淡蓝色娃娃裙,上面还有绣花和蕾丝,但我不肯穿。
梅若蒂直直地看着前方的路,没发现我解开了安全带,拉下窗户,把头伸出窗外直到锁骨贴着车窗顶。我迎着风抬起下巴,以为她会要我乖乖坐好,但她瞥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嘴巴仍然紧闭成一条直线,我看不到她藏在太阳镜底下的表情。
我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最后梅若蒂忍无可忍,直接按下车门上的某个按钮,车窗突然往上升,厚厚的玻璃掐进我伸出窗外的脖子。我赶紧缩回来,被座位弹开,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梅若蒂继续升起车窗,直到呼呼灌进车内的风被沉默取代,从头到尾她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蜷成一团坐在脏兮兮的地毯上,从副驾驶座底下拿出一只散发着恶臭的奶瓶往前丢,奶瓶击中她的肩膀又弹回来,发酸的臭水溅到我的膝盖上。梅若蒂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想吃桃子吗?”她问。
我永远无法抗拒食物的诱惑,这点梅若蒂很清楚。
“想。”
“那就回去坐好,系上安全带,经过水果摊你要吃什么我都买给你。”
我爬回座位,把安全带拉过腰间系好。
十五分钟后我们下了高速公路,她买了两个桃子和半磅樱桃给我,我边吃边数有几颗樱桃。
“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个。”梅若蒂说,故意放慢速度、拉长句子。她顿了顿,回头看我。我不理她,转头去看窗外,脸贴着车窗。“但我想你应该要知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了。维多莉亚,你听见了吗?”我当没听见。“等你十岁,郡政府就会把你当作没人想认养的小孩,即使是我,也不会再去说服其他家庭收养你。这次如果不成功,往后你只能换过一家又一家孤儿院,直到长大成人独立自主。你只要答应我会好好想一想就行了。”
我摇下车窗把樱桃核吐出窗外。一小时前,梅若蒂刚从我待的第一家孤儿院把我接走。我突然觉得她把我安置在那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在上一个寄养家庭根本没做错什么就被踢出门,后来到孤儿院才待一星期,梅若蒂就来接我去伊丽莎白家。
这就是梅若蒂的作风,故意让我痛苦好证明她是对的,我暗想。孤儿院的员工很坏,每天早上,厨师会逼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孩把裙子拉到脖子上吃早餐,圆滚滚的肚子整个露在外面,这样她才会记住不能吃太多。之后,院长盖尔小姐会选一个人站到长桌前面,说出爸妈不要我们的原因。盖尔小姐只选过我一次,因为我一出生就被抛弃了,所以我用“我妈不想要小孩”这个理由敷衍了事。其他女生会说出她们对兄弟姊妹做的坏事,或她们怎么样害爸爸妈妈染上毒瘾,几乎每次说都会哭。
不过,就算梅若蒂把我放进孤儿院是为了给我教训,训练我守规矩,她也没如愿以偿。除了员工,我还蛮喜欢那里的,那里每天在固定时间提供三餐,睡觉时可以盖两张毛毯,而且没人假装爱我。
我吞下最后一颗樱桃,把核吐向梅若蒂的后脑勺。
“你只要想一想就好。”她又说,之后在免下车服务餐厅停下来,买了一包热腾腾的鱼和薯条,还有一杯巧克力奶昔,好像想用食物贿赂我,说服我认真想一想。我狼吞虎咽,看着东湾的干枯景色转成旧金山拥挤熙攘的街道,一片宽阔的海湾在眼前展开。车子开上金门大桥时,我的睡衣已经沾满桃子、樱桃、西红柿酱和冰淇淋留下的污渍。
我们经过干枯的田地、一片花田、一个空荡荡的停车场,最后抵达一片葡萄园。高高低低的山坡上,一排排葡萄树绵延而去。梅若蒂猛踩刹车,左转开上一条长长的泥巴车道,在凹凸不平的路上加快速度,好像迫不及待要赶我下车,一秒都不能等似的。我们飞也似的经过野餐桌,还有攀附在一排排低矮铁丝网上的葡萄藤,这些葡萄枝干粗壮,一看就知道受到细心的照料。碰到转弯时,梅若蒂稍微放慢速度,之后再度加速,直奔土地中间一排高大的树木,车子扬起滚滚灰尘。
梅若蒂停下车。灰尘落定时,我看见一幢白屋。房子有两层楼高,尖形屋顶,玻璃门廊,窗户上挂着蕾丝窗帘。右手边有一截低低的拖车和不止一间歪斜下陷的小木屋,小屋和小屋之间散落着玩具、工具和脚踏车。我以前住过拖车,马上想到伊丽莎白不知道有没有折叠式沙发床,还是我得跟她睡同一个房间。我睡觉时实在不喜欢听到别人的呼吸声。
梅若蒂没等我自己下车,就伸手过来解开安全带抱我起来,我两脚乱踢,但她硬是把我拉到大房子前面。我以为伊丽莎白会从拖车里走出来,所以我一直背对着房子前廊,没看见伊丽莎白—直到察觉到她细瘦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我尖叫一声,倏地往前狂奔,没穿鞋子却一直跑到车子后面缩起身体躲起来。
“她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听见梅若蒂对伊丽莎白说,口气明显不悦。“我跟你说过了,你要等她自己过来。”我很火大,原来她知道。我揉一揉刚刚被她抓过的腋下,抹去她的指印,躲在车子后面不让她们看见。
“我会等的,”伊丽莎白说。“我说过我会等,也不打算食言。”
梅若蒂又搬出那套她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帮我们认识彼此的借口:要照顾生病的老人家、丈夫会担心她、她不敢晚上开车等等。伊丽莎白一边听一边在后轮旁不耐烦地踢脚。再不久梅若蒂就要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条碎石路上。我蹲伏在地上慢慢往后爬,闪进一棵胡桃树后面,站起来快速往前跑。
到了尽头,我低身躲进第一排葡萄藤,藏在茂密的藤叶里,扳下松松的藤蔓遮住瘦巴巴的身体。我听得到伊丽莎白正朝我走过来,调整葡萄藤时,我从缝隙中看见她正沿着葡萄藤走向我。她经过我前面时没看见我,我松了一口气,手从嘴巴上放下来。
我伸手摘下离我最近的一颗葡萄,往厚厚的葡萄皮上一咬,好酸!我吐出葡萄,把那串葡萄一颗接一颗踩烂,葡萄汁在脚趾间喳喳作响。
我没看见或听见伊丽莎白朝我的方向走了回来,正要开始践踏第二串葡萄,她把手伸进葡萄藤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到她面前。我的双脚悬空,她抓着我,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她说,“哪里可以躲人我都知道。”
我用力挣脱,但伊丽莎白紧握住我的双臂。她终究把我放了下来,但毫不放松,我把灰尘踢到她的小腿上,她还是不放手,我又踢她脚踝,她也不让步。
我鬼叫一声,张牙舞爪地要去咬她的手指。她见状旋即抓住我的脸,紧捏我的脸颊直到我的下巴松开、嘴唇嘟起,痛苦地喘着气。
“不准咬人。”说完她靠上前,看似要往我高高嘟起的粉嫩小嘴亲下去,但跟我面对面时又停下来,深色眼珠穿透我的双眼。“我喜欢别人碰我,”她说,“你得习惯才行。”
她露出顽皮的笑脸,然后放开我的脸。
“才不要,”我坚决地说,“我永远都不会习惯。”
但我不再挣扎,任由她把我抓到前廊,抓进那栋冰冷昏暗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