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实秋 日期:2014-06-21 11:17:03
在参考现已出版的各种相关文集的基础上,我们对所选作品原文及相关引文进行了全新修订和校正,最终汇成梁实秋雅舍全集系列丛书,含《雅舍小品》《雅舍随笔》《雅舍杂文》《雅舍谈吃》《雅舍忆旧》和《雅舍遗珠》六册,全面展现了梁实秋先生的创作成就。
《雅舍小品》是梁实秋最具代表性的散文,所取都是寻常事物,或一饭一蔬,或一画一书,这一切看似平淡,却分外有趣。这份“随想随写,不拘篇章”的随性淡泊感染了一代又一代读者,让我们更懂得欣赏生活。
《雅舍随笔》收录了梁实秋的读书札记、书信和诗歌作品,不事雕琢的文字真实地呈现出作者的阅历、思想以及人格精神。不论是其严谨的治学态度,还是与友人间的深厚情谊,都深深地打动着读者。
《雅舍杂文》或谈书论艺,或论事说理,言语间机智闪烁,那是一种深刻的幽默,让人掩卷后不禁反复回味。梁实秋的杂文也分析评判,也讽刺调侃,但即便是评判和讽刺,我们也能从中感受到其发自内心的宽厚和包容。
《雅舍谈吃》中既有饭馆酒楼的看家菜,又有平民百姓的家常菜,既写出了民间食物的味道,又呈现了中国积淀数千年的文化底蕴。文章中融入了作者对故乡和亲人深深的怀恋,读来尤其令人感动。
《雅舍忆旧》是梁实秋先生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有对童年和学生时代的回忆,也有对亲朋和师友的深切缅怀。最后一辑《槐园梦忆》回顾其与夫人程季淑女士相伴一生的点点滴滴,其言温婉从容,其情感人至深。
《雅舍遗珠》将梁实秋先生以诸多笔名发表的作品汇编成册,这些作品涉及的题材广泛,有草木动物,也有寂寞清福,都写得趣味盎然、清新隽永。阅读时,我们很容易感受到这些文章中透出的风雅、情趣和智慧。
作者简介:
梁实秋(1903-1987),著名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出版的最高纪录。梁先生的散文或描摹柴米油盐,或探讨琴棋书画,于清雅诙谐的文字中透出无尽的悠然和智慧。
目录:
《雅舍小品》
第一辑
人间烟火
雅舍|002|
书房|005|
文房四宝|008|
不亦快哉|018|
信|020|
匿名信|023|
洋罪|026|
结婚典礼|029|
婚礼|032|
下棋|035|
写字|038|
画展|040|《雅舍小品》
第一辑
人间烟火
雅舍|002|
书房|005|
文房四宝|008|
不亦快哉|018|
信|020|
匿名信|023|
洋罪|026|
结婚典礼|029|
婚礼|032|
下棋|035|
写字|038|
画展|040|
读画|042|
看报|045|
书|047|
我看电视|050|
照相|054|
旅行|057|
球赛|060|
高尔夫|063|
看相|066|
病|067|
疟|070|
睡|072|
梦|075|
运动|078|
退休|081|
讲价|084|
胡须|087|
头发|089|
理发|091|
洗澡|094|
衣裳|097|
领带|100|
鞵(鞋)|103|
垃圾|105|
第二辑
世情百态
脸谱|110|
厌恶女性者|113|
女人|115|
男人|119|
孩子|121|
哈佛的嬉皮少年|125|
老年|127|
中年|129|
同学|132|
大学教授|135|
乞丐|136|
诗人|140|
医生|143|
警察|146|
暴发户|149|
好汉|152|
观光|155|
音乐|158|
鼾|161|
聋|164|
谦让|167|
第六伦|169|
握手(一)|173|
握手(二)|175|
排队|176|
客|180|
送行|182|
“旁若无人”|185|
幸灾乐祸|188|
汽车|191|
穷|194|
猪|197|
狗|200|
鸟|203|
第三辑
故都风物
故都乡情|208|
同乡|210|
北平年景|213|
台北家居|216|
平山堂记|221|
东安市场|224|
双城记|230|
窗外|238|
过年|241|
正月十二|243|
爆竹|246|
对联|249|
喜筵|252|
听戏听戏,不是看戏|256|
放风筝|259|
偏方|263|
旧|266|
树|269|
北平的冬天|272|
北平的街道|276|
《雅舍随笔》
目录:
:
第一辑
读书札记
亚瑟王的故事|002|
布道书|005|
莎士比亚与性|007|
莎翁夫人|011|
莎士比亚与时代错误|012|
斯威夫特自挽诗|016|
约翰逊的字典|019|
桑福德与墨顿|026|
《造谣学校》|029|
玛丽?兰姆|032|
尘劳|035|
拜伦|037|
沙发|042|
奥杜邦|045|
林肯告别春田|047|
沉默的庞德|048|
《大街》|049|
纳什|052|
布劳德斯基的悲剧|053|
陶渊明“室无莱妇”|056|
读杜记疑|057|
剑外|065|
《曾孟朴的文学旅程》|067|
《登幽州台歌》|070|
《词林摘艳》|072|
唐云麾将军碑|076|
金缕衣|077|
《传法偈》|079|
悬记|081|
竹林七贤|081|
管仲之器小哉|084|
《饮中八仙歌》|086|
万取千焉,千取百焉|088|
生而曰讳|090|
复词偏义|091|
海晏河清图|093|
孝|096|
第二辑
尺牍寸心
写给刘英士先生的信|100|
写给孙伏园先生的信|102|
写给舒新城先生的信|103|
写给刘白如先生的信|105|
写给张佛千先生的信|108|
写给林海音女士的信|111|
写给余光中先生的信|115|
写给陈祖文先生的信|116|
写给吴奚真先生的信|120|
写给陈秀英女士的信|122|
写给聂华苓女士的信|128|
写给蔡文甫先生的信|132|
写给夏菁先生的信|134|
写给梁锡华先生的信|136|
写给沈苇窗先生的信|138|
写给小民女士的信|139|
写给缪天华先生的信|140|
写给罗青先生的信|141|
写给陶龙渊先生的信|143|
写给黄天白先生的信|144|
写给林芝女士的信|144|
写给江新华先生的信|147|
写给方仁念女士的信|148|
关于徐志摩的一封信|149|
旧笺拾零|151|
第三辑
诗心盎然
荷花池畔|160|
没留神|161|
一瞬间的思潮|161|
冷淡|162|
蝉|163|
疑虑|164|
重聚之瓣(摘录数段)|165|
春天的图画(十首之二)|169|
二十年前|170|
对墙|170|
送一多游美|171|
旧居|174|
秋月|175|
梦后|177|
荷花池畔|178|
答一多|181|
幸而|182|
早寒|183|
寄怀一多|184|
小河|185|
怀—|187|
答赠丝帕的女郎|188|
赠—|190|
一九二二年除夜|191|
尾生之死|193|
海啸|199|
海鸟|200|
梦|203|
题璧尔德斯莱的图画|204|
荆轲歌|206|
REPLYFROMA“CHINEE”|213|
《雅舍杂文》
目录:
:
第一辑
说东道西
流行的谬论|002|
谈学者|010|
谈时间|013|
时间观念|016|
时间即生命|017|
闲暇|018|
利用零碎时间|021|
剽窃|023|
谈考试|025|
考生的悲哀|028|
出了象牙塔之后|030|
谈友谊|032|
写信难|035|
戒烟|038|
送礼|040|
升官图|044|
代沟|046|
生日|050|
年龄|052|
新年献词|055|
了生死|057|
说胖|059|
模范男子|062|
谈谜|063|
推销术|066|
搬家|070|
房东与房客|073|
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076|
市容|079|
吐痰问题|083|
广告|084|
拥挤|087|
天气|089|
风水|091|
鸦片|094|
第二辑
谈书论艺
读书苦?读书乐?|102|
影响我的几本书|110|
日记|123|
漫谈读书|127|
好书谈|129|
学问与趣味|132|
听戏、看戏、读戏|134|
莎士比亚的演出|138|
略谈莎士比亚作品里的鬼|144|
略谈英文文法|147|
“讨厌”与“可怜”|149|
国文与国语|151|
散文的朗诵|154|
中国语文的三个阶段|159|
作文的三个阶段|161|
胡适之先生论诗|163|
重印《西滢闲话》序|169|
马可?奥勒留|171|
漫谈翻译|177|
阿伯拉与哀绿绮思的情书|184|
译英诗(六首)|194|
《扫烟囱的孩子》|210|
《忽必烈汗》|214|
亲切的风格|217|
纯文学|220|
钱神论|223|
书评(七则)|225|
树犹如此|252|
《国王不会错》|254|
画梅小记|256|
第三辑
修身养性
谈幽默|260|
谈话的艺术|263|
为什么不说实话|266|
废话|267|
应酬话|270|
沉默|271|
小声些|273|
骂人的艺术|274|
说俭|278|
廉|280|
懒|283|
勤|286|
谈礼|287|
礼貌|289|
让|292|
太随便了|294|
养成好习惯|295|
守时|297|
文艺与道德|301|
悲观|304|
义愤|305|
怒|306|
快乐|308|
《誓还小品》读后|310|
《雅舍谈吃》
目录:
:
第一辑
味是故乡浓
烧鸭|002|
锅烧鸡|004|
芙蓉鸡片|006|
烤羊肉|008|
烧羊肉|009|
白肉|011|
爆双脆|012|
炸丸子|014|
乌鱼钱|016|
铁锅蛋|017|
酱菜|019|
茄子|020|
菠菜|021|
满汉细点|022|
饺子|025|
水晶虾饼|027|
汤包|028|
煎馄饨|030|
核桃腰|031|
核桃酪|033|
酪|034|
栗子|037|
酸梅汤与糖葫芦|039|
豆汁儿|041|
烧饼油条|042|
第二辑
舌尝四海香
鸽|048|
拌鸭掌|049|
糟蒸鸭肝|050|
咖喱鸡|051|
腊肉|053|
佛跳墙|054|
狮子头|057|
醋熘鱼|058|
两做鱼|059|
瓦块鱼|061|
鲍鱼|062|
黄鱼|064|
生炒鳝鱼丝|066|
鱼翅|068|
鱼丸|070|
海参|072|
西施舌|074|
干贝|075|
炝青蛤|076|
蟹|079|
火腿|082|
豆腐|084|
熘黄菜|087|
龙须菜|088|
韭菜篓|089|
菜包|090|
笋|092|
莲子|094|
八宝饭|096|
烙饼|097|
薄饼|099|
粥|101|
锅巴|103|
面条|104|
第三辑
吃中有真意
厨房|108|
五斗米|111|
味精|113|
吃|115|
饭前祈祷|116|
圆桌与筷子|119|
馋|122|
吃相|125|
请客|128|
读《中国吃》|131|
再谈“中国吃”|140|
读《烹调原理》|146|
读《媛珊食谱》|150|
《饮膳正要》|153|
关于苹果|156|
窝头|158|
由熊掌说起|161|
千里莼羹,未下盐豉|163|
炸活鱼|164|
大菜|166|
腌猪肉|167|
狗肉|170|
萝卜汤的启示|173|
说酒|174|
饮酒|176|
酒壶|179|
吃醋|181|
喝茶|183|
豆腐干风波|186|
康乃馨牛奶|190|
你来摘|193|
“啤酒”啤酒|195|
粽子节|198|
北平的零食小贩|199|
记日本之饮食店|205|
吃在美国|208|
“麦当劳”|211|
包装|213|
《雅舍忆旧》
目录:
:
第一辑
雅舍忆事
“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002|
记得当时年纪小|010|
童年生活|017|
我在小学|019|
我的暑假是怎样过的|029|
清华八年|032|
点名|063|
《琵琶记》的演出|065|
讲演|072|
演戏记|076|
相声记|080|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083|
回忆抗战时期|085|
纽约的旧书铺|097|
忆.《新月》|098|
第二辑
雅舍怀人
想我的母亲|110|
我的一位国文老师|113|
酒中八仙|117|
辜鸿铭先生逸事|124|
谈徐志摩|125|
陆小曼的山水长卷|163|
怀念陈慧|167|
关于老舍|171|
胡适先生二三事|179|
闻一多在珂泉|186|
忆冰心|194|
忆沈从文|205|
忆周作人先生|208|
悼齐如山先生|213|
悼朱湘先生|217|
悼念道藩先生|221|
悼念陈通伯先生|224|
悼念夏济安先生|225|
记卢冀野|227|
第三辑
槐园梦忆
槐园梦忆|234|
《雅舍遗珠》
目录:
:
第一辑
亦知柴米贵
钱的教育|002|
钱|005|
信用卡|009|
小账|011|
吸烟|014|
沙发|018|
电话|021|
门铃|024|
牙签|026|
生病与吃药|028|
花钱与受气|030|
散步|032|
麻将|035|
第二辑
时闻鸡犬鸣
狗|040|
一条野狗|042|
小花|045|
一只野猫|047|
猫|049|
猫的故事|053|
猫话|056|
黑猫公主|062|
白猫王子九岁|065|
相鼠|067|
骆驼|068|
鹰的对话|070|
蚊子与苍蝇|073|
第三辑
行到水穷处
南游杂感|076|
动物园|083|
忆青岛|088|
华清池|094|
六朝如梦|096|
美国去来|101|
唐人自何处来|106|
火山!火山!|108|
尼亚加拉瀑布|112|
拔卓特花园|115|
手杖|122|
福特故居|124|
第四辑
坐看云起时
群芳小记|128|
四君子|143|
山杜鹃|146|
哀枫树|149|
寒梅着花未|152|
盆景|155|
虹|158|
求雨|159|
雷|163|
如意|166|
清华的环境|168|
老憨看跳舞|186|
雅人雅事|187|
赛珍珠与徐志摩|189|
感情的动物|191|
第五辑
清福出小语
记诗人西湖养病|194|
好容易过了端午节|196|
是热了|198|
忙什么?|199|
挤|200|
司丹康|201|
麻雀|202|
阴历|203|
打架|204|
小德出入|204|
半开门|205|
缠足|206|
束胸|207|
虎烈拉|208|
铅角子与新角子|209|
铜板|210|
哀挡|211|
乐户捐|212|
撒网|213|
信纸信封|214|
名片|215|
招聘|215|
第六辑
寂寞生滋味
家世|218|
父母的爱|220|
母亲节|222|
晒书记|224|
火|226|
让座|227|
钥匙|228|
奖券|231|
计程车|234|
健忘|237|
制服|240|
职业|242|
孔诞日与教师节|246|
超级市场|249|
最初的一幕|251|
苦雨凄风|255|
谜语|262|
公理|269|
说不清我这是第几次读梁实秋先生的《雅舍小品》全集了,每次读读笑笑,赞叹连连。——艾小柯
我喜欢梁实秋,写的东西都日常甚至粗陋,却让人大咽口水,是因为煽动食欲的情绪足。——黎戈
实秋不但能说会道,写起或译起来,下笔千言,谐而不俗。——冰心
他的学术文章,功在人民,海峡两岸,有目共睹,谁也不会有什么异辞。——季羡林
文学批评正是梁氏前半生文学事业之所在,其激荡之广,反应之烈,凡我国新文学史皆难忽视。——余光中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地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地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矛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避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避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避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缘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地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潆潆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惊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惊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
“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舍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闲 暇
英国十八世纪的笛福,以《鲁滨逊漂流记》一书闻名于世,其实他写小说是在近六十岁才开始的,他以前的几十年写作差不多全是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所写的散文。最早的一本书一六九七年刊行的《设计杂谈》(AnEssayUponProjects)是一部逸趣横生的奇书,我现在不预备介绍此书的内容,我只要引其中的一句话:“人乃是上帝所创造的最不善于谋生的动物;没有别的一种动物曾经饿死过;外界的大自然给它们预备了衣与食;内心的自然本性给它们安设了一种本能,永远会指导它们设法谋取衣食;但是人必须工作,否则就要挨饿,必须做奴役,否则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导他,很少人服从理性指导而沦于这样不幸的状态;但是一个人年轻时犯了错误,以致后来颠沛困苦,没有钱,没有朋友,没有健康,他只好死于沟壑,或是死于一个更恶劣的地方—医院。”这一段话,不可以就表面字义上去了解,须知笛福是一位“反语”大师,他惯说反话。人为万物之灵,谁不知道?事实上在自然界里一大批一大批饿死的是禽兽,不是人。人要适合于理性的生活,要改善生活状态,所以才要工作。笛福本人是工作极为勤奋的人,他办刊物、写文章、做生意,从军又服官,一生忙个不停。就是在这本《设计杂谈》里,他也提出了许多高瞻远瞩的计划,像预言一般后来都一一实现了。
人辛勤困苦地工作,所为何来?夙兴夜寐,胼手胝足,如果纯是为了温饱像蚂蚁蜜蜂一样,那又何贵乎做人?想起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的一段话:
在天亮的时候,如果你懒得起床,要随时做如是想:“我要起来,去做一个人的工作。”我生来就是为了做那工作的,我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做那工作的,那么现在就去做那工作又有什么可怨的呢?我既是为了这工作而生的,那么我应该蜷卧在被窝里取暖吗?“被窝里较为舒适呀。”那么你是生来为了享乐的吗?简言之,我且问你,你是被动地还是主动地要有所作为?试想每一个小的生物,每一只小鸟、蚂蚁、蜘蛛、蜜蜂,它们是如何地勤于劳作,如何地克尽厥职,以组成一个有秩序的宇宙。那么你可以拒绝去做一个人的工作吗?自然命令你做的事还不赶快地去做吗?“但是一些休息也是必要的呀。”这我不否认。但是根据自然之道,这也要有个限制,犹如饮食一般。你已经超过限制了,你已经超过足够的限量了。但是讲到工作你却不如此了;多做一点你也不肯。
这一段策励自己勉力工作的话,足以发人深省,其中“以组一个有秩序的宇宙”一语至堪玩味。使我们不能不想起古罗马的文明秩序是建立在奴隶制度之上的。有劳苦的大众在那里辛勤地劳作,解决了大家的生活问题,然后少数的上层社会人士才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大多数人是蚂蚁、蜜蜂,少数人是人。做“人的工作”需要有闲暇。所谓闲暇,不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谓,是免于蚂蚁、蜜蜂般的工作之谓。养尊处优,嬉邀惰慢,那是蚂蚁、蜜蜂之不如,还能算人!靠了逢迎当道,甚至为虎作伥,而猎取一官半职或是分享一些残羹剩饭,那是帮闲或是帮凶,都不是人的工作。奥勒留推崇工作之必要,话是不错,但勤于劳作亦应有个限度,不能像蚂蚁、蜜蜂那样地工作。劳动是必须的,但劳动不应该是终极的目标。而且劳动亦不应该由一部分人负担而令另一部分人坐享其成果。
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们应该希望人人都能属于“有闲阶层”。有闲阶层如能普及于全人类,那便不复是罪恶。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手脚相当闲,头脑才能相应地忙起来。我们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样萧然若神仙的样子,我们却企盼人人都能有闲暇去发展他的智慧与才能。
骂人的艺术
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不骂人的人。骂人就是有道德观念的意思,因为在骂人的时候,至少在骂人者自己总觉得那人有该骂的地方。何者该骂,何者不该骂,这个抉择的标准,是极道德的。
所以根本不骂人,大可不必。骂人是一种发泄感情的方法,尤其是那一种怨怒的感情。想骂人的时候而不骂,时常在身体上弄出毛病,所以想骂人时,骂骂何妨。
但是,骂人是一种高深的学问,不是人人都可以随便试的。有因为骂人挨嘴巴的,有因为骂人吃官司的,有因为骂人反被人骂的,这都是不会骂人的缘故。今以研究所得,公诸同好,或可为骂人时之一助乎?
一、知己知彼
骂人是和动手打架一样的,你如其敢打人一拳,你先要自己忖度下,你吃得起别人的一拳否。这叫作知己知彼。骂人也是一样。譬如你骂他是“屈死”,你先要反省,自己和“屈死”有无分别。你骂别人荒唐,你自己想想曾否吃喝嫖赌。否则别人回敬你一两句,你就受不了。所以别人有着某种短处,而足下也正有同病,那么你在骂他的时候只得割爱。
二、无骂不如己者
要骂人须要挑比你大一点的人物,比你漂亮一点的或者比你坏得万倍而比你得势的人物。总之,你要骂人,那人无论在好的一方面或坏的一方面都要能胜过你,你才不吃亏。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在坏的一方面胜过你的,你骂他就如教训一般,他即便回骂,一般人仍不会理会他的。假如你骂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你越骂他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你看冤与不冤?
三、适可而止
骂大人物骂到他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无理取闹。骂小人物骂到他不能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下去则一般人对你也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欺负弱者。
四、旁敲侧击
他偷东西,你骂他是贼;他抢东西,你骂他是盗,这是笨伯。骂人必须先明虚实掩映之法,须要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所谓杀人于咽喉处着刀。越要骂他你越要原谅他,即便说些恭维话亦不为过,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你所骂的句句真实确凿,让旁人看起来也可见得你的度量。
五、态度镇定
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躁如雷,此灌夫骂座,泼妇骂街之术,不足以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静,行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来得势猛便算谁骂赢,唯真善骂人者,乃能避其锋而击其懈。你等他骂得疲倦的时候,你只消轻轻地回敬他一句,让他再狂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六、出言典雅
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才慢慢觉悟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欲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用词故不可少,而典雅之言辞尤为重要。言辞典雅则可使听者不致刺耳。如要骂人骂得典雅,则首先要在骂时万万别提起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万万不要涉及生理学范围。
骂人一骂到生理学范围以内,底下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譬如你骂某甲,千万别提起他的令堂令妹。因为那样一来,便无是非可言,并且你自己也不免有令堂令妹,他若回敬起来,岂非势均力敌,半斤八两?再者骂人的时候,最好不要加入种种难堪的名词,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极卑鄙的小人,你也不妨称他先生,越客气,越骂得有力量。骂的时节最好引用他自己的词句,这不但可以使他难堪,还可以减轻他对你骂的力量。俗话少用,因为俗话一览无遗,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七、以退为进
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处于开骂伊始,特宜注意,最好是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你再重整旗鼓,咄咄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即使自己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逊不遑,把自己的位置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公正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两句,他便以你个人的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会变成两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所以骂人者自己要低声下气,此所谓以退为进。
八、预设埋伏
你把这句话骂过去,你便要想想看,他将用什么话骂回来。有眼光的骂人者,便处处留神,或是先将他要骂你的话替他说出来,或是预先安设埋伏,令他骂回来的话失去效力。他骂你的话,你替他说出来,这便等于缴了他的械一般。预设埋伏,便是在他要攻击你的地方,你先轻轻地安下话根,然后他骂过来就等于枪弹打在沙包上,不能中伤。
九、小题大做
如对方有该骂之处,而题目过小,不值一骂,或你所知不多,不足一骂,那时节你便可用小题大做的方法,来扩大题目。先用诚恳而怀疑的态度引申对方的意思,由不紧要之点引到大题目上去,处处用严谨的逻辑逼他说出不逻辑的话来,或是逼他说出合于逻辑但不合乎理的话来,然后你再大举骂他,骂到体无完肤为止,而原来惹动你的小题目,轻轻一提便了。
十、远交近攻
一个时候,只能骂一个人,或一种人,或一派人,绝不宜多树敌。所以骂人的时候,万勿连累旁人,即使必须牵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则回骂之声纷至沓来,使你无从应付。
骂人的艺术,一时所能想起来的有上面十条,信手拈来,并无条理。我做此文的用意,是助人骂人。同时也是想把骂人的技术揭破一点,供爱骂人者参考。挨骂的人看看,骂人的心理原来是这样的,也算是揭破一张黑幕给你瞧瞧!
酸梅汤与糖葫芦
夏天喝酸梅汤,冬天吃糖葫芦,在北平是不分阶级人人都能享受的事。不过东西也有精粗之别。琉璃厂信远斋的酸梅汤与糖葫芦,特别考究,与其他各处或街头小贩所供应者大有不同。
徐凌霄《旧都百话》关于酸梅汤有这样的记载:
暑天之冰,以冰梅汤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鲜果铺的门口,都可以看见“冰镇梅汤”四字的木檐横额。有的黄底黑字,甚为工致,迎风招展,好似酒家的帘子一样,使过往的热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佬,贵客雅流,有闲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厂逛逛书铺,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长昼。天热口干,辄以信远斋梅汤为解渴之需。
信远斋铺面很小,只有两间小小门面,临街是旧式玻璃门窗,拂拭得一尘不染,门楣上一块黑漆金字匾额,铺内清洁简单,地道的北平式装修。进门右手方有一黑漆大木桶,里面有一大白瓷罐,罐外周围全是碎冰,罐里是酸梅汤,所以名为“冰镇”。北平的冰是从什刹海或护城河挖取藏在窖内的,冰块里可以看见草皮、木屑,泥沙秽物更不能免,是不能放在饮料里喝的。什刹海会贤堂的名件“冰碗”,莲蓬、桃仁、杏仁、菱角、藕都放在冰块上,食客不嫌其脏,真是不可思议。有人甚至把冰块放在酸梅汤里!信远斋的冰镇就高明多了。因为桶大、罐小、冰多,喝起来凉沁脾胃。它的酸梅汤的成功秘诀,是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所以味浓而酽。上口冰凉,甜酸适度,含在嘴里如品纯醪,舍不得下咽。很少人能站在那里喝那一小碗而不再喝一碗的。抗战胜利还乡,我带孩子们到信远斋,我准许他们能喝多少碗都可以。他们连尽七碗方始罢休。我每次去喝,不是为解渴,是为解馋。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动脑筋把信远斋的酸梅汤制为罐头行销各地,而一任“可口可乐”到处猖狂。
信远斋也卖酸梅卤、酸梅糕。卤冲水可以制酸梅汤,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像站在那木桶旁边细啜那样有味。我自己在家也曾试做,在药铺买了乌梅,在干果铺买了大块冰糖,不惜工本,仍难如愿。信远斋掌柜姓萧,一团和气,我曾问他何以仿制不成,他回答得很妙:“请您过来喝,别自己费事了。”
信远斋也卖蜜饯、冰糖子儿、糖葫芦,以糖葫芦为最出色。北平糖葫芦分三种。一种用麦芽糖,北平话是“糖稀”,可以做大串山里红的糖葫芦,可以长达五尺多,这种大糖葫芦,新年厂甸卖得最多。麦芽糖裹水杏儿(没长大的绿杏),很好吃,做糖葫芦就不见佳,尤其是山里红常是烂的或是带虫子屎。另一种用白糖和了粘上去,冷了之后白汪汪的一层霜,别有风味。
正宗的冰糖葫芦,薄薄一层糖,透明雪亮。材料种类甚多,诸如海棠、山药、山药豆、杏干、葡萄、橘子、荸荠、核桃,但是以山里红为正宗。山里红,即山楂,北地盛产,味酸,裹糖则极可口。一般的糖葫芦皆用半尺来长的竹签,街头小贩所售,多染尘沙,而且品质粗劣。东安市场所售较为高级。但仍以信远斋所制为最精,不用竹签,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所用之果皆硕大无朋,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
离开北平就没吃过糖葫芦,实在想念。近有客自北平来,说起糖葫芦,据称在北平这种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的食物几已绝迹。他说我们在台湾自己家里也未尝不可试做,台湾虽无山里红,其他水果种类不少,蘸了冰糖汁,放在一块涂了油的玻璃板上,送入冰箱冷冻,岂不即可等着大嚼?他说他制成之后将邀我共尝,但是迄今尚无下文,不知结果如何。
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在民国十二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做第一次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室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