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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介绍

齐尔科夫斯基定理


作者:齐尔科夫斯基定理  日期:2013-06-04 11:38:00




  齐尔科夫斯基定理
  
  〔美〕卡尔·艾格尼玛 罗池 译
  
  卡尔。艾格尼玛(Karl Iagnemma)1972年生,密执安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入麻省理工学院深造,现为该校机器人研究所博士后研究员,在科学领域已颇有建树,同时以深厚的人文情怀涉足小说创作,关注当代美国生活中道德碰撞、伦理失衡的问题。1997年获爱尔兰费希小说竞赛一等奖,1999年获《花花公子》杂志校园小说奖,2000年获麻省文化委员会艺术津贴,2001年获《巴黎评论》杂志新人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浪漫研究》(On the Nature of Human Romantic Interaction )即将出版。
  
  艾格尼玛的小说非常明显地具有一种独特的“数学家”气质,甚至被评论界戏称为“数学小说”。如一些描写数学工作者的作品中大量出现的数学术语、公式、历史掌故等,多可视为带有影射意味的“用典”,对熟悉现代数学的读者来说会觉得饶有趣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小说中体现的数学方法和科学哲学的精神:他笔下的人物比较概念化,无论从事何种职业,往往倾向于试图通过建立某种纯粹模式去把握无限的现实世界,努力寻找一种能够处理任意问题的方法。但环境是“复杂性”的,而即便最精密的数学体系中也都必定存在一些不可证明亦不可证伪的命题,种种模式或方法未必能保证带来一个有价值的发现,并且不同的模式之间可能是相容的相交的也可能是排斥的。艾格尼玛的小说常常可以看到几种道德解决方案之间的较量,甚至有可能抽象为一个坐标系内几个“变量”的定义和它们的互动关系。在这里作家的努力方向似乎是通过对现象的不断观察然后从中发现或创建一个个坚固的、高度抽象的社会学“模型”,把其中有限的已知条件和无限的未知数作为“问题”凸显出来。
  
  以下两篇作品选自作者提供的电子稿,《齐尔科夫斯基定理》(Zilkowski's Theorem )曾载《西洋镜》杂志2001年秋季号,《忏悔之路》(The Confessional Approach)为首次发表,作者认为这两个新作可从不同侧面体现他关注的问题。其中《齐尔科夫斯基定理》是标准的艾格尼玛“数学小说”,有兴趣的读者或许可从一个个术语、一处处伏笔中找出这个“定理”,译者在忠实原文之余就不以浅陋的注释越俎代庖了。而《忏悔之路》则来得非常正统,可能更容易窥见一个“线性”的进步青年在商业化、右翼化的,“强非线性”、“耗散结构”的物质社会谋求生存、寻找价值的艰难以及艰难中的信念。当然,“数学”之于小说始终是一个标签,但在这里决不至于只是某种“谈助”,更强烈地,它是一个未沾染作家班技术习气的自发性作者的真挚关怀,一个研究机器人的科学工作者在写作研究人的道德小说。
  
  亨德森溜进半满的礼堂坐到后排一个空位上,在一本黄色的破烂笔记簿后面埋下头。在他四周,数学家们三三两两扎成堆,用泡沫塑料杯喝着咖啡,不时爆出有关变分学和策梅罗-弗兰恩克集合论①的笑话。他们枯燥的幽默简直配极了这个礼堂,配极了这些掉毛的橙色地毯硬邦邦的椅子和闪忽忽的荧光灯。“这就是阿克伦了吧。”亨德森想,跟他预料的相比不好也不坏。
  
  会议年年都是一个样子,一样的三百人,一样的几个乏味的城市:格但斯克一年,然后是贝尔法斯特,现在到阿克伦。下一届是哪儿呢——摩加迪沙?也许吧。德黑兰?亨德森认得但不喜欢他见到的这些面孔;他无数次看到这些人乐滋滋地钉在各种学报的四封上,他们黏湿的握手和刺鼻的呼吸排泄物,他们嘈杂的声音流利地说着不分词形的数学用语。亨德森埋下头在他的笔记簿上无聊地乱划。他不想让任何一个同僚注意他,但他最不想看见的是那个发言人,佐格洛兹。
  
  
  
  佐格洛兹要陈述一篇题为《弱非线性系统的扰动分析》的论文,当时钟划过两点他走上讲台在高架投影机上翻着书。他看起来比亨德森料想的要年轻:他的鬓发还牢牢地系在太阳穴上,前额也没有数学家们常见的那种因眉头紧锁形成的皱纹。四年的助理教授生涯对佐格洛兹并没有多大影响;这对亨德森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佐格洛兹蓄着一部山羊胡子,系一条用某种闪光紫色面料做成的领带,亨德森觉得这跟一个关于弱非线性系统的论文陈述整个儿地不合时宜。那部山羊胡子,亨德森点着头想,让佐格洛兹看上去一副着魔的样子。
  
  “大家好,”佐格洛兹开口了,用他花哨的匈牙利口音,“很高兴又看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亨德森本能地往座位上缩得更深一点,但佐格洛兹只盯着讲稿;他的目光根本就没离开讲台。他驾轻就熟地转入他的论文,首先以吹毛求疵的精确性定义了论题,然后简要回顾相关研究:朵布金斯基的著名的1964定理,一个名叫卡里阿多斯的希腊人的不起眼的一系列论证。接着佐格洛兹清清嗓子迈向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他的声音提高了半个八度吐字也更快了。亨德森打量着这个昏暗的礼堂:他感到有一种勉强的敬意,一种对通常盛行于此类会议的怀疑论的敌意的回避。他又转回投影机银幕并开始在笔记簿上没命地乱划起来,暗地里在琢磨那些方程式的一个弱点,一个可以让他刺入长矛的漏洞。
  
  佐格洛兹在高架投影机上放了一张题为《总结与结论》的幻灯片,于是听众们大梦初醒般地有了一点动静。“如上所述,”佐格洛兹说:“对于一个弱非线性的局部可微的系统,用经典的扰动分析法是可以分析其稳定性的。”他从讲稿上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所节制但又信心十足的微笑。“现在,请容我——”
  
  “提问,”亨德森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神经质的,挑衅式的腔调,但他并不想软化它。这个时机他已经等待太久了。“矩阵H 的可逆性怎么回事?你还没提到H 为奇异的情况呢。”
  
  佐格洛兹望着黑压压的听众席。“请您具体一点,好吗?”
  
  “当然,”亨德森说。有几张脸从听众席前排转过来打量他。“在第十一张幻灯片上,你声称如矩阵B 为正定则H 为非奇异,但你并没有论及如果B 为‘半’正定的情况。而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在一个耗散系统中,B 就可以是半正定的。因而H 就可以是奇异的。因而是非可逆的。”
  
  佐格洛兹愣了一阵。慢慢地,他翻着幻灯片找到第十一张。他在高架投影机上小心放好然后转身背对听众瞪着宽宽的白色投影银幕。听众席已经泛起一片嘀咕,这声音里有一种紧张感让亨德森想起一部影片里斩首示众的场面。佐格洛兹无意识地捻着他的山羊胡子:问题已在幻灯片上得以优美地展开,一个绝妙的代换为之奠定了坚实的立足点,而亨德森却偏偏挑起一个较次要但也颇为关键的假设。
  
  “对,没错。”佐格洛兹清清嗓子。他的耳朵像是被晒坏了似的在发红。“这种正定条件可视为对本方法的一种制约。一个限度。”
  
  “一个限度?你随后的结果似乎是无效的呀。”
  
  此刻听众席上静悄悄的只有高架投影机的风扇还在不断地嗡嘤。佐格洛兹生硬地点点头。“这可以纠正。我必须考虑得更加周全一点,对这个……这个推断。”
  
  一阵表示赞赏的喧闹在听众席上升腾。这种类型的剧目是难得一见的,也是永远都会受欢迎的:它将被嘀嘀咕咕的耳语带到下一届会议,然后是下一届,再下一届。亨德森会被一种混合着畏惧和尊敬的目光所注视;他本人的论文亦将成为数学猎头的目标。亨德森知道这些。他也知道这堂陈述结束之后会有一小群人等着要见他,所以在佐格洛兹使劲地清好他的嗓子收回听众们的注意力之前,他溜出了后门。
  
  当晚,在万豪饭店潮湿的空调房里,亨德森一边收拾他的旅行袋一边品着小酒柜里的香槟——嘉奖一下他今天下午既残忍又美妙的胜利——这时电话响了。
  
  佐格洛兹的声音有一种欢快的节奏。“你好,约翰。我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你听起来非常开心。”
  
  香槟沫子弄得他喉头痒痒,亨德森大咳起来。他搁下塑料杯然后擦擦嘴,他的手心突然汗津津的。“听着,米克罗斯:没什么值得发火的。”
  
  “噢,不,我没发火,”佐格洛兹说。“说实话,我一定得感谢你今天下午指出了我的错误。在出租车上,回饭店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方法可以消除你指出的难点。一个了不起的小方法,真的。它可以为我打开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
  
  “啊。那就太棒了。”亨德森拉着电话线进了浴室然后收拾他的剃须刀和牙刷把它们塞进旅行袋。“我很抱歉,我现在不能聊了,佐格洛兹。我得去机场了。”
  
  “在一个理想世界,”佐格洛兹继续,“你才有可能更加的……‘周到’。但这儿就是了。”
  
  在佐格洛兹的口音底下,亨德森认为他能察觉到一种由酒精引起的含糊。想到佐格洛兹可能喝醉了,亨德森不安起来,他连忙拉上拉链然后扫视一遍空荡荡的房间。“好了,我得挂了。我们下次会议再见。或者是在街上,我想。”佐格洛兹和亨德森都在波士顿教书——佐格洛兹在市内的一所大学而亨德森在郊外的一所工学院——但在过去的四年里亨德森尽量地避开佐格洛兹。
  
  “我想我们可以见个面,”佐格洛兹说。“在饭店的酒吧。我们谈……三十分钟行吗?”
  
  “你在这个饭店?”亨德森瞄了一眼锁住的房门。“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的?”
  
  “约翰,我的天哪——你像是在演恐怖片似的。放松点儿。我在高速公路这边,在舒适客栈。我可以请你喝酒——野火鸡波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想不行了,佐格洛兹。我不喜欢赶时间,我的飞机是八点三十的。”
  
  “有一件事情我们得商量一下。”佐格洛兹的声音换了一种沉闷,忧郁的调子。这是某人要宣布一个既不幸又不可避免的消息时使用的声音。“是玛丽亚,真的。”
  
  当玛丽亚的名字响起一阵颤栗从亨德森的胸口开始穿透每一寸肌肤。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熊熊的煤炉里被烧得通红然后又被扔进一个海量大的冰水盆。“玛丽亚怎么了?”
  
  佐格洛兹叹了口气——深深的,烦恼不堪的叹息。“太多了。电话里说不清。”
  
  亨德森跌坐在床上,心中泛起一种熟悉的渴望和绝望,抬头之间发现衣橱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正面对着自己。他不动感情地观察这个形象——凋零的头发,松垮的颈脖,紧绷的衬衣,就连神经兮兮的腔调都让亨德森显得多少有点龌龊——然后慢慢扭开头。“就三十分钟,”他终于说了。“我得换下一个航班。”
  
  “太好了,”佐格洛兹说。“就这样,约翰。另换一个航班。”亨德森穿过万豪饭店褪色的大堂在谢乔治餐厅门外停住脚步。透过烟蒙蒙的玻璃门他看见一排人影趴在吧台上,最尽头的那个他想他认得出是佐格洛兹的山羊胡子和闪光领带。亨德森的手在门把上犹豫了一阵,又转身急匆匆地进了男厕所然后站在一只没人用的小便器面前,闭上眼睛。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好像他刚刚爬了十二层楼似的。亨德森站在小便器前,深呼吸,直到他发现他旁边的那个人在皱眉为止;然后他冲了水在龙头那边擦了把脸才回头穿过大堂向着谢乔治,向着佐格洛兹前进。
  
  米克罗斯。佐尔坦。佐格洛兹,来自布达佩斯,在路易斯维尔呆过。他们在密执安理工学院读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两个好斗的青年理论家在马克思和爱尔兰黑啤上各持己见但一致认为数学是一种游戏——最繁复,最精彩的游戏,就像是上帝费尽心思设下的一道谜。第一个学期,那年90寸厚的积雪掩埋了学院,亨德森和佐格洛兹面对面坐在巴赫曼图书馆坑坑洼洼的橡木台前,钻研越来越艰深的方程直到他们不假思索就能解出来,像钢琴家们在做指法练习。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们搬进磨坊街一栋颓圮的荷兰殖民地式的顶楼,距数学系大楼四个街区。他们在红砖窗台上砸碎了一瓶六块钱的阿斯蒂汽泡酒然后对着十二月的寒夜狂吼,而佐格洛兹更将这栋房子命名为“彭加勒②府邸”,以荣耀他最为钟爱的数学家。
  
  后来亨德森认识了玛丽亚。玛丽亚。齐尔科夫斯基,来自比亚里斯托克③,她“喜欢”数学但并不“爱”它,更多的只是操心她的基尔巴萨④——她亲手灌制的,在浴缸里——是不是搁了太多大蒜或者黑胡椒。亨德森从来都弄不明白她是怎么进得了研究生院的,但他不在乎;不管她是怎么进来的,他都要她留下。亨德森开始回避图书馆而改为跟玛丽亚在他狭窄的双人床上纠缠,或者听查尔斯。明格斯⑤的专辑或者奋发图强地做爱或者品尝玛丽亚从她的“芭芭西娅”⑥那里学来的波兰菜。亨德森发现,她有一块形似加利福尼亚的胎记;她很容易就会爆出失去理智的大笑;她担心她浓重的家乡口音会让她显得粗鲁和没有文化。玛丽亚经常突发奇想——她凭一时冲动就能做出重要决定,好像她是在决定该穿哪双袜子似的——尽管这让亨德森沮丧不已但他还是羡慕她能随时改变主意,并含蓄地承认错误的能力。到晚上玛丽亚会烧大盘大盘的卡普斯塔或者比戈斯或者皮洛吉⑦,而佐格洛兹,半夜或者凌晨一点从数学系回来,可以享用一碟夜宵然后跟玛丽亚和亨德森一起坐在救世军商店买来的沙发上看《霍甘的英雄们》⑧的重播。亨德森和佐格洛兹以不知羞耻的乐观态度宣称他们能解决控制论的难题——看来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与此同时玛丽亚则笑谈她未来的餐馆,“梅拉。渥尔莎瓦”:小华沙,波兰家常菜馆。
  
  他们在彭加勒府邸住了两年,第三年夏天的时候亨德森飞到纽华克参加一个自适应控制会议。这四天里缺了玛丽亚——他坐在冷气强劲的会议室后排,面前摆着空白笔记本,他发现自己在模仿玛丽亚满不在乎地画着圈圈儿的签名。他写的是“玛丽亚。亨德森”,这几个字让他兴奋得坐立不安。他决定逃掉星期五的陈述会。这是一个异常的冲动决定。星期四晚上他来到机场,急急忙忙过了单调的通道,他感到心中有一种至高的感激和惊叹之情;在他想象中欧拉⑨发现等于零,等于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的胶底鞋在瓷砖地上蹭得吱吱响,这种声音莫名其妙地让他落泪。到家了,他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插死的门闩,他觉得他听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个带着不熟悉的音调的熟悉的声音——但他没往心里去。他的手在刮花了的铜锁上颤抖。
  
  那是最糟糕的一刻,亨德森的行李袋掉到地板上而玛丽亚从餐桌上抬起头来。她系着一条蓝色的格子布围裙,下面什么也没穿。佐格洛兹正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旁边摆着一碟子戈拉布基?B10 ?胸口摊着一本《应用数学杂志》,不远处是一双红色的汗袜,当然,他也是什么都没穿。亨德森退出去,把门关上。他僵硬地站了一阵——他听见佐格洛兹的碟子咣啷摔在松木地板上,玛丽亚用一种压抑的,不自然的音调在喊“契卡?B11 ?!”然后亨德森就走了,爬下楼梯横过漆黑的庭院,来到数学系大楼他空荡荡的办公室的安全地带。
  
  随后来了一个电话,玛丽亚拖着哭腔夹着波兰词焦急地说着。“我真傻,科卡纳?B12 ?,我很抱歉。”她说着,一遍又一遍——但是她并没有提出让他回去。这是一个简单的,不幸的事实:她爱亨德森但她更爱佐格洛兹。反复无常,异于常理的玛丽亚已经改变主意了。这对亨德森来说毫无意义,但话说回来任何跟女人跟爱情有关的事情也从没对亨德森产生过意义。他开始在办公室睡,因为他无法忍受玛丽亚的胸罩摊在佐格洛兹房间的地板上,她的香水味儿——香奈尔5 号,经典忧郁香氛——从浴室里佐格洛兹的擦手巾上散出来的情景。那年十二月,他们的租约到期了,亨德森连夜把他的衣物,课本和黄色笔记簿塞进八只酒箱子扛上一辆出租车,然后搬到跟学院隔开一条河的一个工作间。在后来的十八个月里,在研讨会或者论文答辩会上见到佐格洛兹的时候,他们会谈谈冰球或者控制论,但从不提玛丽亚的名字。但直到现在亨德森还收藏着他和玛丽亚之间的一个残留的遗物——是一条粉红色的内裤——在他的书桌右下角抽屉的最尽头。有些星期五的下午,当埃文斯大楼人都走空了,钟楼也敲完了它的挽歌,亨德森关了办公室的门靠在扶手椅上,一缕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那条内裤揉搓在他的唇边。尽管多年前偶尔洗过,亨德森觉得他还是能闻到玛丽亚的大蒜和干树叶的东欧风味,她的体香。在内裤的背面,靠近标签,是一行随时都能把亨德森的心绞碎的字迹:模糊的蓝色墨水写的玛丽亚。他想他再也不会见到这么美丽这么悲惨的名字了。佐格洛兹趴在吧台上,看上去不像下午做陈述时那么年轻。他的套装上衣扔在一张台凳上,紫色领带也松开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在机场候机厅整夜徘徊的旅客。看见亨德森穿过餐厅,佐格洛兹摇摇晃晃地起来,撑住吧台站稳,然后用女人气的轻轻一捏握住亨德森的手。
  
  “见到你真高兴,米克罗斯,”亨德森说。“我喜欢你的领带。”
  
  佐格洛兹疲倦地咧咧嘴。“你好,约翰。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让亨德森认为是毫无防备的诚挚。“我在应用数学上看了你一篇收缩分析的论文。干得棒极了。”“哪有那么好,”亨德森说。“不过是对众所周知的现象作一个小观察。根本不值得发表。”
  
  这是事实而且他们都知道,但佐格洛兹不相信似的耸耸肩。他低头看了一眼吧台然后摊开两手,一种试图调和的手势。“我必须得告诉你,我对今天下午的事儿并不生气。是有一阵,陈述会后——没错,我是有点……‘心烦’。但后来就没有了。”
  
  佐格洛兹在喝一杯止咳糖浆似的玩意儿,于是亨德森又点了一份还有一杯自己的野火鸡。酒水端来的时候,亨德森文雅地品了一口然后说,“那么。玛丽亚。”
  
  “玛丽亚。”佐格洛兹晃着杯子,看着黏稠的红色液体蒙在杯壁上。“我们最终结婚了,十月份。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赫斯克告诉我了,”亨德森说。“恭喜了。我祝你们万事如意。”他的语言是沉闷和无趣的,一种拙劣模仿的贺辞。“她怎样?”
  
  佐格洛兹对着他的杯子紧皱着眉头。“她很开心,直到几个月前。她在成教中心上波兰烹调课。我们付了首期款买了市内一套非常漂亮的公寓。后来有些事情发生了。她‘找到信仰’了,按她的说法。”
  
  “天哪,”亨德森说。“我连找汽车钥匙都头疼呢。”
  
  “真逗,”佐格洛兹说,但没有笑。“我都差点儿忘记你有趣的幽默感了。”佐格洛兹又叫了一杯然后在吧台上不停地?着空杯底直到酒送来为止。“但现在她走得太远了——连牧师都这么说。她上个月打电话到克拉科夫?B13 ?给她妈妈说她有一次从她奶奶的钱包里偷了六十万兹罗提?B14 ?。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七十岁了,居然听到独生女儿说自己是一个贼。”
  
  “一次皈依,”亨德森沉思着。“耶稣啊,谁料得到呢?”波本酒让他唠叨起来,而这个新奇的故事则把他扯得更远。他在想,幸亏他今晚换了航班来到这里。“我相信这对她有好处,但她都伤害了谁呢?她妈妈,你。还有谁?”
  
  佐格洛兹点点头。“我希望你能帮忙。”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为了玛丽亚。也为我。事情已经越来越……难办了。”
  
  亨德森用小指搅匀他的酒,然后舔干净手指。“真的吗?有多难?”
  
  佐格洛兹点着头,就像他一直都在盼着这个问题。“她再也不愿去看恐怖片了,但从前我们俩——我们大家——都很爱看的。她每天晚上都耗在读经或者礼拜上,然后又责骂我不跟她一起参加。她开始听基督教音乐。”
  
  “就这些?电影和狗屁音乐?”
  
  “她上个星期跟我说她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婚礼。”
  
  亨德森的波本酒在唇边停住了,但很快恢复过来,喝下长长的,漫不经心的一大口。他完全不感到惊讶;不过是玛丽亚在某些极为重要的事情上有点慌乱罢了。佐格洛兹抿着嘴,他正盯着一只高大,华丽的胡椒磨子,它立在吧台对面的壁柜上如一尊神像。“你知道吗,约翰,天主教徒相信耶稣基督能死而复生?”佐格洛兹困惑地咧咧嘴。“他蹦起身来,丢开死尸,然后就大摇大摆走了?了不起啊。”
  
  亨德森无法想象玛丽亚怎样跪在教堂里,或者做祈祷,或者把一只俗艳的金圣杯捧到唇边;她整个儿都是那么“肉欲”。当他想起玛丽亚,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想到食物——卷得紧紧的戈拉普基,胀鼓鼓的,爆开的基尔巴萨,黏乎乎的保加利亚酒——要么他就想到性。
  
  亨德森从来没跟宗教沾过边儿,对他来说上帝的概念就像非线性控制论在别人眼里那么抽象。有些夜里,亨德森在床上翻来覆去,额头蒙满汗水,他会发现自己在渴望有某种朦胧的“仁慈”让他能够发泄他的愤怒,焦虑和自疑。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他仿佛看见一个假古董正怀着美好祝愿站在麦当劳隔壁的大厅里。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他感到有一种混合着怀疑和羞愧的腐蚀物。难道那里有什么值得相信吗?人们有本事把习惯发展到最不可忍受的地步。悔恨的尘垢一年又一年地堆积。电子从低电位流向更高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有呢,”佐格洛兹说。“就是她的博士学位的问题。”
  
  餐厅里的爵士音乐好像停了,其他顾客的说话声也变得沉寂,仿佛他们是隔着一层棉花在说话。亨德森看见佐格洛兹在观察他空空的杯底。“她想放弃博士学位。而且她还要公布真相,在应用数学上。”
  
  亨德森揪住佐格洛兹的手腕。“耶稣啊,米克罗斯,制止她。”
  
  “她是非常认真的,”佐格洛兹说着,轻柔但又坚定地把他的手腕拔出来。“她说这个问题一直让她感到恐惧。”
  
  亨德森趴到吧台上机械地又叫了一杯。他感到一阵比波本酒的劲头还厉害得多的麻木。他觉得就像一个被局部麻醉的牙科病人,无动于衷地观看着这个世界在他眼前移动。
  
  “你知道,”佐格洛兹说,“我认为这是你做过的最漂亮的杰作。齐尔科夫斯基定理——我知道它实际上不是她的。她根本不在乎它,它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但是……”他渐渐降低了声音。“太漂亮了。漂亮的论证。”
  
  亨德森凄凉地耸耸肩膀。“我那是来了灵感了,我想。”
  
  “看到它在别人的名下发表肯定会让你很痛苦。”
  
  “完全不是,”他说着,从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动情。“我乐意为玛丽亚做。我想让她幸福。”
  
  “幸福。”佐格洛兹沮丧地咧咧嘴。“是一种难以达到的状态。”
  
  那是亨德森搬出彭加勒府邸五个月后的事了:一个冰冷的早晨她打了电话来,当时亨德森正在跟拉下窗帘赖床到中午的冲动进行斗争。玛丽亚的声音带来了一道贯穿全身的令人颤栗的暖流。“你好吗?”她问道,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发出苦笑。“好极了,”他说,过了好久。“你怎样?”
  
  她跟他说了她妈妈的关节炎,说了天气,说了她自己手腕上针扎似的痛,说了她已经给她姐姐的儿子,斯蒂万,织了一件南瓜色的套衫。她的声音减弱为一种消沉的吞吞吐吐,而突然间仿佛她从没做过她已经做下了的那件事情:他们谈到里根,和查理。帕克?B15 ?。他们谈到性。她跟他说了她本人和佐格洛兹之间的让亨德森实在听不下去但又让他听得浑身颤抖的那些细节。但还是有一个麻烦,她承认。她的论文——她被卡住了。那种感觉,她解释说,就像是还没懂得怎样爬就要去跑马拉松。“谁知道呢?兴许我该回家了,”她说着,叹了口气。“兴许是时候开‘梅拉。渥尔莎瓦’了。”
  
  “不要,”亨德森说。“千万不要。给我六个星期——要不一个月。”
  
  亨德森去了图书馆。玛丽亚读的课题组跟他自己的研究相去不是太远,于是在一个星期内他已经找到了一些奇妙的关联。接下来的星期天,在连续几个小时的狂热状态中,一组组方程在他身旁纷纷飘落,就像树上成熟的果实。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记录下来。星期一早上,精疲力竭,他打电话到玛丽亚的公寓告诉她这个消息,但接电话的是佐格洛兹。亨德森闭上眼睛,挂了。
  
  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情:一个博士生如璀璨的彗星般闪现,然后又消失了。答辩结束后,玛丽亚的论文评委会只商议了七分钟——“七分钟”——在会议室当场就鼓掌祝贺她过关了,她现在是玛丽亚。齐尔科夫斯基博士了。此后她一篇文章也没发表过。
  
  “嗯,”佐格洛兹说着,把他的空杯子搁到吧台上,“我今晚找你的主要原因是:玛丽亚和我想邀请你下个星期来吃晚饭,到我们的新家。”
  
  坐在佐格洛兹和玛丽亚中间吃晚饭,这种想法对亨德森来说真是太荒谬了,所以他久久地瞪着佐格洛兹一句话也不说。“是晚餐?”他终于开口了。
  
  “玛丽亚已经试验了很多新菜谱——波兰式法国菜,波兰式广东菜。”佐格洛兹耸耸肩。“复合烹调法,我想。”
  
  亨德森摇摇晃晃地从吧凳上站起来。他觉得心慌和疲倦,喝醉了。“不要法国菜,”他说。“也不要广东菜——就波兰菜。告诉她如果她烧普普通通的波兰菜我就来。”
  
  佐格洛兹点点头。“我会叫她做比戈斯的。”他两眼发亮地抬头看着亨德森,有那么一阵,显得满心盼望。“这是你的最爱,我相信。对吗?”
  
  “这些都是我的最爱。”亨德森说。第二天晚上,回到波士顿,亨德森倒在他软瘪瘪的沙发上放纵着自己的头脑去探究被揭露为齐尔科夫斯基定理的作者的既恐怖又迷人的可能性。肯定会有一个小丑闻,下次会议的时候他一走进咖啡厅想必会一片肃静。亨德森知道,以某种龌龊的方式,这可以提高他的名声。至于述职报告评委会的智慧和同情心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他的述职评委会大发雷霆;他可能得去另外找一份工作。事实是,亨德森讨厌学术界。他讨厌又长又臭的教工会议;他讨厌自以为是的本科生没完没了的争辩,他们根本不清楚自己是该修数学还是西班牙文学。亨德森经常发现自己在怀念读研究生时的那段日子,他每天花十一个小时蜷在阅览台前,除了找微波炉热一个玉米饼子或者看看巴赫曼图书馆窗前飘飘的白雪之外头也不抬的日子。那是一种虽然孤单但毫无痛苦的生活。
  
  只有俄国的理论家能理解,亨德森懒懒地琢磨着。他们会理解因浪漫的缘故而求得定理的观念。俄国人对这种高尚的,命定的姿态有一种鉴别力,但是其他人——德国人,日本人,美国人——谁知道呢?亨德森任由他的头脑进入一种空白的状态。在他公寓的窗外,有一个男人正用蜂窝电话说着半截子的交谈。“八百是不可能的,”那人说。“九百五,绝对最低了。蚀老本的最低价了。”他的生活是简单的,亨德森想。他对齐尔科夫斯基定理一无所知。他摸到厨房在汤锅里倒了一品脱牛奶,但牛奶煮开的味道让他直倒胃口于是他把它扔进水槽。他蹲下身,从橱柜尽头找出一瓶野火鸡。一层薄薄的细灰蒙在酒瓶上让它显得古老,一件来自前启蒙时代的工艺品。亨德森在咖啡杯里倒了一指高的波本酒又摸回起居室。他翻遍他的卡带才挑出一盒费曼?B16 ?的演讲,然后继续倒在沙发上。这位天才物理学家的声音充斥在小小的公寓里,但却不能像往常那样给亨德森带来安慰,它只是让他猛然间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的平庸。但亨德森没有按停卡带。相反,他爬起来调大音量——调到顶,爆炸式的,让所有的邻居都能听见。佐格洛兹和玛丽亚的房子在联邦大街靠近肯莫尔广场,跟他往常开车进城的时候一样,亨德森出了I-93通道然后下车锁上门。在走廊上,听着门铃微弱的鸣声,他发现自己郁闷地回想着早先跟佐格洛兹的谈话。他又被人利用了:被那个夺走了他的女人的男人招来帮忙安慰那个抛弃了他的女人。这种女人!她不仅要引诱他来帮她写论文,如今她还要因为他做了这件事而惩罚他。亨德森的嘴里泛起一种苦涩的味道,他对着走廊边上的紫色郁金香啐了一口。他在想,佐格洛兹这样的人也得了国家科学基金拨款,而亨德森只能四处去讨研究补助。他已经下意识地滑入第三人称,就像他在极度焦虑的情况下常做的一样。
  
  门开了,是佐格洛兹:穿着一条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黄色马球T 恤,看上去比在阿克伦的时候要果敢得多。他的身后站着玛丽亚。亨德森发现,她已经有了一些些皱纹了,而且她的头发由冰茶似的棕色变成几乎是黑色,但不管怎样她还是那个让他以痛苦不堪的独一性牢记着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罩衫和一条黑色短裙,配纯紫色的长丝袜——奇特的性感,玛丽亚风格的搭配——又在眼前看到她的身影,亨德森心中涌起一阵温暖的,奔突的渴望。亨德森进门的时候她用干抹布擦擦手向他张开了怀抱。
  
  “欢迎伟大的数学家!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约翰。”她抱住他的肩膀然后吻他,先是右边脸接着是左边,一个连击组合把亨德森打得晕晕乎乎的。“请进——都准备好了。”
  
  佐格洛兹领着亨德森快速浏览了一遍这套房子——都不值一提,除了一个阴暗的,麝香味儿的横七竖八扔满衣物的卧室,佐格洛兹连忙将此处一笔带过——然后把他带到一个亮堂的配有抛光橡木地板和大飘窗的餐厅。这个房间同样带着确凿无疑的佐格洛兹和玛丽亚的痕迹——装订好的数学杂志选刊,磨花的没有封套的唱片堆在音响旁边——这种种事物以极为相似的特征激起亨德森的不快。这是一个暖和的傍晚,窗户大大地开着,红袜队队歌瓮声瓮气的旋律从邻居家的电视机模模糊糊地飘了进来。佐格洛兹递给亨德森一杯黑乎乎的红葡萄酒,亨德森三大口就把它干完了。“你们肯定是贷了一大笔钱,”他对佐格洛兹说。“对一个助理教授来说还不坏嘛。”
  
  “地下室渗水,”佐格洛兹说,“暖气时好时坏。除此之外……我们很幸福。”
  
  玛丽亚从厨房端着一碟子戈拉布基过来了。戈拉布基——就像一道感情的急流翻腾在亨德森的胸膛,就在这一瞬间他想他可能会哭出来的。他清楚地记得一个八月之夜:同样的戈拉布基和黏稠的红葡萄酒,他和玛丽亚坐在地板上吃晚饭,四腿交缠,在慵懒的盛夏,穿着内衣,一张嘈耳的芒克?B17 ?的唱片在卧室里轰响。这种女人!他在桌前坐下来用叉子戳起一只甘蓝菜卷狠狠地咬下半截。
  
  “我希望不要太辣了,”玛丽亚说。“我记得你喜欢吃辣的。”
  
  亨德森转到她这边。“嗯。佐格洛兹——我是说米克罗斯——已经跟我说了你皈依的事。我想说我很为你高兴,但这并不十分准确。”
  
  玛丽亚用一种温柔的好奇心看着亨德森,就像一个孩子在检查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你还是老样子,约翰。你从不喜欢说应酬话,对吗?”她抿一口酒然后微微一笑。“我知道的,你以为这只是我的一个傻念头。但这不是。真的不是。”
  
  “我在想,你是想得到我的许可好让你在应用数学上发那个‘声明’对吗?我在想,这就是这次晚餐的目的对吗?”
  
  现在玛丽亚大笑起来,并投给亨德森一个古怪的眼光。“约翰,请你——我希望得到你的许可,没错。我不否认这一点。”
  
  “我的许可,”亨德森说。“听我说,你发表一个声明,然后就带着心安理得的良心走开了,而我呢……得到什么?让述职委员会嘲弄一番。在年会上丢人现眼。”
  
  “你得到我的感激,”玛丽亚说着,握住了他的手。“你得到你让我幸福的那种感觉。这就是我所能给予的全部,约翰。我还有别的什么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亨德森说着,猛然间——暴烈地——被玛丽亚的触摸弄得浑身颤抖。“你真的认为这有必要吗?想想那些带着博士头衔的傻瓜吧,而你,一个有知识的人也应该得一个的!这是无害的罪。”
  
  “没有什么罪是无害的,”玛丽亚说着,耸耸肩。“等你找到信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亨德森厌恶地摇摇头,玛丽亚已经变了。她像是更迟钝,更不自然了。还有她的口音,曾经是那么妩媚的异国情调,如今已消磨成一种准美国式的扭捏作派。挨着玛丽亚,佐格洛兹正注视着大开窗外,脸上一副空洞的,终端似的表情。窗外,红袜队的比赛已经提高了音量,球迷们潮水般的呐喊压过了解说员的唠叨,比赛在第五局第三棒打平了。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戈拉布基。佐格洛兹把碟子清走然后从厨房端出几大碗热气腾腾的比戈斯,趁他离开去取另一瓶酒的时候亨德森把手肘挪到台面上然后盯着玛丽亚。“那么说你现在是想得到宽恕,”他说。“我猜你们有做这个的牧师吧。”
  
  玛丽亚投给他一个急促的,抿紧嘴唇的瞥视。“这是良心的问题,”她平静地说。“我做过一些不可饶恕的事情,约翰。欺骗你。剽窃。那天早上趁米克罗斯出门的时候打电话给你。这是不对的。”
  
  “没什么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只谈了谈控制论,这——上次我查过——不算一宗罪。”
  
  “这是错误的。我对待你的那种方式是错误的。”她煞有其事地点着头,这时佐格洛兹带着酒回来了。“这些年来我非常痛苦。”
  
  “那现在你幸福了,”亨德森说。
  
  玛丽亚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怀疑滑向怨恨滑向温柔,一切只花了半秒钟。“是的,”玛丽亚说。“我幸福。”
  
  亨德森要发话了,他先摇摇头然后吞了一大口葡萄酒。他想让玛丽亚幸福,但不是这种方式,偷偷从宗教的后门摸进幸福里面,傻瓜才相信会有这种便宜货。他感到一阵不宁不歇的愤怒的巨浪。他一口倒干剩下的酒然后用手背擦擦嘴。
  
  “好啊,棒极了。我跟你做个交易吧。”亨德森把身子转向敞开着的窗户和棒球赛的唠叨声。“如果红袜队赢了,你就得到我的准许。发表你的声明。毁掉我的前程。由你去幸福。但如果袜子要输——不好意思了,玛丽亚。我想你就得跟你的良心熬一辈子了。跟我们其他人一样。”
  
  “约翰!你是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玛丽亚问。她和佐格洛兹瞪着他,脸上都是一副恐惧的表情。“求你了,约翰,为了我。为我们的友谊。”
  
  “亨德森,”佐格洛兹打岔说,“这事儿太重要了不能儿戏的。为了我们大家。”
  
  但亨德森仰在椅子上耸耸肩膀。长久以来他一直在跟规则较量,都是输的,现在他真是想给他的运气一个机会。
  
  佐格洛兹盯着角落里的电视机仿佛那是一件他从没见过的怪异装置似的,他慢慢地翻着频道直到他找着了球赛。他们把椅子挪到桌边默默观看:红袜队已经拿了第六和第八局,但老虎队在第九局上半场以一支本垒打追上。比赛在第九局下半场成平局,然后进入加时局。玛丽亚往前躬着身子,专心致志地看着,但亨德森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感到自己就像屏幕上胡德牛奶公司的飞艇一样空洞和不相干,在球场上空高高地飘浮。他喝掉第三杯酒然后又是第四杯,他看着飘窗外的暮色渐渐加深,地平线上粉红和橘红的条纹让他回想起还在密执安理工学院的时候常常见到的变幻不定的北极光。有一阵子他感觉佐格洛兹在盯着他,但是等他回过眼来佐格洛兹已经转开了。
  
  老虎队在第十一局上半场又补上了一路连打——那是一个一垒打,一个暴投,两个高飞牺牲球——到该局的下半场头两棒红袜队的地滚球打到了游击手那里。球迷中响起一片绝望的叫嚷。“现在怎么了?”亨德森说着,转到玛丽亚的脸这边。“现在发生什么了?你一个劲儿地追求更多的忏悔,你想让你自个儿感觉更好,然后又怎样?你身边的人又怎样?宽恕不是来得那么容易的,玛丽亚。”但她没看他。“信仰跟数学一样也有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亨德森强调说。“等着瞧吧。”
  
  就在此刻电视机的音量跳成一种咆哮,同时照相机的闪光灯耀眼地闪成一片,亨德森瞧见一只棒球划着弧线冲向体育场上空,在模糊的天色映衬下像亮丽的一笔。棒球似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悬挂了一阵,接着,仿佛被一支看不见的手猛击而出,它一头直扎下来。玛丽亚兴奋得两手乱拍。底特律队的右外野手掉头冲到警戒线,冲到护墙边上,当球扑向护网的时候他纵身一跃,他的手套一直伸到休息棚里边,然后撞在护墙上,一只手高高举着。他接住球了;波士顿的球迷发出一片哀叹。那个底特律队右外野手朝拳心吹了一口气,然后把球从手套这边抛到空着的另一只手上。他慢慢小跑进了休息区。
  
  佐格洛兹吁出一口长气。“我都闭上眼睛了。我一直讨厌体育的这种方面,这种紧张。”他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再开口了。屏幕上,球员们相互握了手然后拖着脚向休息区走去。亨德森端坐着,两臂交叉在胸前。他转向玛丽亚,她似乎还盯着电视机那边的什么东西在看。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坚决的细线,双手合拢,像是在做祈祷的样子。“如果我是一个残酷的人,”亨德森说,“那我还要指出这里还有一个仁慈的。”
  
  “但你不是残酷的。你慷慨,聪慧,而且善良。”玛丽亚握着亨德森的手。“你不是残酷的,约翰。对吗?”第二天早晨,亨德森靠在脏乎乎的皮椅子上,用满是牙迹的圆珠笔头搅着一杯咖啡。还没到七点钟,沃尔特。H.莱顿数学系大楼静悄悄的。亨德森从来没有那么早就到了办公室,他很惊奇地发现他是多么喜爱这种深厚,浓重的寂静啊。很快那个最勤奋的研究生就会到了,胡子拉碴的,还冒着昨晚的油烟味儿,接着是上早晨八点钟课的本科生,然后是助教和快递员们,这时大楼就开始释放出它正常水平的紧张和忙碌了。亨德森边呷着咖啡边琢磨着横在他台面上展开的阳光和尘埃的矢量阵列。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他可能会失去这个办公室的,如果人家叫他离开的话。这里是他在这个学院唯一能够真正感到自在的地方。
  
  收件箱的图标在UNIX的桌面上闪动:一个新邮件,来自:佐格洛兹,时间:2 :17am.
  
  亲爱的约翰,
  
  (竟是这样开头的,亨德森顿了一下,猛然间被这种亲昵的问候语给唬住了。)
  
  我要写信给你表示感谢。你已经让玛丽亚非常幸福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已经从她身上卸下:现在她正坐在桌前为我们的婚礼编一份菜谱,婚礼将在五月份举行,此刻她脸上的笑容真是令人惊奇。我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它。你将被邀请参加我们的婚礼,这是当然的,而且我也希望你能来。
  
  应用数学的编辑已经同意在十二月号发表一个小声明澄清那个“误会”,用他的原话来说。我对此很抱歉。我也很遗憾玛丽亚已经拟好了一封信给密执安理工学院评审会请他们撤销她的博士学位。我到头来还是没能阻止她。
  
  我得告诉你玛丽亚相信你有着伟大的善良。我对她说这不是真的——我希望你能理解。因为这确实不是真的,不是吗?你不是“善良”的。玛丽亚一口认定你近来的慷慨是你心中有一种灵在起作用的证明。我对这个说法一点感应都没有。这似乎是——请容我说——似是而非的。
  
  我没有精力写下去了,但还是要再次感谢你所做出的一切。我并不完全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管怎样非常感激。谢谢你。
  
  你的朋友米克罗斯
  
  亨德森重读了一遍这个邮件,然后点击“删除”。他关掉了电脑。他靠在椅子上,朦胧中似乎觉得他应该为他所做的事情——或说他所允许发生的事情——感到满意才对然而他并不感到满意。为了谁呢,到头来,谁能获益呢?玛丽亚。佐格洛兹,其外延。至于亨德森——跟往常一样——被丢在一旁变得更烂,更臭,更加不幸。难道有可能找到一种纯状态下的幸福吗,不掺杂一点点悲伤?有时候似乎是可以的,但亨德森常常不得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幸福是一种零和博弈。一个人得到幸福另一个就要遭到绝望。多年来,亨德森总是站在这个等式的错误的一边。
  
  带着头脑里的这个念头亨德森从抽屉取出一只大信封并在上面印上佐格洛兹的大学的地址,然后把玛丽亚的那条粉红内裤塞了进去,钉上口子。
  
  室外,太阳已升到电脑科技大楼之上,一阵微风正搅动着新落下来的叶子。四个穿着同样的蓝色T 恤衫和咔叽布短裤的学生在西街上闲逛,毫不担心初秋的寒意以及它的暗示:教纲,作业,考试。新的年轻教工,新的荣退教授。述职评议。来的来去的去。亨德森看了他们一会儿,妒忌着他们什么也不在乎的欢快,然后匆匆转向北,朝教师停车场走去。
  
  开车穿过市区的路上,他打开收音机但心烦意乱的调不到一个能听的台。他在佐格洛兹那个大学的数学系大楼附近停了车然后找到一个校内信件箱跟前。他犹豫了一阵——信封搭在投信口边上,一条内裤的重量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然后投下这个包裹并拍了两掌以保证它已经落到箱底。没有回复地址,没有邮戳,常见的打印字体;佐格洛兹肯定会猜测是谁寄来的,但是他永远也不会弄得明白了。“棒极了,”亨德森想。“由他惊讶去吧。”
  
  他急忙回到车上然后开走,过了校园外边,过了葡萄牙街区,开到一大片破落户的住房前。一阵心血来潮他下了一条落满树叶的,荒凉的岔路。他感到有一种隐秘的牵引力,有点像是懊悔,但他并没在意。他停下车来开始步行,路过一间洗衣铺,然后是一所银行,一家鱼类市场。马路对面是一个教堂,一座尖顶的石头建筑,有宽宽的混凝土台阶,大门上方是一整面明亮的彩色玻璃。一个穿着军装作业服的无家可归者正坐在台阶上,抽着烟。人行道旁的一块标牌上写着:耶稣搭救周六周日9 1030 1215.
  
  亨德森横过马路登上台阶推开那扇高大而沉重的木门。里面,阳光从长窗的格栅上带着灰尘筛下来落在空空的排椅上。空气里散发着熏香和古老而潮湿的石头的味道。他在最后排的长椅上找了个座位然后直直地望着天面拱顶上优美的几何图形。这是一个豪华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空灵,这种静寂,这种温暖,稠密的空气就像一张毛毯覆在他的肩头。门外不知哪里传来汽车喇叭的尖叫,声音在巨洞般的教堂里回荡然后又消退。
  
  他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欧拉向狄德罗“证明”上帝之存在,故上帝必存在。太荒谬了,当然。不过还有一个帕斯卡?B18 ?的论点:即有理智的人应该相信上帝,因为天堂的潜在利益要远远超出地狱的危险。亨德森两手合拢坐着,咬着下唇。要是帕斯卡真懂得概率论,他想,他就应该有能力把他的论点公式化。这是一个耻辱。
  
  一个年轻牧师端着一对牙白的蜡烛走过侧廊,亨德森发现他在试图捉住他的眼睛。他突然来了一个念头,他,约翰。亨德森,可以去当神职人员。他的身体被这个想法震撼了,一道既恐惧又兴奋的激流。只要合适他们什么人都会收的——是不是还有什么规矩?看看我呀,亨德森想,他的目光牢牢盯在那个牧师的低垂的脸上。他可以当神职人员并且每天下午都用来思考信仰,思考宽恕。对。他可以站在会众面前,并告诉他们感到孤独和充满恐惧意味着什么。“看看我呀,”他想道,“求你了。看看我吧。”
  
  但那个牧师匆匆走过去了,他的法衣轻轻地??。注:
  
  ① Zermelo-Fraenkel set theory,20世纪初由上述两位数学家奠定的一个公理体系。
  
  ②指Jules-Henri Poincar é,1854~1912 ,法国数学家。
  
  ③ Bialystok,波兰城市名。
  
  ④ Kielbasa ,波兰菜,烟熏肠。
  
  ⑤ Charles Mingus ,1922~1979 ,美国爵士乐音乐家。
  
  ⑥ Babcia ,波兰语,奶奶。
  
  ⑦几种波兰菜:kapusta ,咸酸泡菜;bigos ,杂烩炖肉;pierogi ,干酪煎饺。
  
  ⑧ Hogan's Heroes ,一部70年代的电视连续剧,讲美军战俘霍甘等人在集中营智斗德军的故事。
  
  ⑨指Leonhard Euler,1707-1783 ,瑞典数学家、物理学家。
  
  ⑩ golabki,波兰菜,碎肉白菜卷。
  
  ?B11 ? Czekaj ,一个波兰姓氏,此处可能指佐格洛兹的昵称。
  
  ?B12 ? Kochana,波兰语,亲爱的。
  
  ?B13 ? Krakow ,波兰城市名。
  
  ?B14 ? Zloty,波兰货币单位。
  
  ?B15 ? Charlie Parker ,1920~1955 ,美国爵士音乐家。
  
  ?B16 ?指Richard Phillips Feynman,1918-1988 ,美国物理学家,196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
  
  ?B17 ?指Thelonious Monk ,1917-1982 ,美国爵士音乐家。
  
  ?B18 ?指Blaise Pascal ,1623-1662 ,法国哲学家、数学家,现代概率理论的奠基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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