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敏 日期:2014-07-23 12:44:43
本书为鲁敏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主要收录了《隐居图》、《当我们谈起星座》、《零房租》、《小流放》、《月下逃逸》、《今日忌有情》、《缺席者的婚礼》、《细细红线》、《饥饿的怀抱》。
展示了鲁敏作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创作实绩。
作者简介:
鲁敏,上世纪70年代生于江苏东台。18岁开始工作,先后做过邮局营业员、干事、秘书、企宣、记者、公务员等职。
已出版《九种忧伤》《六人晚餐》《墙上的父亲》《纸醉》《取景器》《惹尘埃》《伴宴》《此情无法投递》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原创奖、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under40”等。并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现居南京。
目录:
隐居图
当我们谈起星座
零房租
小流放
月下逃逸
今日忌有情
缺席者的婚礼
细细红线
饥饿的怀抱凋敝的时间望着我,发酵的记忆望着我,苦涩的路人望着我,老年的我在望着我——我为了这些目光而写。
我与我的小说之间,有一条宽大的、日夜流淌的河。那些被我排列组合过的几百万汉字,如同射出去的箭,在彼岸构成静默茂密的树林。它们离开了我、超出了我,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我不是一个批判、超脱、勘破的作家。我认为我没有这个权力。我满身泥水,跟我小说里的人们一样在浑浊的世道里拖曳。
我热爱人性,它灵敏、局限、伤痕累累、汁液饱满!我愿尽一切的可能去探究人性的深渊,哪怕悬空坠落、不知所终。
——鲁敏隐居图
1、舒宁一直盯着他。他到现在都没有看她一眼,这说明他肯定也认出她了。过去多久了?总有十七八年了。太意外了,这是此趟小城之行的赠品吗。
他头发少了些,笑的时候,嘴角的皱纹如一对书名号;肩膀也变宽了,像落上了厚厚的时间的灰。舒宁心中叹息,同时也想到他眼里所见的自己。唉,初恋不宜再见哪。当然,他大样子还好,贴身的猎装外套,脖子里搭着藏青色围巾,在一圈土豆南瓜般的官员之中,显得殊为不同。小小的展厅里,他正字正腔圆地向“各位尊贵的领导、来宾”们介绍小城历史沿革与地貌物产,喉音在在腔腹部形成回音,所配的手势与身姿极其投入,好像这是一场为他度身定做的小剧场话剧,追光灯下,他正进行着一场解构主义的独白表演,所有这些在场者都只是藉藉无名的群众演员——简直就跟从前一模一样,大学社团的新年演出,他立于舞台中央,台下的目光爱慕地追随着他。
事实上,像任何一个这样的场合一样,众人松垮地侧头各自交谈,有几个忙着交换名片,另一些在手机上看微博——人们会在所有的时间地点看,包括马桶上、甚至做爱时吧。舒宁也在看,因为不愿一直盯着他。他“汇报”完毕,主持欢迎会的文化馆馆长一挥手让他下去,“不,等一下。”馆长想到什么,一勾指头,他复又退回、附身上前,馆长掩嘴跟他小声说了什么。他出去了,稍后重新出现,搬来一箱当地特色饮料:罐装酸枣汁。
……他为大家递送酸枣汁,身子半向前俯着,脸上带着推荐般的笑容……他走近到她跟前了,舒宁感到脸皮像被大风吹来,绷住了,干巴巴的。这些年,她曾设想过若干回,如果再见面,该是怎样的场景,吃饭还是喝茶,对面坐还是同排坐,第一句说什么,等等,这些细致的想象中,她似已跟他重逢过若干次了……她赶紧垂下眼皮翻看一本宣传画册,余光看到他在桌上放下酸枣汁。他手上有戒指一闪。当然,她早知道他结婚了。
一位副县长嗯嗯啊啊地开始介绍关于“城市纪念馆”的项目规划,领导如何的重视、怎样了不起的规模,多么牛的前期策划等等。舒宁仰着脸直点头,但完全走神了。没关系,不管他介绍些什么,她所在的集团都会包圆了所有的投资,这个才1500平米的纪念馆是个不值一提的小项目,集团只想拿来表示对当地文化的热爱,而县里也正需要他们表现出这种高雅的样子,以便于他们“信任”地把另一商用地块以“公开招投标”的方式签给集团……这里头有点小名堂,但并不离谱,比起一些同行,纯洁得像婴儿。
只是没想到竟会因此与他重逢,当然,项目正好在他老家……可几年前,她拐弯抹角从师兄处打听他消息时,他仍然在市话剧团,已从资深龙套熬到男三号了,有时还是男二号B角;有一出他参演的剧目,拿到过政府奖,虽然剧名肤浅得像喊口号。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老家了?看样子定居下来了,还客串起这种解说员,怎么搞的呢这是?
晚宴吃得很活泼,几杯酒下去,文化馆那几位的艺术细胞全都痒痒起来,也是为了表示待客热忱,黄梅戏、蒙古舞什么的都来了,甚至有人唱起“道情”——还是小时候过年时,看到穿长衫的倚在门口,荒腔走板地来上一段,现在重新听来,更添一种物非人非的流逝感……舒宁听着“道情”,一边暗中注意着他,他跟秘书、县报记者、宣传干事什么的坐在一桌,兴致不错,不时劝酒,真诚地替某个一饮而尽的人拍手。
馆长忽然喊他:“小孟,你这金嗓子也来一段儿嘛。咱们县在省台做的那个形象宣传片,不就是你配音的,来嘛,就把那个搞一下!结尾部分!”
他略为谦让一番,也便应声而起,走到几桌席中间,以一个传统的朗诵造型站稳,“搞”起了一段咏叹调般的长句,大致是“小城风流看今朝”之类,意境与词句很平庸,但是,唉,还跟从前一样,哪怕就是一堆令人瞌睡的陈辞滥调,到他嗓子里都显得那么摇动心魄,忆宁忍不住替他环顾四周,但随后的掌声表明,大家更感兴趣于刚刚端上来的辽参。
下半场,更闹了,在众人的怂恿、尤其是馆长那家长般的亲昵呵斥下,他又表演了两段伟人演讲,还出色地模仿了瘸子走路与结巴谈恋爱。他的同事们一定已看过多次,但依然笑得十分响亮,看得出,他们实在太喜爱他的天才啦。馆长殷勤地对着舒宁招呼,像推荐一道特色菜:“舒总啊,这个小孟是我们的活宝,学什么都像的!你随便点,赵本山、周立波……”
直到带着项目组到孟楼那桌敬酒时,舒宁才找机会站到他一侧,一边把她的名片悄悄塞进他椅背上外套口袋里。只好这样了。
接下来有两天,她都呆在县城,既然碰上了,肯定要叙叙的,何况他现在成了这样。
舒宁是大二时在校里“雷雨”剧社认识的他,他高舒宁一届,是剧社明星,好几个女生都是因他才入了剧社的。当时,舒宁几乎是怀着一种幸运儿心态跟他谈起恋爱的,他满足了舒宁对浪漫的寄托:跟心上人一起在小舞台上又哭又笑,制造神经质的纠缠与破碎……
他先一年毕业,没有考研,因为“艺术不需要裹脚布或文凭”!他四处找机会,一条心地就想进话剧团,甚至还傻乎乎跑到北京人艺去过,其中各种踏空与曲折略去不表,最终,他进了市话剧团,消息传来,一时轰动——要知道,他的专业是完全不相干的信息物理!了不得啊、未来的濮存昕!“雷雨”剧社的同学都围着舒宁直嚷嚷,要她请客。舒宁却拂开大家,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她一直盼着孟楼进不了话剧团,然后好好地做回他的物理专业——话剧么,就是玩玩的,怎么好做终身职业呢?会过得很寒碜的!她与他争论过多次,均处下风。校园的气氛,以及不谙世事的年轻野心里,艺术永远理直气壮。
事实与她所料想的差不多,在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市话剧团,他一个新来的业余选手算个什么呢,就是排队做备胎也要排个十年八载。上不了台,演出津贴就少,他活得还真像个潦倒的未来大师了。不过他本人浑不在意,痴心如旧,白天黑夜地恶补经典录像,还跟着小编剧、导演助理、舞美设计什么的到处乱混,为着那些注定会胎死腹中的剧本激动地争论到三更半夜。
舒宁这时也忙,大四是“求职年”,剧社活动早不参加了,连正经课也是连混带翘,家里各方关系都调动起来,最终,她总算签进了现在这家集团,可靠的前景像簇新的画卷一样展开来……
在舒宁工作一年、差不多也是他们相恋四年的纪念日,舒宁决定好好庆祝一番——就在这个晚上,孟楼与她谈起了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