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青伟 日期:2015-06-09 10:38:04
这是一个人的民族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诗。
在南方一座名叫四十八步的神秘瑶寨里,自幼能通狗语的少年盘庚,因误杀一条狗而错过了自己的度戒仪式,也错过了一代鼓王的梦想与伸手可及的爱情。
就像四处漂泊的犹太人渴望回到耶路撒冷。在接过老巫师牛角号的同时,盘庚跟随着父亲带领瑶人踏上返回千家峒的艰难伟大的回乡之旅。
作为国内第一部描写瑶族人生活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度戒”这一瑶族古老成人仪式为索引,以优美如诗的文笔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瑶族人的生活画卷和风俗画卷,是对以屈原楚辞为滥觞的巫楚文化绝妙的探寻与呈现。
作者以强烈的悲悯情怀抒写了瑶族人的苦难、追求、顽强和乐观,以史诗般的笔法书写了过山瑶悲壮雄浑的命运。
作者简介:
王青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著名剧作家,创作的影视作品《故园秋色》荣获“华表奖”;《湘江北去》及《毛泽东与齐白石》荣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风华正茂》荣获“金鹰节最佳电视剧奖”。
20世纪80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因散文《思念你,白泥塘》震惊湖南文坛,与作家韩少功共同摘取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一等奖。18岁入湖南作家协会。此后,在《十月》、《北京文学》、《当代》、《花城》等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刊物以“苦马”的笔名发表十余部中篇小说,被多家文学选刊转载。80年代中叶,考取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师从戏剧文学大师余秋雨。2010年出版长篇小说《村庄秘史》。
王青伟的《度戒》以一个成人礼仪式回溯瑶族百年史,叙写一个少数民族的寓言,并联结起人类的普通命运,富有历史深邃感和原始生命气息。结构上完整单纯,展示了简练的叙事才能与丰沛的想象力,建构了一种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
——雷达(著名评论家)
打开《度戒》,浓郁的湘楚文化气息如深山峡谷间茫茫雾岚,扑面而来。浸润其中,人微醺,心却不可遏止滋生出许多狂野……如同屈原先生的“天问”,《度戒》也引发了我们对于宇宙、自然、人类生存发展、万物相互关系的浪漫想象与深邃思考。读过青伟的剧本,没想到他的小说也写得这样好。
——盛和煜(著名编剧)
《度戒》是王青伟的永州三部曲之二,把瑶族寻找千家峒的传说置换成一个现代长篇小说,历史、现实、哲思交织融汇,既是瑶族命运的寓言,也是人类命运的寓言,喻示寻找精神家园是人类不息的愿景,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湘南山区的地域文化、民间信仰声息相通,是一部接地气的作品。
——吴子牛(著名导演)王青伟的《度戒》以一个成人礼仪式回溯瑶族百年史,叙写一个少数民族的寓言,并联结起人类的普通命运,富有历史深邃感和原始生命气息。结构上完整单纯,展示了简练的叙事才能与丰沛的想象力,建构了一种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
——雷达(著名评论家)
打开《度戒》,浓郁的湘楚文化气息如深山峡谷间茫茫雾岚,扑面而来。浸润其中,人微醺,心却不可遏止滋生出许多狂野……如同屈原先生的“天问”,《度戒》也引发了我们对于宇宙、自然、人类生存发展、万物相互关系的浪漫想象与深邃思考。读过青伟的剧本,没想到他的小说也写得这样好。
——盛和煜(著名编剧)
《度戒》是王青伟的永州三部曲之二,把瑶族寻找千家峒的传说置换成一个现代长篇小说,历史、现实、哲思交织融汇,既是瑶族命运的寓言,也是人类命运的寓言,喻示寻找精神家园是人类不息的愿景,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与湘南山区的地域文化、民间信仰声息相通,是一部接地气的作品。
——吴子牛(著名导演)
南岭,南蛮。前者是岭南的根,后者是湖湘的魂。《度戒》中的南岭背景,南蛮意象,巫神传奇,瑶狗传说,荒诞瑰丽。《度戒》力图寻根找魂。《度戒》的最佳阅读姿势是:面南而读。
——阎真(著名作家)
我是一个能通狗语的瑶人,我小时候是靠吃狗奶活下来的。我的血管里流着狗血。我的性格也像狗一样灵动,尽管我天生就像阿爸那样少言寡语,骨子里却像狗一样不安分。我不怎么喜欢跟人说话,却喜欢没完没了地跟狗说话。
其实,在我们瑶人中,也有没吃过狗奶就能通狗语的人。我和阿爸生活在那个叫四十八步的瑶寨里时,那个老巫师就是一个通狗语的神人。尽管老巫师在他的巫术失灵后奇异地死去,但是他通狗语的能力还是让人心生敬意。
在迁往四十八步之前,阿爸带着我已经迁徙了两个山寨,在我出生前,爷爷带着阿爸迁徙了九个山寨。那些山寨的名称全都稀奇古怪,什么铜锣寨,鬼崽寨,花面寨,打鼓寨,拐子寨,总之每个寨子的名称既奇特形象,又充满了神秘色彩,跟南方那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密密深山连在一起,让人敬畏,并且产生许多荒唐的联想。
我们瑶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迁徙,在茫茫的十万大山中不断地迁徙,一直往更远更深更荒无人烟的深山密林迁徙。祖辈人说,这是我们瑶人的宿命。
我们的祖先从五百年前就开始这样不断地迁徙了。我们究竟要迁到哪里去?究竟还要迁多少个山寨?直到十五岁那年,我才彻底弄清要如此悲壮地迁徙的来龙去脉。从那时起,我为自己生为瑶人而感到骄傲,并且心甘情愿承担一种永恒的使命。
我与狗的互动最先是在梦境中,我常常梦见一条金黄色的母狗戴着一副木制的眼镜朝我奔来。它有一条纯白的尾巴,弯曲成S形。它肚上的几个奶子个个饱满,呈深红色,在梦境中像一颗颗玛瑙,晶莹剔透,闪着亮光。
它走到我的身边,取下木眼镜,一双深情的眼睛望着我,然后那张狗脸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似乎像我的阿妈。它说,庚啊,庚,该吃奶了。我就伸过头去,捧着那一颗颗玛瑙似的奶子,拼命吮吸起来。
梦境中狗奶的味道又酸又苦,十分难吃。我怎么也弄不清白,那么漂亮的狗奶子怎么会是那种味道。醒来时,我就跟阿爸说,阿爸,我又梦见那条狗了,它老是喂我奶,我都吃得想吐了。
开始阿爸没怎么在意,在我接二连三不断梦到那条狗后,阿爸就问,你默不默得起那条狗的样子呢?我把梦中出现的那狗的样子跟阿爸说了。阿爸叹了口气,就说,是老美美。沉默了好一会,又说,老美美一定是担心你没吃够奶,梦中给你送奶来了。
我是从阿爸那里得知我是靠狗奶才活下来的,要不我早就死在迁徙的路上了。
从拐子寨迁徙时,我还不足半岁,如果不是因为拐子寨突然出现一场奇异的山崩,我们怎么也不会在那种时候迁徙的。就算给山主白白开荒种地,就算再艰难,也该等我满了周岁才离开。可那场山崩来得太吓人,太凶猛,要不是阿爸和阿妈跑得快,就被崩下来的山石给埋掉了。那时,我正躺在阿妈背后的背篓里沉沉睡着,像一条不谙世事的小狗。
突然的山崩被认为是山神的意志。我们瑶人靠山活着,因此格外敬畏山神。既然山神发出这么严厉的警示,那就无论如何都该立即逃离,并且永远不再返回这触动了山神的地方。所以,尽管在阿爸的描述中拐子寨是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地,我却从来没有再去过,而且连去寻找的念头也不敢滋生。
那个生我的地方从此变成我怎么抓也抓不着的一团混沌记忆。我既无法靠近也不能去寻访,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一个没有出生地的人。直到我上了年岁的时候,我都常常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痛入骨髓的漂泊感,我感觉自己就像天上飘忽着的一团云彩,不知因何而生,也不知飘向何方。
是的,天可怜见,我从几个月大就开始了漂泊。那种漂泊是既无亲可投又无友可奔的漂泊,唯一的依靠就是连绵不断的莽莽群山。
跟我们一起上路的就是后来时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老美美,一条健硕的大黄狗。阿爸每次都说我是靠狗奶活下来的,阿爸总是说完这一句就不再说了,我也不会再问。我知道阿爸不会说上很多话,他宁愿通宵达旦地唱歌,或者宁愿坐在吊脚楼前,一边吧烟一边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也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我跟阿爸一样的沉默寡言,许多事情我只乐意自己与自己打破沙锅问到底,要不就去跟老美美不停地说。
那些故事我是靠断断续续的梦境知道的,我做一个梦就向阿爸求证一点,阿爸每次都很怪异地盯着我,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来,哦,是这样子的。
我梦见在迁徙的路上,老美美的肚子大了,老美美肯定是在拐子寨与一条公狗交配过。梦中我恍恍惚惚觉得那条公狗是一条白色的狗。在老美美肚子慢慢大起来的那些日子里,我躺在阿妈背上的竹篓里,开始声嘶力竭地啼哭。那时满山的黄叶飘落,阿妈的面色也像飘落的黄叶又枯又瘦。在风餐露宿的迁徙中,我啼哭着把阿妈身上最后一滴奶水给咂吧干了。
我在梦境中不断地抓着阿妈已经干瘪的乳房,不要命地吸吮。可抓着抓着,就看见阿妈的乳房变成了两片枯黄的树叶,从她身上迎风飞去,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我挥舞着小手四处瞎抓,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乳房变成的两片叶子,就躺在背篓里,张开还未长出牙齿的嘴巴大声哭叫起来。
后来,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细得像饿极了的小老鼠,吱吱吱地叫着,然后张着嘴巴去啃背篓。可我没长出牙齿,哪啃得动背篓呢?
另一次梦境中,我梦见老美美下了三个狗崽子,看见老美美肚子上突然开满了乳花。没错,就是像乳花,个个丰满好像刚刚绽开的花蕾。三个狗崽子,一个黄的,一个黑的,一个白的。黄的金黄,黑的黝黑,白的纯白。三个狗崽子挤在老美美的肚皮下,蹬着十二只小狗腿,全都闭着眼,陶醉地吸着狗奶。
梦中的我那个急啊,我拼力用一双小手抓着阿妈背后的竹篓,也像条狗一样要从背篓里爬出来。可是我怎么爬也爬不出,那只背篓太深了,太大了,我一次又一次从背篓的边沿掉下去。后来,我看见那只背篓变成了一条大木船,在海上漂起来,似乎又像在无边无际的云彩中飘起来。我也变成了一片小黄叶,在海上或者云彩中无助地飘着。我的哭声是那么细小,微弱,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我的哭声。就在我要沉下去的时候,我看见老美美朝我奔来。
它朝我奔来的时候,肚皮上的十几粒狗奶一齐绽放,仿佛突然有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吸向老美美,我抓住了那些长长的朝我绽放过来的奶子,一下把它们咬住了。我正吸得起劲,就听见那两只狗崽子汪汪叫着,随即一只拖着我的腿,另一只咬着我的手。我正紧紧抓着狗奶的手,用力一甩,看也没看咬我的小狗崽,只顾拼命地吮吸。另一只狗崽子比那两只狡猾,它根本就不管我,只用狗嘴去寻找需要的乳房。它几乎是跟我头挨着头,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母狗的乳汁。我睁开眼睛望了望,原来是那只小白狗,就是后来一直跟我在一起的狗美美。我们像两个孪生兄弟似的吃着奶,一点也不去搭理那两条捣蛋的小黄狗和小黑狗。
对于这个梦境,阿爸闷声闷气地说,是你阿妈替你找到了狗奶。你阿妈把你从背篓里抱了下来,那时你已经快要饿死了,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停了好久,阿爸又破例补充一句,是老美美给了暗示。
我当然能够想象得出那时的真实情景。在那三条狗崽疯狂吮吸老美美的狗奶时,老美美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阿爸,又望望躺在背篓里就要死去的我,然后汪汪叫了两声,就用嘴巴叼着那只小黑狗扔在身边,又叼着那只小黄狗扔在另一边,最后用狗爪子将那只白狗也用力一脚蹬开。
就在那一刻,阿爸仿佛一下明白了,眼里滑过一丝惊喜,望着脸色蜡黄的阿妈。阿妈也晓得了老美美的用意,激动得脸上泛出一层红晕,她脸上已经好久没有过那样的红晕了。阿妈望了望阿爸,颤抖着声音说,试试吧,兴许能救庚崽一条命呢。
阿妈把奄奄一息的我小心翼翼地从竹篓里抱出来,我的身子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黄叶。阿妈走到老美美身边,扑通一声跪下,或是因为狗的身子太低了,或许是阿妈已经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总之,阿妈就跪在了老美美的身边,帮我寻找那散发着奶腥味的乳房。当我的嘴巴终于触到老美美湿漉漉的奶头时,阿爸和阿妈几乎同时流出了泪水。
有段时间,梦境几乎是连续性地演绎着我和老美美之间的生命故事,鲜活而真实。我几乎弄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人的记忆就是那样稀奇古怪,当你将要忘记的时候,它又会在某种时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突然呈现。
小黑狗和小黄狗是被老美美悄无声息地咬死的。老美美不可能喂养三条狗崽外加一个抵得上十只小狗崽的婴儿。在尝到了狗奶的滋味后,我就拼力吸吮老美美肚上那十几只狗奶子。每次差不多都要把狗奶子一个一个地吸遍。留给三只小狗崽的只是残汤剩羹了。三个狗崽子也饿得哇哇直叫,拼命搜刮那些所剩不多的奶水,没多久就把老美美十几只本来饱满丰硕的狗奶子吸得干瘪瘪的。
梦里,我看见阿爸和阿妈在挖着一个小坑好埋葬那条死去的小黄狗。他们认为那条小黄狗是因为缺了奶水饿死的,两人满怀歉疚和愧意,将那条小黄狗埋了。老美美坐在埋葬小黄狗的地方久久不愿离开,夕阳把老美美的狗影子拉得瘦长瘦长的,它肚皮下的十几个奶头垂挂着,散发着乌黑的光泽,仿佛只要再碰一下,就会喷出一股股血来。
阿爸叫道,美美,上路了!
老美美这才抬起头,朝天空中汪汪高叫几声,然后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去,用鼻子不停地在那个小土包上嗅着,好一阵才撒开四条狗腿,朝我们追来。十几只乌黑的狗奶子像熟透了就要烂掉的葡萄一样摇晃。
直到过了几天,那只小黑狗蹊跷地死去后,阿爸和阿妈才发现那只小黑狗的脖子上流着一抹黑色的血。两人慌忙拨开绒绒的狗毛一看,惊呆了,黑狗的脖子上是一排深深的狗啮痕,那黑色的血正从狗啮痕里像细线似的慢慢流出。
他们一下明白了,是老美美在黑狗吃奶时悄无声息地用牙齿将它咬死的。阿爸惊呆了,放下死去的黑狗,流着泪不停地抚摸着老美美的头。阿爸摸一下老美美,老美美就顺从地闭一下眼睛。在我再次啼哭着要狗奶时,阿爸站起身来,狠狠地在我的脸上掴了一巴掌。
我的梦境就是这样的。阿爸究竟掴没掴我一巴掌我不知道,我也从不向阿爸求证。但老美美一窝下了三个狗崽子却是真的,而我从小就只与那条叫美美的白狗待在一起也是真的。
在我小时的印象中那条也叫美美的小白狗胆小如鼠,我几乎就没听它大声嚷嚷过,只要受到攻击它就抱头鼠窜,是个地地道道的弱者,可怜虫。它尽管也被阿爸唤作美美,但它的体形和勇猛实在与老美美相差太远,压根就不像老美美下的种,所以有好长时间我都看不起它,并且觉得它辱没了我们瑶人的声名。它的身材比一般的狗要小很多,与其说像一条狗,不如说更像一只猫。
我不明白它为什么永远长不大,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个可怜的狗美美,娇小而怯懦。在我的那些梦里,它的阿妈老美美替我解开了这个秘密,从此我才对狗美美刮目相看,就像对待亲生兄弟那样爱惜它。
梦境中,小白猫似的狗美美,在小黄狗和小黑狗相继被老美美悄无声息咬死后,每次吸奶时就会瞪着一双惊恐的狗眼恐惧地望望老美美,然后又恐惧地望望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潜在危机。
它吸奶的时候再也不敢闭上眼睛,而是紧张地睁着眼,常常吸几口就把小嘴松开,偏着脑袋可怜巴巴地望一眼老美美,就赶紧悄悄躲到一边,很谦恭地把余下的奶水让给我,不停地摇着小尾巴,很安静地看着我吸奶。有时甚至还讨好地溜到我的脚边,嗅嗅,又舔舔我的脚丫,仿佛在说,我知道你需要的奶水比我多,我有一丁点儿就够了。
我确实需要许多奶水,我一尝到狗奶的滋味就再也无法遏制我那无止无休的贪欲。我吸干了一个狗奶又去吸另一个狗奶,我把那十几个像成熟的黑葡萄一样的狗奶全吸烂了。在老美美身上再也没有奶水后,我吮吸的是它身上的狗血。我几乎把它身上的血水也吸干了,十几个被吸干了的狗奶子吊在肚皮下面,像破了皮的干葡萄。
后来,闻到血腥味的蚊虫飞过来了,跟随着老美美嗡嗡地叫着追逐。我看见阿爸和阿妈每人手中挥着一根树枝条奔前跑后地驱赶着。可是蚊虫却越赶越多,似乎大山里所有的蚊虫都飞了过来,成千上万,铺天盖地朝老美美挂在肚皮上的烂奶头蜂拥而去,密密麻麻地粘在狗肚上。
阿爸和阿妈挥着枝条赶啊赶啊,可那些蚊虫却紧紧附在老美美的狗肚上一动不动,张着无数只小嘴忘情地吞噬。老狗美美痛得大声吠叫,小狗美美也急了,哼哼地叫着,张着嘴一只一只地吞食着那些蚊虫。等到阿妈突然想出办法,脱下身上的破衣服要去包住老美美身子时,阿妈这才惊讶地看见,老美美肚皮上的十几个奶子全被蚊虫给吞没了。
没有了奶子的老美美跟着我们又走了好一程,最后再也没有了力气,我看见它走在苍老的残阳中,身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然后它站在一个荒原的山坡上,转过头来望着我。我躺在阿妈背后的竹篓里,正沉沉睡着。苍老的残阳照在我的脸上,因为吸了狗奶和狗血,我的脸开始光滑并且丰满。
是的,那两个梦境穿插在一起,使我弄不清哪个是背篓里的梦,哪个是后来老美美托给我的梦。总之在我沉沉地睡在背篓里时,老美美死在了迁徙的路上。
后来,阿爸把瑟瑟发抖的小狗美美搂在怀里,冲阿妈说,让它和庚崽窝一个背篓里,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把它带到我们的新家,它可是跟庚崽吃同一条狗的奶活下来的啊!
所以,我是一条狗命。
我身上流着狗血。
在我们从拐子寨迁到矮脚寨,又从矮脚寨迁到四十八步的岁月中,我慢慢长大,而狗美美却在长到一只成年猫那么大的时候,不再生长。到了四十八步后,我的模样开始出现奇怪的变化,在我嗓音开始出现喉结音时,我的声音也出现奇怪的变化。
有一天,阿爸瞅了我好长的时间,突然闷声闷气地冲我道,你的模样长得越来越像老美美了。那时我不知道老美美是谁,就闷气闷声地回阿爸一句,我不认识老美美。阿爸又说了第二句,你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像老美美。我又回一句,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回,阿爸又破例说了第三句,像老美美也好。我知道,阿爸说到第三句,就永远不会再说了,哪怕死了人,他也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我不会自讨没趣,不再吭声。我虽然不问阿爸什么,却自己不断地跟自己说起来。那一回我跟自己说了很多,直到说进一个又深又长的梦境中。也就是在那一天,老美美第一次走进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