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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身份共同体·70后作家大系:帅旦


作者:计文君  日期:2014-07-23 12:44:53



本书为计文君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主要收录了《开片》、《白头吟》、《剔红》、《天河》、《无家别》、《你我》等7篇,集中展示了计文君作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创作实绩。
  作者简介:
  计文君,河南许昌人。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现供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
  目录:
  开片
  白头吟
  剔红
  天河
  无家别
  你我
  帅旦精致的俗骨,这说的是张爱玲,不是计文君。计文君是虎,优雅自如,不是因为不食人间烟火,而是知道自己在食物链上端,控制着局面。她是很少有的有所信的作家。你说不出她信什么,但你确信虎不会虚无。虎本身就是无。她要求证的恰恰是有,是无论如何这世上值得来,值得在。
  ——李敬泽
  计文君的小说仿佛出自深宅大院:它典雅、端庄,举手投足仪态万方。因此她是一位带有中国古典文化气息和气质的作家;另一方面,它诡异、繁复、但也俏丽,修辞叙事云卷云舒。她的小说有西方20世纪以来小说的诸多技法和元素。但是,计文君既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西方的,她是现代的。
  ——孟繁华开片
  一
  母亲离开时,钧镇变成了钧州市,不到三岁的我,对这些变化还毫无概念。我上小学了,忽然发现新城区刚盖好的楼房,外墙上都贴满了雪白的窄瓷片,房檐则贴着深红的瓷片,我们学校也是这样。放学了,从包着一层鲜亮刺眼瓷片的新城区出来,穿过北关城门,就是灰扑扑的老城区了。
  老城十字街口连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仅剩的北关那点儿城墙和带瓮城的城门已经用铁栅栏保护了起来,但门洞可以过车,城墙还可以爬。从写着“北拱神京”的城门上往城里看,能看见北关大街上一片青灰色的砖瓦院落。
  姥姥嫁进来时,那些院落还都是秦家的。秦家有七房,分过家的,各方各院地过日子。当时秦家各房的人大多还住在北大街上,几十年,越来越多的外人混杂着住了进来,但我们的邻居中,老亲戚还很多。
  姥姥曾经是六房的少奶奶,老亲旧眷一直还叫她六奶奶。六房那院,大门上的漆剥尽了,黑黄的木头还在壮心不已地炫耀着优良的材质,只有开关时才略带悲凉地于门轴处瑟瑟地落下一些木屑。仰头能看到门斗上生动依旧的雕花,流云百蝠,鹿嘴含花,桃之夭夭,喜鹊登枝……秦家各房的门头都有这样的木雕,明八仙刻的是人物,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大朵的牡丹开在云头笏板上是富贵如意……真能说得清这些名堂的人并不多,但姥姥说我还不会走路,在她怀里抱着,就能指着说得一清二楚。
  大门里面,其实已经成了逼仄的巷子,早辨不出几重几进了,很多户人家杂乱地挤在一起。我记事儿的时候,已经落实了房产政策,前院的房客都搬走了,姥姥只出租后院,且在通后院的过厅屋那儿垒起了一道墙,姥姥带着我,这才又过起了独门独院的日子。
  院里有三间正房,两边是厢房,还有厨房和放蜂窝煤和杂物的小屋,角上是厕所,定期会有拉粪的在我们院墙外,掀开水泥盖板,清理粪坑。我很喜欢拉粪车的那头栗色骡子,听到它脖下的铃铛声,我就会溜出门,靠着青灰的砖墙看它清亮的大眼睛,那大眼睛里有个穿水红兜兜衫的小妞妞,无声地跟它说着话。
  正房的门一年四季挂着帘子,冬天是沉重的棉帘,帘脚儿坠着压风的木板;春秋天是布帘子,我最喜欢那条湖蓝色的布帘子,上面有雨丝一样的线条;夏天是青竹帘子,竹篾子碧青,编竹篾子的线隔几年要换,刚换那年挂上去,雪白的线一点一点在竹篾间露出来,像嵌着两串珠子。
  姥姥的日子过得讲究,讲究得无微不至,又不落痕迹。讲究倒未必奢侈,一样的黑疙瘩大头菜,跟后院那些人从一个咸菜摊子上买回来的,姥姥切得细如发丝,点了香醋麻油,搭白米粥吃。绝不像他们,把黑疙瘩切成黑檩条,夹在馒头里满大街跑着大嚼。
  讲究的人必然是巧的,姥姥就是巧的。可惜我笨,姥姥恨起来,拿着尺子敲着我的手背,“白长了一双水葱似的手,捏根针跟拿根通条似的,笨死算了。”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同龄人这样度过童年。长大后才知道,我大概能归入计划生育成为国策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曾被报纸称为“小公主”、“小皇帝”的一群人,我这个“公主”当得有点儿惨。不过倒是被姥姥的尺子敲打得学了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我会锁扣眼,会缝被子,会把蝴蝶牵牛花、小猫钓鱼这样简单的图案描在的确良布上,用各色丝线绣成门帘或搭布。
  我有记忆之后,生活里只有姥姥。母亲的美丽,是北关大街上余韵悠长的传说,特别是女人们,打量着我,嘴里说着记忆中母亲的眉眼,没来由会暧昧地笑,夸张地叹气,我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无缘无故地满心羞恼。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一个陌生的阿姨,忽然到了姥姥家,说是带我去见我母亲。姥姥给我收拾了几件衣服,煮了几个鸡蛋,放在我的书包里,我背着书包跟那阿姨上了火车。我在母亲那儿一直呆到快开学,被另外一个陌生的阿姨领着,坐火车又回了钧镇。
  北京,是个存在于新闻和故事里的地方,母亲在那儿做什么?
  我从北京回来后就被人堵着问,大人小孩儿都问。我就是抿嘴不说。女人们拨拉着我蓬蓬的粉色纱裙,再扯一扯袜口翻过来的奶油色蕾丝花边,我被她们摆弄得两腮发烫。
  东院那个夏天总光着脊梁、总也找不下媳妇的牛儿,坏笑着气我:“你妈傍上‘大款’了,不要你了!”
  我噙了泪,咬牙说:“没有!”
  “那你妈怎么又把你打发回来了?你说呀!”牛儿在院门口堵着我问,很快会招来一群人,对我母亲好奇的人实在不少。
  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捎带着把泪也给忍回去了。
  出了趟远门,我忽然长大了,心底能存住事儿了。
  我在北京一直住在大姨家。很久之后,我才理清了大姨与我们之间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这位大姨的母亲,跟我姥姥是远房表姊妹。母亲最初就是去北京帮大姨的女儿带孩子,带得能上幼儿园了,又去别人家带孩子做饭。北京似乎有很多人家需要保姆,母亲总是能找到活儿。
  我去了,母亲也不能天天陪我,只有礼拜天才回来,带我出去玩。我大多数日子呆在大姨家,那院子很深,挤挤扛扛住了很多人家,大姨大姨夫都退休了,院子里还有不少跟大姨一样的老太太,大腔大嗓、热火朝天地过着日子,我倒觉得比跟着姥姥有趣。大姨夫一直在练各种各样的气功,不练功的时候很和气,笑眯眯领着我看回廊下的红漆柱子,还有他养在石榴树下的那缸墨色龙井。
  我不肯说母亲是保姆,并非以此为耻,我那时候很小,还不懂革命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不说只是因为我听话,母亲不让说,姥姥也不让说,我就不说。
  有时候,被人逼着问急了,我就想给他们编故事。我随口就能用一些听来的或是看来的不相干的东西编成有趣的故事,就像有人手指一绕就能把柳条编成漂亮的筐子。母亲曾带我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买了一只赤豆冰棍儿,身后有人带着敬畏的口气说什么友好医院;一个女人匆匆走进那医院,身上带着来苏水和夜巴黎香水儿混合的味道——我记得母亲当时抽了一下鼻子,说来苏水和夜巴黎;我记得橱窗里纤细的皮鞋后跟以及那皮鞋的牌子;时髦女人额头上高耸入云的留海,后面爆炸开的卷发,都用一种叫摩丝的泡沫喷得硬邦邦的……差不多够了,我用这些就可以编个让他们张着嘴听的故事——总也没有机会,我稍微在外面逗留得长一些,姥姥就会找出来,一箭双雕地把我和堵着问我的人,都骂上一顿。
  母亲带给我的真实感觉,很复杂,回头想想,八岁的我已经领略了百感交集。从出站口出来就见到了母亲,她看着我掉泪,我却有些呆——母亲跟那个带我坐火车的阿姨一样陌生,只是更好看。那晚母亲给我洗澡,一起上床睡下,我闻着她身上和我身上一样的爽身粉香气,忽然哭了,母亲跟着也哭了。
  过了一星期,母亲再来大姨家时,拿着那条粉色的纱裙,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我去动物园。在动物园意外地碰到了一位胖阿姨,母亲曾经在她家做过保姆,她见了我欢喜得拉着不丢手,跟母亲说舞蹈学院、考试什么的,还很懂行地拿手比着量了我的胳膊腿儿。我的命运就被这次偶遇决定了。
  母亲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好好学跳舞,我就能永远跟她在一起了。我记得她说话时的表情,脸红扑扑的,老是半垂着的眼睛也睁圆了,光闪闪亮晶晶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我听不懂,记不住。
  那时候,各种少儿艺术培训班还不像后来那么遍地开花,不过也已经有了,只是不大像样。我把母亲的信交给姥姥,姥姥就带我去找母亲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是个小学老师,姓王,我叫她王老师。她爱人也姓王,早年毕业于国家舞蹈学院,如今在群艺馆工作,我也叫他王老师。男王老师就是我的舞蹈启蒙老师。
  读研的时候,一位教“西方艺术史”的老师说,我们至今还在用训练杂技演员的方法培养舞蹈家,着实荒谬。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反正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不会成为舞蹈家。舞蹈对我基本就意味着踢腿下腰折磨自己的身体,但我依然很刻苦地练功,因为母亲说,好好学跳舞,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无论是姥姥敲打下学的女儿手艺,还是群艺馆王老师的舞蹈训练,我都不喜欢,却也习惯了。我同样不喜欢、却很习惯的,是一个人的夜晚。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住。姥姥跟我分住正房的两个房间,中间隔着堂屋。所以,除非偶尔有留宿的远来亲友,我童年的夜晚都是一个人度过的。总有东西,在我睡着之前,搅扰着我,让我忍不住要流泪。春天秋天是院子那些花草的气味,要是下雨还有雨的声音和气味,冬天却是那份静,尤其是雪后,仿佛天地都冻得不能呼吸了,我缩在被窝里,积雪下那些干枯的树枝发出细微的开裂声……这种时候,我的心突然会被一种东西抓住,揪扯,困意再也不来,难受得眼泪会流出来——我还太小,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作寂寞……
  最难熬的是夏天。放学后在院子里做作业,吃晚饭,偶尔姥姥心情好,吃完饭能让我看一会儿“七巧板”,更多的时候,姥姥吃完饭就插好院门和房门,上床睡觉了。外面还是大亮的天光,后院那些小孩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呼啸而过,叽叽嘎嘎地笑着,奔跑追逐——姥姥的话,野马一样。
  我也想像野马一样,可惜不能。揣着野马一样念头的我,当然不可能睡着,下了床,拖张草枕席坐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歪着头,看宽厚的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里透进来的明亮光线,想着有什么有趣的游戏,可以像野马一样奔跑,却不会弄出任何声响……那些有魔力的光线带着奇迹降临,我开始给自己编故事。
  我编的故事常常让自己流泪,泪水无声无息地滚下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不发出声音地哭,我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鼻息和呼吸,即使在落泪的时候,也能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应付姥姥突然的呼唤。
  姥姥最看不惯谁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样子,她那鄙夷不屑的表情,弄得我一直到现在,偶尔多愁善感那么一会儿,还有罪恶感和羞耻感。
  不管自己编的还是别人编的,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哀的,只要是故事,我都喜欢。电视机我做不得主,只有去书里找故事,寻到每本书,能被我嚼得连渣儿都化了。我从来没有向姥姥要求买故事书,甚至脑子里都没出现过这种妄念,母亲跟我们的联系是一封封的信、汇款单和一袋袋漂亮的糖果。那些糖果被姥姥控制着,酌情发放给我,我从来不吃,替每样糖果编一个来历非凡的故事,然后把故事和糖果放在一起去换同学手中的故事书。那时候“忽悠”这个东北方言里的语汇还没传遍大江南北,我不知道该怎么命名自己的江湖骗术,心虚却是有的。但我很注意分寸,绝不会惊动老师和家长,渐渐地我倒也积攒了下了几本书,最喜欢那一套橘色封皮的《意大利童话》。
  我对故事的瘾越来越大,跟着男王老师学跳舞,早把心操在了女王老师那成架的书上。三年级以后,认的字足够我读她那些没有插图的厚书了。每周上完课,还书借书成了惯例,女王老师对我很大方,我倒有些过意不去,破天荒朝姥姥要果仁巧克力,攒下来,还书时带给女王老师,她反应很强烈,又是笑又是叹的。
  这些都要瞒着姥姥,姥姥不喜欢故事。不过对姥姥阳奉阴违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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