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乐园――读铁凝《大浴女》
郭恋东
这一次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不是圣子,而是个女性,更确切地说是个未成年的女性。这个既纯洁又邪恶,被附着神的光芒的女孩通过对自己的救赎来拯救我们。她的救赎实际上是一次施洗,通过施洗让那毁掉的乐园失而复得,在忏悔结束时,我听到她内心的宁静,那是肉体与心共同沉入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已是个古老的模式了,铁凝再一次的用她独特的叙述话语重复这个模式,从乐园到失乐园再到复乐园,原罪与救赎的模式,这一次铁凝选取的是尹小跳,敏感、单纯、干净、内向,易受伤害的尹小跳。这种选择不无道理,也许只有这样的孩子离神最近,只有她们可以聆听到神的声音。她们这颗敏感的心是上帝赐予的,如同她们的早熟一样与生俱来,她们过早得拥有一种朦胧的道德判断的本领,上帝复活在这些渐渐苏醒的柔弱的身体上,使她们具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这双眼睛空灵而冷酷,开始对人间进行救赎。当十二岁的尹小跳站在邮筒旁带着愤怒想把母亲推上道德的法庭进行审判时,当十四岁的尹小跳带着惊恐、冷酷与维护自身尊严的表情看着两岁的妹妹尹小荃飘向死亡的深渊时,她是为了惩罚罪人,代神惩罚罪人,那个毁了她心中神圣宇宙的罪人――她的母亲。这种惩罚是一种救赎,然而这毕竟只是个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她并不能把握住自己,她让她那一点点小小的欲望肆意地膨胀,让自己成为杀害妹妹的凶手,让自己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她把自己逼到一个死角,从此,恐惧一直伴随着她,我们看到那个需要拯救的女孩无助地站在街上,是的,她需要被拯救,而那个拯救她的人只能是她自己。
乐园
" 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情:她一路走着,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
我想十二岁以前的尹小跳是快乐的,即使有个别让她不快乐的事,比如在北京灯儿井胡同小学看到的那个年代富有象征性的一幕,红小兵们让身上挂着" 我是女流氓" 的唐津津老师吃屎的一幕,她虽然感到强烈的别扭,虽然第一次看到藏匿在人们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虽然回家拼命地刷牙,潜意识中想要洗刷一切罪恶,她忍不住放声痛哭,但是她是快乐的,因为她有美好的家庭,她有妹妹尹小帆的崇拜,她有父母不在家时操持一切家务的成就感,她有给远在农村接受锻炼的父母写信时报告家里一切都好的把自己当成大人的自豪感。快乐的尹小跳用自己弱小的身体保护照顾着妹妹,本能地维护着自己的家,在这个动荡并充满罪恶的时代维护着家庭和自己的纯洁。当看到妈妈从苇河农场回来看病时,她煞有介事地问" 妈,你想吃什么?" 她有着自己能够作好一切的自信。她快活踏实而自豪,是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父母都不在家时撑起家中的门面,尹小帆为她骄傲,因为姐姐尹小跳能用纤细的胳膊做出红烧鱼,姐姐会买她最爱吃的带鱼和苹果,会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她的发明创造,尹小帆是快乐的,尹小跳也是快乐满足的,即使外面的生活并不太平,然而她们的内心却有一座乐园,如果没有另一个男人的闯入┉┉
失乐园
" 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宇宙,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二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
世上的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血缘的维系,尤其是和母亲的血缘维系。如果你留心你会注意到那些敏感而易受伤害的女孩最早总是从母亲那里得到启蒙教育。她们总是带着一些本能的有关是非对错的道德观念来观察自己的母亲。这些敏感的孩子在梦中或是在心中总会出现一个成年女人的形象,我想这一定就是她们心目中的母亲形象。这是她们渴望母爱或潜意识想要模仿母亲的表现,虽然所有的母亲不一定都具备爱孩子的能力,虽然所有的母亲不一定都是好的模仿榜样。十二岁的尹小跳从回家来看病的母亲身上看到了某种不对劲,这个敏感而具有洞察一切的眼睛的孩子产生了与母亲的强烈的别扭感,她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她知道母亲章妩与唐医生的行为侮辱了她,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很多孩子最早对性的认识都是从母亲开始的,并且是从母亲背叛父亲背叛家庭开始的,这种背叛形成了对她们幼小纯洁心灵的侮辱,这种侮辱又使她们产生最初的复仇心理,她们的躯体很柔弱,然而骨子里却有一种孤傲劲,有着与肮脏的一切决绝的倔犟。当尹小跳意识到母亲正在背叛家庭,正在背叛父亲,而与唐医生通奸时,她本能的带着一种厌恶,强烈的受辱感让她愤怒,她觉得这是母亲对全家人的一次严重的戏弄,也玷污了母亲原本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母亲在她眼中不再鲜活美丽,她看见母亲辗转在枕头上时是" 那么萎靡无神,头发耷着,面目迟钝――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 母亲是丑陋的,尹小跳心中的乐园因母亲的背叛行为开始倾塌。她的保护弱小的欲望渐渐强烈起来,她要惩罚母亲,以此来保护她受辱的父亲,受辱的家庭。她仇恨母亲和唐医生,对他们感到恶心,她对此感到愤慨而悲凉,她没有能力改变事实,因为" 操纵事物走向的最终还是那看上去有点发蒙的大人" 她能做的仅仅是在唐医生送给她妈妈的那本《家庭医学常识》上把唐医生贬低为未成形的还在母腹中的胎儿,以此来表示对唐医生的轻蔑。这种蔑视方法其实是个暗示,暗示无力改变一切的小小的尹小跳只能向比她更弱小的胎儿报复,这已经种下了罪恶的种子,预示了一场真正行动的开始。十二岁的尹小跳怀着怎样屈辱的心情站在邮筒边想要揭发母亲的罪行,这受辱感伴随着尹小荃――母亲与唐医生的不道德的结晶的出世而达到顶点。尹小荃的出世使尹小跳感到无比阴郁和沉重,她为不知情的父亲感到悲哀。我们看到尹小跳内心早已摇摇欲坠的乐园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愤怒了,羞辱使她变成一个狂人,当好朋友唐菲――唐医生的侄女说了那句" 说不定尹小荃是我表妹" 时,这个狂人开始决定采取行动。这个正在苏醒的身体因仇恨因拒绝受辱而亲手摧毁了自己心中的乐园,当她看着那仙草一样生命的尹小荃飘向死亡的深渊――那口无盖的井时,尹小跳也失去了她心中的那座乐园,从此开始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她害怕一切,害怕黑暗。直到成年,我们看到尹小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灯,她害怕黑暗,然而黑暗又让她有安全感,她会在黑暗中看见尹小荃坐在那张三人沙发上伴随着她,就那么索命似的与她面对面。尹小跳自己曾经有一段绝妙的概括:"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粲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的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是的,正是这种赎罪的心理让尹小跳产生超常的忍耐。这个埋藏在她心里的阴影让她人穷志短,让她惊惧,背负终其一生也还不清的债。
卢梭曾经说过:"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尹小跳的乐园坍塌了,她背上沉重的心灵枷锁,这把锁是她自己给自己铸造的,而钥匙就在她自己手中。
复乐园
"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万籁俱寂的宁静。"
尹小荃的死亡过程以及到底谁该负责这件事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在尹小跳、尹小帆和唐菲之间扔来扔去,她们像捉迷藏一样渴望而又惧怕提到尹小荃,她们充满罪感意识,她们需要忏悔,上帝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尹小跳,因为她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她从一开始就具有替一切人洗刷罪责的愿望。然而以往的这些洗刷只是一种逃避,无论是看到无知的人们让唐老师吃屎后,回家拼命地刷牙;还是对所有的人采取宽容的态度;抑或是当唐菲临死前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她拼命地想洗刷掉这张忏悔的嘴,这些都是逃避,都不能真正挣脱罪恶的枷锁。只有通过忏悔,进行心灵的施洗才能真正消除罪恶,摆脱枷锁。小说临近结尾,当尹小跳无所顾忌的把一切告诉陈在,承认尹小荃掉入井中时自己就在旁边并且并未阻拦,承认这么多年以来背负的罪恶,承认自己是那个狂人,那个杀了人并被自己判处死刑的狂人,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她开始领悟生命真正的意义,她理解了尊重生命的真正含义。同时,她也得到了赦免,自己心灵的赦免。她看见自己拉着自己的手走进自己的心中," 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 这是铁凝描述的乐园,尹小跳心中曾经拥有并以为永远失去的乐园,现在又失而复得,在这复得的乐园里,她最后一次看到尹小荃,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从此尹小荃会永远消失,她再也不用惧怕什么,她看到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在向她招手。
铁凝在尹小跳身上用了原罪与救赎这样的模式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人类拥有的古老的罪恶感,这种罪恶感没有别的方法能去除,只能迫使我们自己转向自己的内心深处,通过心灵的施洗寻找解脱,也许这就是宗教产生的原因吧。在这里我想提一下书的名字――《大浴女》,我并不知道这一名称的出处,但我觉得书名起得很恰当,经过忏悔经过施洗的罪人重新得到救赎。在书中铁凝曾借尹小跳的口提到法国" 具象大师" 巴尔蒂斯的画,我想这是解读作品的关键,巴尔蒂斯笔下的人物总是一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她们拥有晶莹生辉又柔和得出奇的肌肤,她们单纯而充满欲望," 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 人是需要被拯救的,每个人心中都有害怕的东西,都有害怕被别人窥破的阴暗的一面,我们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然而在与别人相处时又总是无处可逃,所以我们彼此生活在互相窥探,互相仇视与互相制造的痛苦之中。去除痛苦的方法,去除原罪感的方法只有勇敢的面对心灵进行忏悔和施洗。
是的,这本书该叫" 大浴女" ,尹小跳在巴尔蒂斯画的少女身上看见了自己,她看懂了,所以她获救了,她回到了无罪的本初,快乐的本初。需要忏悔的人不仅仅是尹小跳,还有经过" 文革" 的整整一代人,那些粗暴地,曾经毁灭了神圣宇宙的人,那些不尊重生命的人,以及我们所有这些害怕走进自己内心深处从而丢失了乐园的人。
2001年2 月(郭恋东)