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蘅 日期:2015-03-30 14:37:49
《宪益舅舅百岁祭》的作者赵蘅写了她的眼中与心里的杨宪益舅舅,展示了尘世中,不同凡响的杨宪益。宪益舅舅百岁祭的内容大部分来源于赵蘅的个人日记和追记、赵蘅的现场速写,以及赵蘅倾注画里的文字。赵蘅将内容真实完整地辑录成册,给读者呈现出她眼里的杨宪益舅舅,感人至深。
作者简介:
赵蘅,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曾获冰心儿童图书新作佳作奖。现任国际女艺术家理事会理事暨中国分会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目录:
01YouRaiseMeUp
08断蓬白发亦平安
22蓦然回首
28和宪益舅舅仙逝前的对话
36生活因你离去而改变
60组稿手记
65宪益舅舅,挥之不去的身影!
81思念
84雪祭
88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98译写年华
110杨宪益有一说一
116而今往事成遗迹
137龙年种树记
152伦敦杨宪益周年祭纪念会发言01YouRaiseMeUp
08断蓬白发亦平安
22蓦然回首
28和宪益舅舅仙逝前的对话
36生活因你离去而改变
60组稿手记
65宪益舅舅,挥之不去的身影!
81思念
84雪祭
88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98译写年华
110杨宪益有一说一
116而今往事成遗迹
137龙年种树记
152伦敦杨宪益周年祭纪念会发言
154《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后记
156一个馆和一个人
183附录:
183《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南京
卧龙湖研讨会选编
230后记新华网:从牛津到北京,从先秦文学到现当代文学,从编译馆到外文出版社,这对伉俪合译的中英文名著不下百余种,在中外文学史上极为罕见,堪称翻译工作者典范。
南方人物周刊:杨宪益可以说是最后的士大夫、洋博士兼革命。
人民日报:杨宪益几乎翻译了整个中国。
断蓬白发亦平安
为我的宪益舅舅画像
“断蓬”是舅舅的一首无题诗中用的词。母亲说太棒了,瞩我用上。舅舅自己说“亦平安”前添上两个仄声念起来就好听了。我想起了舅舅已变得雪白的头发。
七言律诗写于今年的3月4日,这时他刚从五棵松外文局商品单元房搬到小金丝胡同6号。我的表妹、舅舅的小女儿杨炽夫妇翻盖了这幢足以成为这一带楷模的四和院平房,它比邻前后海,过往银锭桥,地处尚能保留一些老北京风貌的区域。据说设计者是著名建筑学大家梁思成先生的女弟子,她将施工过程拍摄成册,怪不得常会吸引洋人旅游者来叩门参观。
这是舅舅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搬家。诗的后四句是:“独身宛转随娇女,丧偶飘零似断蓬,莫怪巷深难觅迹,人生何处不相逢。”虽然还流露出一点感伤,毕竟是回归了失去很久的天伦生活。也让所有惦记他的亲友们,从此不用再担心他的安危,像他独居五棵松一年时那样的状况。至于对这条胡同的形容,他一点不夸张。我第一次骑车来探访,就七拐八拐走了弯路。回家也诌了一首五言古诗抒发印象。自知古文底薄,请教敏如姨妈修正了一下。有四句我颇为得意:“钟鼓楼远望,邻家鸽飞翔。”“国母多寂寞,阿舅解愁肠。”
舅舅在小金丝胡同新居一连写了五六首诗。越写他的情绪越积极乐观,他写诗从来是信手拈来又直面现实。总是他的大妹妹,我的姨妈为第一位收藏者,然后再转告已翘首待看的小妹妹。住在南京的我母亲又总爱传送友人,她把舅舅的自传放在枕边,这是她的一份骄傲。
我的舅母戴乃迭于1999年秋天去世,生前她有长达十年的从忧郁到衰竭的煎熬。而我的舅舅也苦守了病妻十年。这对他们这样的荣辱患难半个多世纪、仍恩爱如初的夫妻,无疑是非常残酷的折磨。如果再记起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生活趋于安定祥和、译著迭出,频频出访,更不必说国家给予的各种荣衔。对比他们曾有这一段不算短的好日子,我更感到反差强烈地难以接受。那时两人对饮是从每天的傍晚开始,这意味着书房里的打字机为主人服务了一天,可以暂时歇歇了。常会加入好酒好文的朋友们,男主人越喝越幽默,女主人越喝越直率得令人汗颜。百万庄宿舍那不大的客厅里笑声不断,舅舅更是妙语成珠。有一次他讲起在日本学茶道的经历,说着说着竟下跪到地毯上模仿起来。而我作为晚辈亲戚只会在一旁傻乐。现在重新回味,悟出那是他们一起度过劫难后,难得的一段精神释放的快乐时光。自从舅母病后,舅舅先是劝阻她少喝,后来他偷偷往酒里兑凉开水,越兑越多。舅母喝出不是酒“抗议”过,却经不住丈夫的爱护。渐渐这客厅里完全变成舅舅一个人独饮了。舅母照旧坐在他的对面,但已不再会风趣谈笑,她终究对自己在中国所受到的苦难能够表达了,用她的方式。偶尔吐出几句英文,或对来看她的人张冠李戴。舅舅只得在一旁默默苦笑。
搬到友谊宾馆后,我和舅舅单独聊天的次数变得多起来。我就住在对街,保姆走了,我有时会多陪舅舅坐一会儿。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里,像与世隔绝似的。他写过四首迁居诗作自嘲过。我也知道白天他多操劳,主外又主内,要服侍病人,还得时时刻刻留神,生怕舅母有个什么闪失。有一回客人问他在做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很快回答:“做家务。”有几次我看见他在叠舅母的晾干的衣物,虽然叠的不大像样。早年那么喜爱旅行的舅舅已变得“畏远行”了。他辞谢了几乎所有的出访邀请,即使1994年到香港接受名誉博士学位,他都心不踏实,写下了:“家有仙妻常卧病,身无神术起沉疴。”的诗句。
这会儿舅母已早早被搀进屋睡下,舅舅总可以喘口气了吧。冬天这宾馆式的公寓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暖气,夏天窗外那浓密深色的树叶会在晚风里发出沙沙声响,一切是那么的宁静,使人暂时忘掉不幸。我们什么都谈,但他从来不吐露自己的内心有多惆怅。他的思绪依然很广阔,我讲的各种新闻其实他都知道。他依然好忧国忧民,从青年时代就这样。他不属于那种“穷则思变”,他是富家子弟,却真正要爱国!这辈子惹出了多少麻烦也终不悔。而我在舅舅面前,没有当晚辈的怯懦,因为他丝毫没有说教的口吻,他从来是平等的、和善的,有时还重复我突然冒出来的什么词儿,表示赞同我的观点。我最爱和他谈保护古迹,一起谴责眼下越来越盛行的拆风怪象,比如南京的砍树。他说北京已不像北京了,外国朋友觉得北京不再好玩儿。他还谈文学前辈的生平轶事,记性好极了。一次他非常公允地把自己和同辈大家比较长短。还有一次他把自己写钱钟书的手稿给我看,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舅舅的手稿。他的文章总是一遍写完,令向来写作迟缓的我羡慕不已。有时我们也谈艺术,我发现他好像更喜欢现代写意的风格。当我跟他谈自己打算要做的这事那事时,他耐心听着,吸烟或呷一口酒,有问必答。我写的、我画的东西到了舅舅手里,他都是马上看完,还直率地指出其中的毛病。每次和他聊天真是受益匪浅,我都有回家写追记的冲动。可惜我总是忙忙碌碌,很想为舅舅、舅母画幅油画肖像,都没能如愿。现在我很后悔在舅舅最需要帮助之时,自己没有腾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他过街散散步,或是多做几个好菜。
舅母走后当天,单位来人与舅舅商量办后事。舅舅明确表示:“乃迭不在了,我不能再住在宾馆里,这是她的待遇。后事从简,不要骨灰,不开会,这也是乃迭的意思。”我在外屋听了眼泪直往外涌。不由得想起20世纪60年代头几年的情景。
1960年我报考中央美院附中,就住在舅舅刚搬来的宅院里。一天下午我从考场出来,在胡同里迷了路,夜里才找到家,他就站在院门口等我。事后我母亲告诉我,他看我已回来,就小声说:“不要责怪她。”后来也是舅舅亲自从北京拍来电报通知我考上的消息。我想,在舅舅的眼里,我这个他小妹妹的老二、小名叫小采的女孩就是爱画画,和她妈一样。附中住校期间差不多每个周末我都来舅舅家,当时正值困难时期,尽管舅舅他们有二等供应,但他视之为“特权”并不喜欢。饭桌上出现了窝头,舅母要求减薪,一周只见到一次红烧肉。有一天,舅舅领着我和表哥、表妹们一起去看第二十六届乒乓球赛。不记得是谁跟谁打的了,反正中国乒乓队员个个打得特别出色,第一次赢得全部冠军,大家也从未有过的这样投入热情。我们坐在东郊体育馆的看台上,赛场间隙时,舅舅发给每个孩子一份夹黄油的面包片。多少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它诱人的香味。
最近才听表妹说她所以选择老式宅院安家,是想给小儿一个能够刨土挖坑、上房玩耍的童年生活环境。我们都讨厌如今城市里布满洋灰大厦。她怀念自己小时候在八宝坑船板胡同度过的幸福时光,和那两棵槐树,一棵枣树。而我的记忆里是满院子的地砖,冬天晾出刚洗过的衣服,立刻会冻得硬邦邦像盔甲似的铁片。这个幽静的四和院里,常会听见年轻的舅母从南厢房里发出“嗒嗒嗒……”的打字声。现在才了解舅舅和她在那一时期共同翻译了《奥德修纪》《罗兰之歌》。1964年还完成了《红楼梦》译本中一百回的草稿。那时我已毕业了,而舅舅一家只住两三年又搬回外文局宿舍,这般折腾的缘由我到今天读了舅舅的新近出版的自传才弄明白。这只是他一生所受到的种种猜疑诬告的一小段插曲罢了。
“文革”中我在乡下自顾不暇,很长时间没有舅舅、舅母的消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遭受过牢狱之苦,我的表哥、表妹们也发落南北。这些还是事后父亲写信告诉我的呢。1972年舅舅先于舅母出狱,我也很快由东北干校获准来京探亲,这是“文革”以来我第一次见到舅舅。半百挂零的他已变得憔悴苍老,头发不仅花白,还因发质太缺营养,新长出来的头发直愣愣的像怒发冲冠似的。那些日子我住在他家,一天,我用一张小纸片给他勾了张半素描式的速写,画里的舅舅穿着半旧的白色短袖老头衫,光着脖子昂着头,足以表现那个特殊年代。他很喜欢这张画,还说画得多像谢富治。保留了很长时间,一搬家就难讲还有没有了。现在我真想再看到它,因为那毕竟是舅舅中年时期,又是出狱后唯一的画像啊!
1996年我应邀去巴黎国际艺术城,临出国前舅舅一再问我需不需要钱,他说他有,没有问题。我的脸顿时红了。长这么大从没拿过舅舅的钱,我知道他和舅母多年搞翻译并不拿稿费,他没有什么家底,过去的那个富室望族早已破产了。但他真的为我有机会出国而高兴,他想帮助我,那么恳切。
同年的一个深秋早晨,我在伦敦国家画廊门前,终于一次拨通了舅舅的北京电话,“喂?”是熟悉的舅舅声音,隔着千山万水还这么清晰。我激动极了,赶紧接上说:“我是小采,我在伦敦,你和舅母近来好吗?”“我们挺好。”他回答,语气跟在北京时一样平缓。他不会奇怪我走了这么远,对于历经人生磨难的舅舅来说,这世界发生什么翻江倒海的事,他都依然泰然处之。即便我告诉他,我马上可以看到他年轻时见过的大师原作,他也只是说:“那好,那好。”也许我提起他送给母亲的印象派画册的事,他都会这样说:“有这回事。很久了,我不大记得了。”他不知道这四大本封皮已破损的画册早已传给了我。母亲说那是舅舅留学时,在欧洲旅行中特地买来邮寄到天津的,为了鼓励她学画。母亲在中西女校毕业时,舅舅又遥购了五十朵白玫瑰来祝贺,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她那张被鲜花簇拥的美丽相片,长年悬挂在南京住宅的客厅里,令所有见过的人赞叹不绝。印象派画册是1936年的版本,不知是否算得上将印象画派引入中国的早期记录。
我外公去世很早。我的外婆眼高志远,使舅舅和他的两个妹妹有幸在少年时代受到第一流的中西文化启蒙。舅舅与生俱来的天赋得以保护发展。所以当他一走进牛津校园,就以品学兼优在学生中树立了威信。他作为中国学会主席,也迷倒了一个剑桥大学圣安妮学院的女生格莱迪斯,这个出生在中国的美貌优雅的英格兰姑娘,后来在中国最危难的时候成了我的舅母。一天,我为自己的一篇文章去拜访舅舅,想问问当萧乾伯伯作为唯一的中国记者在英国采访伦敦大轰炸时,他在哪儿?我这才了解到,原来他携未婚妻幸亏刚离开。坏消息是他们登船第一天下午通过收音机得知的。这次谈话他还讲了那次回国的路线为什么要绕到大西洋,为什么要从加拿大乘船等等。回家我找来地图认真查看他们的航线。那时我还没读到舅舅的自传,不知道他真的遭遇到日本兵的野蛮盘查。如此惊心动魄的险情在他的一生里遇到许许多多,然而你在他的书中只看到轻松诙谐的笔调。你想紧张又不感到累,想难过又觉得可笑。这就是我舅舅的性格魅力。
写到这里,我该向读者说说舅舅最近生病的事了。
这么多年几乎没听说舅舅生过病。他的长寿秘诀:“抽烟、喝酒、不运动”成了一句最具幽默的妙语。所以当敏如姨妈打来电话告诉我,舅舅早上吐了的消息,我吃了一惊。姨妈很客气,她知道我忙。然而我已经意识到这回舅舅病得不轻。
我又一次当了“救火员”。但不同以往,只是传递点东西,顶多去探视住院的舅母。这回我得去找医生,因为高龄的舅舅头晕腿软已无法出门了。可到哪儿去找能够出诊的大夫呢?感谢114服务帮我寻到了积水潭医院的社医保健科,一个风和日暖的上午,三位白衣天使蹬门行医,又有李主任亲自挂帅,舅舅有救了!
这天瞧病他非常顺从,不再那么满不在乎总让姨妈惦念不已。我守着他,因为需要连续挂两瓶水。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俩,从高高的本色木板房梁上垂下一盏“宜家”的大灯。北墙上悬挂着王世襄先生的两行赠诗:“古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