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向 日期:2021-12-17 03:53:48
时间回到1908年的上海。
那是冬末的一天,暮色渐浓,雪落了下来。雪不是那种推开柴门亮瞎了眼的雪,它纵然也是大朵大朵的,却难以毯子般的把这参差不齐的城市裹了去。因此它只是下着,一筹莫展地像落进巨大的嘴里。
上海正哈着气。
她的第一声啼哭,撞见这冬末盛事。
往后她散落在各处的履历,总是提起1908年2月21日的上海提篮桥铺庆里————这抽象的出生地,具体的弄堂名称早已湮没在厚厚的历史烟尘中。
她本不叫胡蝶,父亲胡少贡给予她的名字叫瑞华,从字面看,那一天大约是真落过雪的,瑞雪之光华,不正好与这名字相衬吗?大人们喜欢把对孩子的期许暗喻在姓名中,她的父亲也不例外,就连“宝娟”这个小名,也有珍视、珍贵之意。
因为她是长女,是这个家里的头彩。
那时上海的家,虽是租来的,家具配置倒也齐全。摆设的风格偏西式,棕黄色真皮沙发三件一组,茶几玻璃下覆了鹅黄桌布,垂地的大花窗帘带一层半透明的薄纱,窗户没有关严,有冷风,吹得纱帘微微荡漾。
中等身材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时候,高大壮硕的母亲抱着她,正一脸疲惫地半偎在卧房床上。
喜讯是报给姑姑的。
姑姑是家里的大人物,嫁给了唐绍仪的弟弟,唐绍仪是清朝灭亡后段祺瑞政府的总理。按旧时的观念,他们家,虽是七弯八拐,后来也就有了几分“皇亲国戚”的意思。但那时姑父的兄长尚不是民国总理,就在她出生那一年,他还作为清朝特使出访美国呢。
姑姑嫁了好人家,给娘家人匀出的福荫实在不少。父母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从广东老家到上海来的,也因着这层背景,即使是时局动荡,她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惊喜还是被放到很大。
满月酒选在颇高档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她的父亲被酒精熏得通红的脸,晃来晃去。他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拎着酒瓶,逢人就说,今天可真是高兴。
真像个酒鬼。
她显然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蚕丝小被裹着没完没了的睡意,母亲宽大的手掌轻拍着,从她小小的后背传来最绵密的温柔,那时的母亲看起来像个慈爱的皇后,威严又不失柔软。
酒席摆了十几桌,父亲绕着桌子敬酒,母亲偶尔从怀抱她的姿势中空出一只手来,搛蔬菜尝上一口。漫长的月子生活使她对绿色食物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但又舍不得把孩子放进旁边的摇篮里,因此对于吃这件事,只能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如此宝贝她,像是料定了她就是此生的唯一。大约,这也可以归划为女人的直觉,她的母亲在生了她之后再未生育。
那时她躺在母亲怀中,有微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鼾声。不时有人(尤其是女人)搁下手中的碗筷走到她母亲身边来,打量她小小的、白净的脸————面上的酒窝,使她获得了无数赞辞————酒窝与美女内在的关联,为恭喜祝福提供最好的修辞。
酒席上她总算醒了一次,微张双眼,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除了母亲凑近的脸,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世界混沌如初,她打探世界的本能只坚持了几分钟就宣告结束。
睡梦复又归来,怎样的现实世界,她不需为时过早地关心,但因她而来的喜悦,在这个家里盘桓了很久。父亲因此意气风发,连上班也更加带劲,原本寡言的母亲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烦心事。
父母的珍视,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初的幸运。
那本不是什么安稳的世道————1908年连续死了两位重要人物: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这使原本已岌岌可危的清王朝更添几许暮气,民间亦是激流暗涌。
其时的湖南一带正闹饥荒,而其他许多省份,都面临着货币贬值、物价奇贵、税赋繁重等许多社会问题。光绪和慈禧驾崩的次年,清朝老臣张之洞也随之病倒,他在遗折中的谏言是这么说的:“当此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百废待兴,朝廷方宵旰忧勤,预备立宪,但能自强不息,终可转危为安。”
晚清并未按张之洞所期望的那样“转危为安”,甚至于,历史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给它。再拖个四年,辛亥革命给它烧了一把落气钱,小皇帝溥仪逊位,清朝便彻彻底底地寿终正寝了。
此时的瑞华已然四岁,从呱呱坠地、咿呀学语,到可依稀记事,属于她的,不过是旧上海九曲回肠的老弄堂。弄堂幽深繁复,大约可和穴居生物的宅所相提并论。然而既然是江南,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时刻————阳光和着树叶,从雕花窗棂里透进来,带来幽暗里一丝躲也躲不掉的明媚。
她围着茶几跑来跑去,母亲穿着没过脚踝的长衫,在厨房里熬苦瓜排骨汤。
再没有其他人(如果是父亲下班后,又该热闹一些)。
其实,最好的时候是买菜,母亲会带上她,去弄堂另一头的市场。一路经过的,有卖棉花糖的摊子,还有家南杂店,每隔个几天就有广州来的水果。芒果、香蕉和荔枝,这些东西放在上海,都是稀贵物种,但母亲会时不时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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